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因着晏温临走前的交代, 且她自己此前表现出来的心灰意懒,沈若怜这次支开李福安十分容易。
她将房中被褥铺开,床帐拉下来, 摆出正在午休的样子, 到了约定时间偷偷溜到了东宫侧门的位置。
转过侧门,果然见一个宫女在那候着, 手中还捧着一身同样的宫女服。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皇后竟然也在一旁不远处,在她身旁还跟着一个女医。
沈若怜心一沉,不自觉停下步子, 蹙眉看她。
皇后见她不动, 忙过来拉住她走到一旁墙角, 犹豫了片刻, 低声同她解释道:
“本宫昨夜听说,太子命人给你煎的并非避子汤, 而是——”
她小心翼翼觑了沈若怜一眼, 面上带了几分不自然,“而是坐胎药。”
沈若怜猛地抬头看向皇后,一双眼睛瞬间发红, 满是难以置信。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拳脑袋,脑中嗡嗡作响, 定了很长时间, 她才缓缓压下眼帘,眼里的震惊慢慢变成了讽刺和厌恶。
沈若怜没说什么, 将手朝那女医伸过去, 拉起一截袖子,勾唇嗤笑:
“那就有劳了。”
她的语气让皇后面上神情越发不自然, 用帕子掩着唇角遮掩住尴尬,对那女医点头示意。
沈若怜浑身冷得厉害,那女医的几个指腹搭上来的时候,她只觉得那里像是被灼烧了一般,脉搏在她指腹下突突直跳。
她下意识将手放在小腹上,抬头看了看东宫的鎏金屋顶,忽然觉得一切都荒谬至极。
原来连这都是假的,原来她腆着脸同他说去弄避子汤时,他想的是如何用孩子圈住她。
她自来怕苦,却每次都不曾落下半口药,原来一口口喝下去的竟都是他的欺骗和愚弄。
沈若怜觉得自己心里最后一丝信念也坍塌了,风一吹,一切烟消云散。
那女医诊得很仔细,诊完她的右手腕又换了左手腕,沈若怜紧紧盯着她,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紧张起来。
大约过了一炷香功夫,那女医收回手,退到皇后身旁。
沈若怜吞了下口水,双手紧紧握住身侧的裙摆,掌心里的黏腻顺着裙摆的布料泅染开来。
她见那女医对皇后行了一礼,听她不紧不慢地开口,用没有任何情绪的语调公事公办地回答:
“回皇后娘娘,这位姑娘并未怀孕。”
说完,她便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去,仿佛与眼前的一切隔开一层壁垒。
但沈若怜却打心底里觉得,从未有人说过任何一句话能比她方才那句更为动听。
她说,这位姑娘,并未怀孕。
沈若怜的肩膀猛地垮了下去,一时间各种复杂的情绪蜂拥而至,交汇在一起又慢慢全都变成了释然。
她垂首抿了抿唇,重新看向皇后时面上表情已恢复平静,“如此,我可以出宫了么?”
皇后错开她的视线,眼神闪烁,点了点头,“去吧,一路保重。”
沈若怜换上那宫女拿来的衣裳,一路十分顺利便同她一起出了宫。
宫门口停着一辆十分不起眼的马车,看起来又小又旧,那宫女在宫门外的墙边对她指了指那马车:
“姑娘别嫌弃马车旧,只有这样的才能不惹人怀疑,东西都放在马车上了,奴婢就不送了,姑娘自去吧。”
沈若怜点点头,声线紧绷,语气里忽然多出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我明白的,多谢。”
说罢,她转身朝马车走去,越走越快,及至到最后,她提着裙摆开始朝那边小跑,粉色的裙摆在她脚底下仿若一朵朵盛开的海棠。
她踩着阳光,来到马车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上车。
然而还不等她上去,那帘子先自里面被人掀开,沈若怜看到那人,猛地一愣,眼底忽然涌出一片晶莹。
她呆愣愣地将手递给那人,任她将自己扶上去坐下,这才恍若呢喃一般,唤了声,“秋容。”
这一声下去,秋容忽然忍不住一把搂住她,小声呜咽起来,“公主,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呜呜呜……公主……”
沈若怜也鼻尖发酸,她将头仰起来眨了眨眼,逼退眼睛里的泪珠,拍了拍秋容的背,“行了行了,如今我自由了,你就别哭了。”
话音未落,她眼里被逼退的泪又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
于是两个姑娘家在马车里相拥着,又不敢哭出声,就小声地压抑着哭了好久。
直到沈若怜放开秋容,两人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红肿的眼睛,又忽然对望着笑了出来。
沈若怜“噗嗤”一声,一个鼻涕泡在脸上崩开,秋容没忍住笑着替她拿帕子擦了。
“公主有没有想好后面去哪儿?”
