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力拔山兮
穆哈因不动声色。
军吉的示警,他听到了。
听的很是清楚。
他细眯着双眼,稳稳坐于马上。
默默的看着周遭,雪屑飞溅。
此刻的他不能有丝毫的慌乱!
……
自他左右两侧,骑手们疾驰而过。
远远的一个圈子兜回来,杂乱无章的拥在他的身后。
军吉气喘吁吁的来到他身旁,握住缰绳的手,依然稳健有力。
“头人……”
军吉刚要开口,穆哈因却扬了扬手。
他已经知道,这些大夏边军究竟揣着什么样心思。
他的双腿牢牢夹住马腹,**的战马被他死死摁住头颅,丝毫动弹不得。
他不动。
他也不能动。
直到库克,最后出现在他的眼前。
……
库克不是一个人。
在他身旁还有两骑。
姑师王子坎哈,和大将塔拉。
他们二人是库克拼了命,方才救了回来。
算上他们三人……
穆哈因数的清楚。
回来的,一共是一百一十三骑!
此役,姑师与吉萨出动大军……除了他身后的八百名吉萨人和返回这里的寥寥百骑……这一仗,可算得上是全军覆灭!
穆哈因不由得森森冷笑。
惨烈!
出乎他意料的惨烈。
穆松王!果然好厉害!
大夏……
白方朔!
果然好算计!
他自愧不如!
如若他不是早有预见,留有后手。
如果他完全按照白方朔的手书行事,将吉萨骑勇全部投入蒲类一役……
恐怕。
此刻。
大夏不会让他留下一兵一卒。
好险!
……
“穆哈因!你这个狗贼……”
远远的,就听见坎哈疯了也似的破口大骂。
“你的后队骑军呢!在哪里!!!”到近前,塔拉伸手一把没拽住,坎哈不依不饶的继续吼叫道,“你引来的大夏边骑!都是疯子!他们杀了我姑师多少勇士!”
不管大夏边骑是不是疯子,坎哈是要疯了。
他此次带出来的姑师勇士……
现如今所剩寥寥无几几,近乎全灭。
他该如何向父王昆都尔交代,他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族人!
他的手指,几欲戳在穆哈因的脸上,“我坎哈哪怕变成鬼,今生也不会放过你!”
见到穆哈因始终一言不发,环顾周遭那些伫立在雪地里的吉萨骑手们,坎哈又回望了一眼……
“跑啊……在这里等死不成!”一拨马首,他甩开缰绳打马而去,尤自不甘心的回身低吼道,“穆哈因!这笔账,咱们回去再算!”
……
迎面刮来的风雪打在颜面上甚是冷厉,穆哈因略一侧脸,他口中拖长了声调,“军吉。”
库克盯视着坎哈离去的背影,猛然听见穆哈因喊出军吉的名字,他急忙高声叫道,“慢!”
他这一声慢……刚刚出口……
军吉的刀,已从坎哈的脖颈上掠过。
坎哈的人头在雪地上泻出一片嫣红的血迹,颠簸着滚落一旁。
姑师大将塔拉,赫然张口,却惊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大敌当前,妄言退兵乱我军心者,斩!”穆哈因冷眼望向塔拉说道,“我想,塔拉将军对此不会有异议吧。”
塔拉早已是心力憔悴。
自三塘海泡子得活,已是万幸。扯出来的残队却紧接着要面对四下涌上来的蒲类人,他的军队疲于应付之际……却哪里还能想到,夹击蒲类的大夏骑军居然连他们也不放过……
看着本是北狄同族的蒲类人,如风中的茅草一般,纷纷倒伏在大夏的铁蹄之下。
看着雄浑如狂狮般的蒲类王穆松,大战之中奋力厮杀……
面对那些惊慌失色手无寸铁的蒲类妇孺,他塔拉是断然下不去手。然而那些向她们挥刀之际,眼都不眨的大夏铁骑……杀红了眼一般,又径直冲着向他们猛扑了上来……
塔拉,死战不退的姑师大将,只感觉到一阵阵的身心俱疲。
这其间的尔虞我诈,这场已经看似无比荒唐的大战中所谓的谋划……他已经不愿意再去细细思量。
他累了。
如若不是库克相救,他宁愿当即死在军阵之中,到也来得痛快些。
……
目睹坎哈的人头落地,塔拉最终不过颓然得摆摆手。
他什么也不想说。
也懒得讲。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再多一个愚蠢至极的姑师王子,本也就算不得什么。
他只是向着队伍后方,无力的策马而去。
……
再也顾不得军吉刀斩坎哈之事,库克勒住马匹,冲穆哈因摇了摇头,“脱不开。已经杀乱了,根本与汉骑脱不开……咱们得马上走!”
