第三十章 我欲称汗

看到苏赫被他一番话语惊得如遭雷击,木胎泥塑般的身影,祖天雄心中也很是不好受。

事关兵事,却来不得半点虚妄,是以祖天雄只能垂下那颗光溜溜的脑袋悲然道,“一切都晚了……师弟……”

“不可能!”苏赫双眼圆瞪,眼中已是一片赤红,他猛的一拍桌案,身形顿时蹿起,“我此刻立即起兵!”

祖天雄没有拦他,他只是沉声道,“你小看了白方朔,也低估了他的韬略。为将者只一味勇毅,不过是落了下乘。身为镇守一方的领军大将,知兵,善用兵,方为本份。筹划周密,善用天时地利,谋而后动,未进先知退……如此才是上将军,征西大将军白方朔是也!”

苏赫闻言,不由得一怔,顿住了脚步。

祖天雄长吁一声,“我且来问你……哈尔密王城,可是前夜被焚?”

回想到前夜的情景,苏赫双拳紧握,周身在瑟瑟发抖,他的声音不由得嘶哑难闻,“正是!”

“若是某来带兵!”祖天雄周身气势顿时隆盛而起,仿佛他此刻并不是身着一袭半旧僧袍,而是顶盔掼甲的军中主帅,“自怀化城,孤军深入北狄千里之遥……我首先要思量的不是如何御敌征战,而是先虑退路该如何走。毕竟,要面对的不是寻常步战之敌,而是弓马娴熟的域外游牧骑兵……一旦战事失利,原路败走……被尾随而至的北狄骑勇一路追杀……恐怕到不了明水隘口,就会被杀的片甲不留。”

望着逐渐冷静下来,显得若有所思的苏赫,祖天雄继续道,“最稳妥的退路,当然是自天山南麓退兵哈尔密王城。山路崎岖对追击的骑兵不利,而且有都护府的府兵可以接应便万无一失……然而白方朔当然清楚,府兵驻守多年,与王城的关系甚为暧昧……一旦退兵至此,将面临何种境地,还是两可之数……”

苏赫立时想通了这一节,祖天雄的话语已经很好的解释了哈尔密王城覆灭的缘由!他的声音不由得自牙缝间逐字迸出,“所以,要先将都护府握在自己手里,屠灭王城……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祖天雄的大手顿在桌案上,“白方朔火屠王城正是为此!”他眼中寒光一闪,断声道,“如此算来……昨日,便是向蒲类进兵之机!”

顿了顿,祖天雄的气息缓了下来,“这便是我的谋略,想那白方朔……由一介书生弃笔从戎,据说此人被称为智将,能位列大夏五镇之一,官拜征西大将军……安能是等闲之辈。其人,其智,恐怕还在我之上……”

至此,祖天雄只是望向苏赫,其他的已经不言而喻。

苏赫双目失距,嘴角哆嗦着喃喃道,“昨日……”

祖天雄无言的拍了拍苏赫的肩头,“北有吉萨与姑师联军,南有白方朔三万精骑……师弟,以战论战,浦类王庭绝撑不过半日……”

他悲然拎起酒壶,也不再使用杯盏,揭开壶盖就咕咚一口烈酒灌下。

祖天雄抹一把嘴角,望向苏赫一眼,却是令他私下里心中一惊……

他不禁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

苏赫完全没有如所他料般,闻听蒲类或许已经被灭族,再行那捶胸顿足、癫狂若疯般的幼稚举动。

他的双眼,此刻平静似水。

他缓缓的在石室内踱开几步。

他冲祖天雄点了点头。

苏赫深深的望了祖天雄一眼,“大师兄高论,苏赫拜服!”

不顾祖天雄赶忙起身如何阻拦,苏赫真心诚意的一拱到底。

末了,苏赫缓声道,“由此分析,王庭的战事,不论结局如何……我这里也已然是赶不急了……”

祖天雄摇摇了光秃秃的大脑袋,不无黯然的说道,“其实即便为兄不说你也心下清楚,你即刻起兵,日夜不停赶奔浦类也要两天两夜……届时你恐怕连白方朔的影子也看不到。”

苏赫呆呆的目视东方,悲声道,“以我父王的秉性……他绝不会独活……那我如今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姑师!”

祖天雄大为感怀,自己这个小师弟,果然领悟力奇高,可谓天纵奇才,一点就通。

他放下酒壶,“是以,我有方才那一问……”

苏赫久久的望着一戒和尚祖天雄。

“我明白师兄所问……我也清楚,麾下这一帮黑风盗是些什么人!师兄所虑者,不外有二……黑风盗均出身低贱,秉性粗蛮嗜杀。打家劫舍、强取豪夺自然人人奋勇向前,如若出兵是为了替我蒲类报仇……说白了,跟他们毫不相干……这是师出何名,为谁而战的事儿。”

“说的好!”祖天雄不禁心下慰然,“兵者体大,不可妄动。若要起兵,必然要师出有名,此乃根本。”

苏赫缓了口气,牙根一咬,他的脚步重重的踩踏在石室之内,来回数步,方才冲祖天雄缓声道,“诛灭姑师、吉萨部……甚至杀了白方朔,这都不足以报我蒲类灭族之仇!也难抚师尊命丧王城之恨……”

苏赫深吸了一口气,“将蒲类于股掌间覆灭的,不止白方朔,乃是大夏!这个仇,我此刻报不了……”

祖天雄心中称善。

他周身酒意盎然,甚是妥帖!