沈若怜由着她给自己擦脸,闭上眼睛想了想,声音在帕子底下闷闷的,“嗯……去江南吧。”
“江南?”
沈若怜点头,“嗯,不过不去扬州了,去淮安,此去路远,你当真想好要跟我走了?”
沈若怜没问她那天走后,晏温跟秋容说了什么,也没问这次秋容为何能跟着她一起走,她选择相信她。
秋容点头,坚定道:“嗯,公主去哪儿我去哪儿。”
沈若怜笑着抱了她一下,在她怀里蹭了蹭,又有了几分从前的俏皮样,“好秋容,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公主了,我是——”
她想了想,忽然抬头看她,“对了,咱们俩换个名字吧?”
秋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该换一个,但是换什么好呢?”
沈若怜也皱着柳眉仔细想了会儿,“算了,先不想了,太伤脑筋。”
秋容见她渐渐有了人气儿,不由笑了起来。
秋容告诉她,半个月前宫里来了人,说是要烧了公主府的主殿,后来不知为何,又没烧。
沈若怜点点头没应,顺手拿起一块儿点心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嚼啊嚼。
秋容看她一眼,自觉地闭了嘴,给她倒了杯水放到手边。
在城里的时候,沈若怜不敢掀开车帘看外面,直到出了城过了好久,她才忍不住将车帘小小地掀开了个缝儿。
阳光瞬间从那窄小的缝隙里挤了进来,初夏傍晚潮热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清新一瞬间扑面而来。
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绿油油的草地在夕阳的照射下铺上一层金色的光。
沈若怜眼眶一热,闭起眼睛狠狠做了几个深呼吸,前尘往事仿佛都在这一呼一吸之间被释放了出去。
马车又行了半刻钟,忽然慢了下来,沈若怜心里一紧,与秋容对视一眼,就听外面车夫喊道:
“姑娘,前面路上站了个男子,看样子似乎是想拦停咱们的马车,你看停吗?”
沈若怜浑身僵硬,脸色一白,看向秋容时的眼底涌起一丝慌乱。
秋容紧握住她的手,深吸一口气,悄悄从侧边掀开车帘朝前面看去,一眼便看到了前面路上站着的裴词安。
他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青色的衣衫上有些折子,他的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她们的马车,因为背对着光,看不清神情。
秋容提着的心放下一半,却仍是忍不住担忧道:“是……裴公子。”
此刻没有见到太子便还不算太坏,但裴词安怎能知道她们要路过这,在此刻出现又是什么意思。
秋容看着沈若怜,等她做决定。
沈若怜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忽然释然地对外面车夫道:“那劳烦您待会儿停一下车。”
说完,她回给秋容一个安抚的笑容。
马车缓缓在裴词安身边停了下来,沈若怜对秋容道:“你先下去吧,让裴词安上来,我和他在车里说。”
此地离京城算不得太远,沈若怜不宜下去。
秋容原本还想说在车上陪她,但想了想,或许有些话她在这里确实不合适听,便应了一声下去了,却没有走远,耳朵一直留意着马车里的动静。
裴词安上来后,面色有些尴尬,沉默地看着沈若怜,眼神里浓重的情绪翻滚不休。
倒是沈若怜先对他笑了笑,眉眼弯弯,露出颊边两个可爱的小梨涡,同从前许多回一样。
裴词安一直紧绷的情绪忽然就松了下来。
他也朝她露出一个真诚的笑意,温柔地开口,“公主要走了么?”
他一开口,沈若怜便知晓他已经知道了一切,不过她没追究他是如何知道的,又是如何在这条路上拦住她的。
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点点头,面上没有分毫尴尬或是旁的情绪,只是笑道:
“是啊,此生怕是不会回京了。”
“对了,你也别叫我公主了,我早都不是了。”
裴词安也对她笑,想像从前那般拍拍她的脑袋,手指刚动了动又忍住了,他说:“好,那沈姑娘一路保重。”
沈若怜眼眶有些热,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客气而尊重地唤过她一声“沈姑娘”。
她对裴词安重重点了点头,唇边笑意更甚,眼底盈着水光,有些鼻音,“嗯,你也是。”
“对了,你姐姐的镯子,我给了皇后,哪天你记得去取回来。”
“好。”
说完该说的,两人沉默了下来。
过了片刻,裴词安看了看天色,终是没忍住开口,“那柳三娘……我那日去应酬回来喝醉了,早上醒来就见与她睡在一起,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
沈若怜低头抠着手指,半晌没出声。
裴词安说完,似乎也没想着要等她的回话,径直站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下了马车。
秋容很快上来,马车重新启动,日头开始西斜,马车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间渐渐远去。
从始至终,他没问她要去哪,她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