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烈火金刚

“你说什么?!”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祖天雄呆呆的立于原地,厚实的胸腹剧烈的起伏喘息着。

石室内,那一盏油灯的灯烛都在随着他的呼吸左右的摇摆。

“不能吧……”勉强的又挤出一个笑容,祖天雄往苏赫身侧凑了凑,他只期盼一个否定的答案,“师弟,你快告诉我,你这是在拿我开心……我知道你最喜欢拿师兄逗乐的……”祖天雄面颊上的赘肉不住的哆嗦着。

……

没有办法。

苏赫实在无法再继续选择坚强。

在看到大和尚的那一刻……这两日里他那始终紧绷的神经,终于决了堤。

黯然泪下。

苏赫用手支在额际,努力的掩饰着不断滴落的泪水,只是一言不发的垂下了头。

然而,他抽搐的肩头出卖了他。

……

祖天雄那肥壮的身子不禁晃了晃。

他眼前一黑,几欲栽倒于地。

顿时酒意全消,他勉力的支起大手撑住了石墙,喃喃道,“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他大眼望着苏赫,“都护府多少年与王城相安无事,张都护为人谨慎……他和不少将官的家眷都安置在王城里,老杨……杨戬尚在军中,他也断不能做出这等事来啊……”

“是怀化城的边军!”苏赫心如刀绞,咬着牙嘶声道。

“嘶……”祖天雄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一惊,“白方朔?!”猛的一跺脚,他转身就要闯出门去,“不行,我得回去!师尊他老人家……”

苏赫也不拦他,只是紧闭双目沧然道,“我亲眼所见……王城已被付之一炬,城中再无一个活口……我已派赤焰去城中收敛师尊他老人家的尸身……”

拍了一记自己那光秃秃的脑壳,祖天雄大叫一声,那硕大的身躯如山峦倾覆般轰然倒在了地上。

……

不知过去了多久,祖天雄在苏赫的怀中慢慢苏醒过来。

却也不要苏赫相扶,他抹一把脸,那胖大的身子在石室内踉跄的走开几步……

他慢慢的回想着,缓缓的点头,“是了……怪不得,怪不得师父非要叫我往你寨中走这一趟……怕是这一切,他老人家早有预料!”

“你说什么?!”苏赫惊诧的问道。

“前些日,木沙城主闲暇时来到寺里,与师父攀谈过一番……好像提到了穆松王已经上表景帝,准备称汗之事……”祖天雄的声音越来越低,“之后师尊在净堂独自参禅整整一个下午,第二天便邀了行商里数位信善来寺里饮茶闲聊……”

他悔恨的直拍大腿,“我这……我这都瞅着觉得奇怪,却压根就没往心里去……”缓缓抬头看着苏赫,祖天雄道,“在那之后,师尊就唤我到近前,托付了东西让我带给你,一并还有几句话,嘱咐我一定当面交代你知道……没想到这一出来与他老人家竟是永别!”

言以至此,师兄弟二人皆是无言的暗自垂泪。

过了很久。

“师兄,师尊有何东西授我?”

“哎……”祖天雄长叹一声,“还能是啥,不就是当年师父游历至极西佛国,佛国国主叹服于师父佛法精深,赠下的大力威怒金刚铠甲一副,以为我佛门护法之用……”

苏赫一怔。

这副金刚甲胄,又被称为烈火金刚甲,堪称神兵!

乃是小兰坨寺的镇寺之宝。

铠甲通体由特殊的镔铁打造,极为坚固,却质地轻盈,韧度极高。铠甲通体染作赤红,甲胄上用金漆梵文篆刻有整部《大力明王经》,据称此甲有诸菩萨法力持护,水火难侵,刀兵不破,可诛除世间一切邪魔污秽。

“大悲力犹如炽火,烧除秽恶生死业缘”

大力威怒除秽金刚曾在佛主前发愿,“我以火光三昧力故,成阿罗汉,心发大愿。诸佛成道,我为力士,亲伏魔怨。”

此甲甚至佛国也只此一具,实为佛门无上至宝。

……

如此贵重的佛门重宝……苏赫由此又浮想起与师尊鸠摩逻的种种过往,长吁一声,缓缓的说道,“这不合适。”

“师尊赐,安敢辞?师弟切莫妄言……师尊如此做,也是寄望你能成就佛门护法之责啊。”祖天雄的大手轻轻的搭上了苏赫的肩头。

祖天雄努力平息着心神,“当日师父慧眼识师弟,称你为当世护法天王迦楼罗,这已经是传遍了佛门的……”

他站起身来。

颇为肃穆的双手合十,恭讼一句佛号。

单掌立于胸前,另一只手抚向苏赫的头顶。

“师弟听了,师父另有嘱咐……”

“大千世界,任尔行走。师尊要你牢记四个字,守住本心。”

“师尊有偈语如下……

一盏残灯,一枯佛

一场空空,一缕风

他日,你若能顿悟,便可修得迦楼罗无上金身。”

……

苏赫已然是浊泪横流,满目苍夷,泣不成声。

“师尊可还有话教我……”

祖天雄摇了摇头,“没了……”。

……

老孙头脚步轻轻,拎来两壶酒。

悄然放在桌案之上,头也不抬的抹身就退了出去。

房门,紧紧的合闭了。

立身在房门前,老孙头冲四下低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就守在这里!任谁也不能打搅!”言罢,复又佝偻着腰身,缓步而去。

他心中始终装着个事儿。

大当家的领来的那个景子……他一眼就瞧着不对!

哪儿不对?