“料到了。”穆哈因沉声道,“所以我在这里。然而咱们绝对不能走!”
“都不要出声!”他猛然间扬了扬手,冲身后的骑勇厉声道,“再散开些!”
……
夜幕下。
大雪中。
赤山隘口前的断坡之上。
八百吉萨骑勇,分前后两列交错站立。
除了间歇的马打响鼻,这片天地只剩下簌簌的雪声。
快到天明之际。
穆哈因带队缓缓退去。
大夏骑军始终没有扑过来。
或许他们来了。
却辨不清这隘口前的断坡山梁之上,到底有多少吉萨骑勇。
也就此歇兵不前。
……
“就是如此。”先锋官尺规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白方朔,“末将唯恐吉萨人在隘口处留有重兵埋伏……是以没有继续追击,请大帅降罪!”
白方朔却并未看他。
他默默的盯着身旁脚下,对他怒目而视的蒲类王穆松。
良久。
他缓缓摘下冰凉的护手,他弯下身去,轻轻的覆上了穆松那早已失去生机的双眼。
这,确是一个令他心下折服的真男人!
……
数个时辰之前。
白方朔的边骑有负前约,竟然大举压上与蒲类骑勇接战的消息传至穆松近前……
“夏人贼子!”部落大祭司激气之下不禁捶胸顿足的破口大骂。
自赤峰隘口至三塘海子,接续转战至蒲类湖北岸,蒲类族勇已整整接战一昼夜。这期间二王子巴盖乌音信全无,转场的数千青壮一个未曾得返……力战之下虽已尽诛来犯的吉萨联军,蒲类亦是伤亡无数。
当大夏边骑袭来之际……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均汇聚在穆松的身上。
穆松驻刀而立,视线自眼前的族人身上一一掠过。
曲突迟迟未归,巴盖乌全无音讯,穆松便已知道前山牧场恐已遭袭。大战之中,苏赫帐下的白炎悄然而至报来哈尔密王城已然覆灭的消息……在那一刻,穆松便已如坠冰窟,知晓了一切。
他将众头人自战阵中招至近前,将如此种种诉说清楚。还来得及,他要他们带领残余的族众四下逃命,给蒲类一族留下些种子……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走!
这便是他的族人!
摸了摸巨獒黑熊的脑袋,任由它那温热的口舌舔湿了着自己的手,穆松沉声道,“那就是时候了。”
他将要拔刀,却被众人拦下。
大祭司在他身前劝道,“我的王,这里有我们在,你带着亲卫去苏赫那里吧。大夏有句话说的没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终有一日,我的王替我们杀尽夏人!报了此仇便是。”
看着众人面上皆是此意,穆松禁不住纵声大笑,“青山是留给青壮们纵马驰骋的。我等朽木,便正是拿来当柴烧的……那就让我们给他们前行的路上添一把火吧!”
……
这一战,便是蒲类余族豁出命去的一战。
至夜幕降临,直杀得大夏边骑刀锋卷刃,手臂发软……残存的蒲类勇士已经所剩无几,但是他们就在蒲类湖畔、王庭金帐之前,死战!再也不后退一步……
因为他们的身边就是他们的王。
他们的汗王,穆松。
……
穆松枭雄!