苏赫能解到此一层,他已是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祖天雄终于安稳的坐于榻上,“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黑风盗数千骑,安能撼动大夏之根本……此刻言及报仇……”他咧了咧嘴角,“不过是蜻蜓撼柱,痴人说梦而已。”

苏赫斟满一杯酒,双手奉至祖天雄近前,“如此,师兄可以助我了。”

祖天雄却不抬手接盏。

他直眼望向苏赫,只是问道,“还是方才一问,要我助你——做什么……”

“我只能借由父王的意志,称汗!”苏赫一字一顿的说道,“一统北狄诸部,我便挥师南下,继而东进,兵锋直指大夏帝都!我要我北狄的铁蹄踩在大夏的皇城之上!”

“善!”祖天雄的眼眸中顿时精光闪动。

……

却比祖天雄所料还早了十二个时辰,前日的那个傍晚,就在哈尔密王城覆灭之际……

天山山脉南麓,乌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异常干燥的气息。

一山相隔的北麓这边,已是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天。

八百骑。

静静的伫立在蒲类牧原的赤山隘口前。

早已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好似一个个雪铸的雕像。

他们在等。

穆哈因在等。

……

流星探马,已经自战场上回来数拨。

最后带回来的消息,是汉人的骑军已经接战,从蒲类湖的南岸杀了上来……

从此之后便再无探马回还。

……

之前的战况,穆哈因是清楚的。

是以,直到此刻,他的后背依然是冷汗涔涔,冷风过处,冰寒一片。

穆松……蒲类王穆松,果然厉害!

他老谋深算,以三个部落的败退为饵,将吉萨与姑师联军诱进了大雪漫盖的三塘海泡子!!!

幸亏库克在。

按照穆哈因之前与库克的部署,大部的吉萨兵勇皆拖在后队。可惜前队的姑师骑军就没那么幸运了,整队整队的姑师人冲进了海泡子……就再也没能出来。

库克与军吉见势不对,将吉萨骑队左右扯开,奋力拼杀……

饶是如此……据探马报来,他的吉萨勇士被掩在四周的浦类人杀的大败!

望着脚下那蓬松松,软绵绵,将一切都覆盖得严严实实的白雪……

穆哈因苦笑一声。

人常说他穆哈因是老狐狸,更有吉萨黑狐之美誉……比之蒲类王穆松,他这只狐狸的道行还是差的远啊!

天时地利,穆松可谓用到了极致。

穆哈因不禁有些后怕,如若此次没有大夏边骑远道而来,呈夹击的态势令蒲类腹背受敌,仅凭他穆哈因……远不是穆松的敌手。

穆哈因觉得有些冷。

他心里始终有些什么东西,这些日子里怎么也琢磨不透。

“北麓三大王庭之一的高昌国,任由周遭战事纷起,只是冷眼作壁上观?”

“这还是那个有着猎狗一样的鼻子,鹰一样的眼睛,却好似饿狼般贪婪的高昌国主李昌镐?”

“北麓牧原乱起,他李昌镐就只派出了一位公主……”

穆哈因接续的喃喃自问自语,忽而默然的收紧了双眼。

他很少不自信。

然而到了此刻,那个蔓伏在他心间许久的念头还是涌了出来……私下里差人将白方朔的书信传递给他的,正是蒲类的三王子曲突。

这个曲突的母族,拓石一族在高昌国乃至西北两地的诸多部落里极有势力……

穆哈因顿时背若芒刺,说不定此刻姑师牧原已经落入了李昌镐之手!

他不禁长叹一声,哪怕退一万步讲,他穆哈因,此次也不得不率众离开阿尔泰山区!

吉萨王眼见就不行了,部族中大祭司那霸也都对此束手无策,毫无办法……吉萨王一旦死去,诸位王子、吉萨各部头人必将轰然乱起!

生存的环境太过艰辛,是以吉萨的族众凶蛮异常。在吉萨的历史上,每一次王位的更替都无比的血腥,对吉萨诸部而言无异于难以承受的灭顶之灾。

借此良机……哪怕就是个圈套也好!他在夏末秋初亲率大军出征,就是要将部族内的危机转化到外部去,这是他必须要做的。

况且,吉萨王的宝座,他也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正在他左右思忖间……

远处突现一片纷乱!

凌乱的马蹄声,轰然响起,渐渐的近了。

穆哈因面色一沉,双臂左右一挥!

八百吉萨骑勇,立即倚在山梁上,左右次第展开。

两百名他帐下亲卫,长刀出鞘,严阵以待。

……

大雪,煞白。

自天际间似滚落下来,一团团,一簇簇,漫盖四野。

一时间看不清多少骑,影影倬倬,纷乱而至。

踏飞的雪屑,轰然迸溅。

军吉当先一马赶到。

他周身褴褛,狼狈不堪。

这一战,显然异常艰苦。

他愤怒,震惊,怨毒,暴虐,忌恨……

他唯独不会恐惧。

“闪开!”军吉大喝一声。

他已经刹不住马速,他要给随后而来的骑手们腾出足够空间。

“大夏的骑兵,随着来了!”他在穆哈因身旁一掠而过,压低了声量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