他却又说不上来。

老而成精怪,没什么能糊弄过往日刑部第一把刀老孙头那看似昏花的双眼……是故,他放心不下,得去仓廪处瞅瞅去。

……

一杯浊酒在手,祖天雄却迟迟没有饮下。

他是和尚。

法号一戒。

这一戒,戒的却不是酒。

至少,祖天雄自己觉得不是。

他嗜酒如命,此时却将杯中酒,放置在案牍之上。

更是将苏赫手里的那一杯,也拿过放下。

……

祖天雄心中几多挣扎。

祖家自古多豪杰,历代在军中供职。

他的老父,祖军寿,乃是先帝朝中,正二品的上将军。

其兄长,祖天勤,曾任枢部侍郎。

年方而立,祖天雄就官拜忠武将军,镇守东北边陲。

他弓马娴熟,满腹韬略,一身横练功夫勇冠三军。

正在他血气方刚,踌躇满志,前途不可限量之际……灭顶之灾突然从天而降!

其父兄皆乃刚正不阿之人,因触怒权臣严守臣,被莫须有的罪名打入天牢。祖家上下三十余口流放西北边镇……结果未到甘州便被匪盗截杀,死伤殆尽……他当然再清楚不过,这便是那严守臣斩草除根的手笔。

力战之下,尚余一口气在的祖天雄,被游方路过的圣僧鸠摩逻救下……

这么些年,他皈依佛门,早已不愿再问世事。

管他朝代更迭。

管他万民水火。

红尘俗世的一切,皆与他无干。

甚至那中原大夏也与他再无干系。

他只愿青灯古刹,侍奉圣僧,一杯浊酒作伴,了却残生足矣。

可如今……

……

几次望向苏赫,祖天雄心中一横,罢了!

苏赫是他的小师弟……也已是他祖天雄在世间唯一割舍不下的亲人了。

“师弟。”

将两杯酒,推在一旁,祖天雄与苏赫隔案对座。

苏赫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怎么,我方才在后寨里听说,明日你要起兵?”

“嗯,”苏赫点点头,心思仍沉寂在圣僧的嘱托之上,便随口回道,“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却久未听到祖天雄的声响,苏赫下意识的向他望去……

却只见这位胖大的和尚,正一脸凝重的看着他。

此等表情,在师兄脸面上极难见到……

苏赫不禁挺身正坐。

“师兄?”苏赫不明所以。

只见祖天雄冲着他缓缓的道,“你难道忘了为兄曾经如何教你?”不待苏赫作答,祖天雄言道,“刀兵事起,天崩地裂。万民涂炭,白骨累累……岂敢轻率行事!”

这未曾见到过的凝重之色,那从来没有过的庄严之像……苏赫自然是七窍玲珑心,他脑海中嘣的一声响,“师兄,难不成你要助我?!”

祖天雄抬了抬手,“莫急。”顿了顿,他的声音变得极为低沉,“我只问你一句,只问这一次,你需谨慎思量,然后答我。”

他目光似乎要将苏赫整个人都看穿看透了,这才一字一顿的说道,“你要我助你——做什么。”

苏赫沉默了。

他早已不是那个年方十岁,刚到寺中,拿着果子丢师兄大光瓢的那个混小子了。

他当然清楚师兄想要问的是什么意思。

只是此刻,苏赫虽然心中隐约知道,却始终无法捉住要领。

沉思良久,苏赫抬起头来,“我似乎知道,好像又不大确定……”师兄面前,苏赫不敢妄打诳语,有一说一,他如实答道。

避开师兄的问题不答,苏赫将这短短数日内,发生的一切向祖天雄详尽述说一遍。

期间,这位一戒和尚,非常自觉地一杯接一杯,整整灌下了一壶酒。

苏赫对此不以为然,反倒讲的更慢,更为细致。

对祖天雄,他再了解不过。

师兄的一戒,圣僧要他戒的乃是嗔怒。

他不怒,方能思考。

一戒和尚,唯有喝酒,方能不怒。

……

“至此,令我无法决断的,正是此节……白方朔派重兵对王城下手,又以练兵为由亲率数万铁骑长途奔袭而来……他的心思就是要对我蒲类下手!吉萨人会贸然南下,定也是受了白方朔的唆使。”

苏赫将一壶酒居中放置,分南北摆好酒杯。

“白方朔的骑军,此时具体在什么位置尚不清楚。”他抬眼望了望祖天雄,“但可以肯定,他与南下而来的吉萨姑师联军,定要形成夹击之势,方可一举拿下蒲类。”

“如此态势,我明日出兵,有三个选择。”苏赫的手,斜插上端的酒杯位置,“按照父王的决断,抄到吉萨与姑师联军的后路。进,可奇袭其后翼,继而击溃中军。退,可攻伐姑师王庭,此二举,皆可破蒲类腹背受敌的不利态势。”

“再者,”苏赫的手指点在中间的酒壶之上,“我率黑风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王庭,直接参战。或直面白方朔的骑军,或北拒南下的吉萨联军……唯死战而已。”

“三者……”

苏赫的手尚未伸到最下端的酒杯之处……

祖天雄不合时宜的打了一个酒嗝儿。

似乎他那一壶酒,远远不够他止怒之用。

一伸手,祖天雄拎起了中间那个满实满载的酒壶,又自苏赫手下捏起了那支酒杯……

斟满了一杯酒。

祖天雄张口饮下,却紧紧盯着那盏烛火,摇头长叹。

他的脸面上,满满皆是苦涩之意。

“师兄?你这是何意……”看着祖天雄,苏赫不明白。

祖天雄缓缓的合上了双眼,“如果我所料不差……蒲类,此刻,已是完了。”他长叹一声,“穆松王将你兄弟全部调离浦类,他这是要留下种子……他早已料定浦类躲不过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