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和她

小狐狸玉秋整夜都没睡安稳过,总是翻身就醒了。她记挂着春长风,担心着他出事,原本天一亮就打算跑去胡家巷子看看情况,结果人还没出大门就被覃相鹂给拉住了。覃相鹂跟玉秋说早上有一堂特别重要的文学鉴赏课,讲课的教授是学校从法国请来的洋老头,他的助教每次开课前都会点名。

“如果被发现逃课要被扣学分。”覃相鹂说:“平时分太低,期末就会不及格。到时候这门课就要重修,我听之前敏敏说法国人脾气不好,会故意刁难重修的学生……真的!我不骗你!万一这次期末没过,后面很麻烦的。”

玉秋长这么头一遭正儿八经地上学,她没太听懂覃相鹂到底在说了些什么,但是从她那张紧张兮兮的脸上也能猜出来这课大概是非得去不成了。玉秋强忍着烦躁不耐烦点点头,跟着人一起去了教学楼里。

上课的地方是个扇子形状的阶梯教室,粗略估计能坐得下二百来人。覃相鹂拉着玉秋要往前排坐,玉秋见这架势连忙把胳膊抽出来了。她才不乐意坐那么着眼的地方,毕竟自己又不是真来大学里学文学鉴赏,她要的不过是一个方便出现在春长风面前的身份。更何况这会儿玉秋心里窝了事,正着急呢!她只等着那个老师点完名就偷偷捏个混淆咒,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溜走。

一贯是喜欢坐在前三排的好学生覃相鹂见玉秋坐在了教室边角,犹豫片刻也跟着她坐过去。玉秋看着身边的女孩子有点无奈,但又想着或许这就是朋友的感觉,无论做什么都要在一起。

“好吧,如果这就是朋友。”玉秋耐着性子安慰自己,怎么说都是自己主动要去跟人家做朋友的。总不能昨天说过的话,今天就反悔吧。

教室外“铛铛铛”的铁铃声响起来,教室大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白头发高鼻子的法国老头,在他身后是一个高瘦、有些轻微驼背的年轻男人。他穿着青色长衫,头发梳成三七分,鼻梁上挂一副金丝边眼镜,时不时要用食指推一下。

在白发老头站在讲台前,那个年轻男人绕到讲台前打开了手里的黑夹子,开始漫长的点名。

听了周围的人不断被点到,玉秋听着听着心里忽然发慌,她担心办事的主任没有把自己加入到这些课程里面。到时候点名如果没有她,只怕覃相鹂又要问起来,接着又是成堆要解释的事情,玉秋正在烦愁,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到!”玉秋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立刻举起手,随后那个年轻的助教“啪”地合上手里的文件夹,弓腰退到第一排最靠近窗户的边缘。他像是幽灵一般,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在不需要他的时候静静隐藏起来。

讲台上的白胡子傲慢地仰着下巴,清清喉咙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一排字母——Cathédrale Notre Dame de Paris。

“今天我们学习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名著《巴黎圣母院》。”助教在白胡子一言未发的情况下先开了口,教室里传来哗啦哗啦打开笔记本的声音。

讲台上的洋老头说着一口含了粘痰似的奇怪语言,玉秋听得脑袋嗡嗡作响,她实在听不懂这鸟语,灌入耳朵的语调只让她感觉抓心挠肺的烦,屁股上长了钉子一样半刻也坐不住,吱扭吱扭地前后左右晃悠。

讲台上的人长篇大论,台下的学生们都在瞒着头奋笔疾书。玉秋撇了眼旁边不知道什么原因眼睛里泛着泪光的覃相鹂,垂下眼睛在桌框里面迅速掐了个混淆症,随后身子一矮,从座位离开,勾着腰缩着腿穿过走廊,推开教室大门溜了出去。

听到门开的动静,讲课的白胡子停下来,看向大门。那门开了又合肯定是有人出去了,但是自己居然对偷跑的学生没有一点印象,甚至记不得对方是个男生还是女学生。

“刘,下课后再点一遍名。”法国白胡子对他的助教用粘糊糊的法语说。

一般都是开课前点名,下课前点名还是头一次。助教搞不清楚这老头是又犯了什么鬼毛病,不过既然他这么讲了,也只能按照着办。

玉秋离开南洋大学后,一路跑到了胡家巷子。与往日干净的街道不同,此时狭窄的过道里铺满了白黄两色的纸钱,春家斜对面的院子进进出出着许多人,男男女女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好在出事的不是春家,这大概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儿,但还是太近了,从这个门到那个门也就十来米的距离。

老天爷很有眼色地又下起了雨,云压得很低,放眼都是一片阴沉沉,玉秋只觉得自己被裹在厚重的雨气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她上前拉住一个腰间扎白布的女人问:“你家是出了什么事儿?”