以五旬之躯,如雄狮搏命,竟然悍勇无匹的杀至最后。
他已身中多少创口,如何还能数计!他早已全然忘了疼,周身上下鲜血涔涔,他似地狱魔神一般,掌中刀挥砍之下全无敌手。
刀来则断,枪来即折,在他面前竟无一合之将。
然而他的血已快要流尽了。
胸腹间就像是拉开了风箱。
如此这般,他依旧杀得畅快淋漓。
他的刀,自身前一位汉军胸腹间拔出之际,喷涌而来的鲜血泼溅了他一头一脸。
他眼前顿时蒙上了一片红光。
抹一把双眼之际,穆松忽然一愣。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
天地间,竟好似只剩下他那剧烈的喘息声。
他的那双虎目左右一望……。
他麾下的蒲类勇士,已经尽数战死。
巨獒黑熊,始终护卫在他的周遭。此时这头凶兽身上最险的一刀,自后背至胸前,几乎被劈开了半边身子去……黑熊双目赤红却一声未哼,依旧用单腿勉力的支撑着,呲着獠牙,虎视眈眈的警惕着前方。
穆松当即了然。
他是时候跟上勇士们的脚步了。
……
他身前,大夏的边骑已然开始收拢队列。
对他们而言,此战已经结束了。
穆松到此时方觉得一阵乏力突然袭来,却再也站立不稳,他竭力的将战刀扎在面前,就如此倚身刀上……
立,而不倒。
便就在此刻。
边骑的阵仗忽然如潮水翻涌般左右分开。
一骑,缓步而来,置身阵前。
穆松复又抹一把双眼,定睛再望,来骑正是大夏征西大将军,白方朔。
……
“我本不用亲至阵前。”白方朔遥望着穆松,轻声言道,“穆松王的勇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在下心中着实佩服。”白方朔冲穆松由衷的一拱手,“是以我不得不来送君一程。”
“哈哈……”穆松独立风雪中,飒然一笑,“好说。”
“穆松王可还有憾事,我会竭力替你办到。”白方朔极为诚恳的问道。
“没有。”
“或有遗言?”
“亦没有。”
白方朔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到此时,他对面前这位蒲类的雄主,心里由衷的赞叹,败亦败的如此洒脱,真英雄也。
他打马上前一步,依旧是轻声道,“事已至此,原本我欲取你首级,奉上京城……”他顿了顿,“那便不要了,我能替你做的,只能是留下全尸于你。”
穆松已近脱力,他已摇摇欲坠再也站立不稳……
身形晃了晃,他竭力将前胸抵在刀柄之上,“没你们夏人那么些麻烦。死则死矣,全不全尸的……”他不屑的嗤笑,“随你便好。”
白方朔再也无言,拨马欲返。
他忽而低下了头。
思忖片刻,终将马匹扯了一个回旋,他回身又问,“穆松王……你可怨我有失信义。”
“哈哈!”这一回,穆松的笑声直冲霄汉,他鼓足一口气,如金石迸裂般朗声道,“白方朔!你我之间何曾有过信义!切莫妄言。我穆松对你无怨无恨,今日之败,非败于你手……只不过本王咎由自取而已。”话已至此,穆松微阖双目,仰天长叹,“只可惜,我已不能看到膝下二子马踏大夏京城的那一天了!”
白方朔闻言,不禁哑然失笑,“你是指巴盖乌与苏赫二人?”
穆松傲然大笑,“天神眷顾,你白方朔终有一天会看到的。”
复又睁眼之际,他已无话,只冲着白方朔招了招手,“来吧。”
“好。”白方朔点头应下。
转身,他巍然于阵前。
面对着麾下众将,他沉声道,“列箭阵。送穆松王。”
……
漫天大雪中,万箭齐发!
蒲类湖畔,泛起冲天箭雨。
呼啸如狂风席面。
穆松仰望天际,心下妥然。
他尚有余暇轻抚着身侧巨獒黑熊的头颅,“若有来世,换你为主吧。我当为座前忠犬,护你一世。”
言罢万箭攒身,穆松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