“胡家的老太爷走了,”女人看了眼玉秋回答说。她约莫三十来岁,脸颊发红,粗手大脚一看就知道是个做苦力的。就像大部分在有钱人家做事的小老百姓一样,与外人讨论雇主家的事情算得上他们贫瘠枯燥生活里最热衷的爱好之一,尤其是看着眼前的姑娘年纪小,又生得水灵漂亮。

女人拉着玉秋的胳膊往路边走了两步,背过身低声说:“胡家那老太爷死得惨哦!活生生的把心掏了出来!春师傅说害人的是个顶顶厉害的妖怪!那可是咱们老百姓惹不得的东西!你个小姑娘别再去打听胡家的事情了,小心叫那东西瞧上,把你也害了!”

“春师傅?”玉秋皱起眉:“春长风吗?”

女人一撇拉嘴角:“小春那孩子打小身子弱,他可没他爷爷的本事。我说的是春师傅是春万有,小春他爷爷。”

玉秋想起来昨天自己仅仅靠近大门就被那股气息吓得后背发毛的人,低声嘟哝:“是那个除妖师……”

“对喽!”女人一拍大腿,“咱这海大路上就他一个配得上大伙儿尊声春师傅。”

“哦。”玉秋点点头,扭头往胡家巷子外走。昨天她还想着也许那个除妖师可以保护春长风,但今儿的事情看,那东西赶在春师傅眼皮底下杀人挖心,该是也没把他太放在眼里。

春长风会不会就是下一个?她是报恩来的,结果没几天的功夫,对方人死翘了,说出去那成什么事儿?不成不成!怎么说也得让春长风活过这一劫!玉秋眼里春长风已经是砧板上赤条条的一块白肉,她越想着心里就越发着急,去龙王庙义庄的脚步不由加快,把过膝的裙子都卷出来了波浪。

眼瞅着快到中午,何归站起身要去里屋给自己和春万有弄点吃的,刚一起身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正在快速靠近。

“妖!”何归听到身后一声呵斥,回头去看只见春万有已经大步流星地要冲到门前,他双目圆睁,蹦着嘴角,双拳紧握垂在身体,一副随时要出去搏命的样子。

何归连忙伸手把人拉住,说:“妖有什么稀奇,我也是妖!”

春万有神色紧张地盯着大门,深吸口气后眉眼间的警备才稍稍放松:“你不一样。”

“我有什么不一样的,无非就是我是老鳖精,她是小狐狸。”何归伸手拍拍老伙计的肩膀,说:“你又不是二十岁初出茅庐,阿春,你今年八十岁了!你这辈子见过的妖怪恐怕早就数不过来了吧?其中真正害人性命的孽种,能有十根手指头多吗?”

“话是如此,但……”春万有摇摇头,他父母是被蛇妖咬死的,小时候那一幕太过血腥刺激,所以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哪怕理智告诉他妖怪绝大部分没害人的心思,但对妖怪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芥蒂。

“那小狐狸是来找你家春长风报恩的。”何归叹了口气,对春万有说:“小春心善十几年前救过一只小狐狸,这会儿人家找来了,闹着要给他做媳妇。”

“胡闹!”春万有皱起眉,隔门瞪了眼门外,说:“人妖殊途,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又是个被说书的、画本子骗坏脑袋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何归听后仰头大笑出来,擦掉眼角被挤出来的眼泪说:“我也跟她这么讲来着,可那小东西执着得很,实在是不好劝。要不然这样吧,阿春,你亲自去跟她说说?”

狐狸的耳朵尖,外面的人听不见里面人的说话,玉秋可是听得门清。她来找何归想办法保护春长风的时候因为急切反而是气势满满毫不畏惧,可人真到了这里要去见春长风的爷爷,小狐狸又犯了怂,她也不敢跑,只小心翼翼地躲到龙王庙门口的柱子后面,两手扣着柱子上的红油漆,露出半张脸看着大门。

门打开,里面春万有走出来。他顺着气息看向柱子后面的玉秋,瞧小东西可怜巴巴的样子又骂不出来重话,只能摆摆手说:“小春不用你来报恩,现在天津城里出了个害人的大家伙,小心它抓了你去炼丹。我看你年纪也小,是自己个儿偷偷溜出来的?小崽子瞎胡闹!去!去!去!赶紧回去!免得让你家里那些一个个老货着急发慌都往城里跑,到时候给我瞎添乱!”

“可……”玉秋在春老爷子面前气势矮了一大截,实在摆不出来何归面前的伶牙俐齿,怨念地直扣柱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让走不走,是想跟我比划两下?”春老爷子说着话双拳一握拉出架势,黑下脸故意吓唬玉秋。

玉秋见状往后退出两步,手指头扭着衣袖,面红耳赤地憋了半天,撂下一句“有本事将来别求小姑奶奶!”的狠话后头也不敢回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