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酒后
元宵的几轮烟花放完后, 空中只剩下一轮满月还在亮着。
月光洒满长长宫道,贤妃施无双身边只带了个宫女就朝着慈安宫而去。
这宫女年纪也过了二十,是施无双进宫后就一直跟着她的老人, 此时眼见离慈安宫越进, 寒风越紧,她不禁又起了退缩之意, 低声劝道:“娘娘,太后如今被幽禁在慈安宫,所有人躲着走都还来不及,您这样偷偷过去, 万一被别人知道捅到陛下跟前怎么办?”
不必她说, 施无双心里也害怕呢!如果她此时是那个刚刚入宫的小姑娘, 她肯定不敢过来探望, 可她在宫里已经呆了十二年了,十二年, 任是再怯弱的人, 也不得不成长了。
更何况她早年受了太后恩惠,如果不是太后怜悯她,给她抬了位份, 她也不能代理宫务,这些年还不知要过得如何辛苦呢!
如今太后被幽禁在慈安宫, 论律法她不能过去, 但是凭良心,她总得去看看。。
“你要是害怕, 就呆在外面, 我自个儿进去。”
大宫女看贤妃执着,还能说什么, 只好一路跟着为她掌灯。
慈安宫里就一个宫人,外围却是有健壮的宦官守了一圈,见到贤妃,他们略有些诧异,但也很客气,放了她进去。眼见贤妃的身影走进慈安宫深深的庭院,守门的太监才让人将这事儿禀了高总管。
而此时,施无双已经走到了慈安宫周太后的寝殿。
时人讲究聚气生福,因此哪怕是太后的寝居也只是小小一间,但摆设装饰都美轮美奂,足以配上太后的身份。
贤妃进去时,门口的宫人正在打盹,服侍并不周到,她见状微微蹙眉,等走得近了,察觉屋里地龙烧着,周太后面色也并不显憔悴,才略松了口气。转念一想也是,到底是陛下生母,哪怕犯了大罪,一切份例削减,总不至于到苛待的地步。
周太后似乎有些疲惫,正支着额头靠在罗汉**。
屋子里地龙烧得太热了,她开了门透透气,此时自然立刻察觉施无双的到来。
虽然时隔几年,但只是看了一眼,周太后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贤妃怎么来了?”
施无双没想到周太后竟然还记得她,一时有些震动,“娘娘还记得我?”
周太后叹息般轻语,“自然,你是个好孩子。”事实上她从不会忘记任何一个自己施恩过的人。
此时见贤妃泪盈于睫的动容模样,她招招手,“快过来给我看看。”
施无双当初被送进宫的时候,天子的名声还是很好的,因此她是带着全族的期盼入宫的,就指着这个精心培养的娇女能率先生下皇子带着全族鸡犬升天。
谁知道施无双入宫后一连几年不得宠幸,再后来天子的名声一落千丈。家族失望不已,她也就成了弃子。
后面几年更是连封家信也无了,因此周太后伸出的援手才叫施无双刻骨铭心,她想她别的报答不来,但时常来看看太后她老人家,她还是得做的。
屋子里烛火昏黄,施无双起先也只是想略微坐坐就走,没成想跟周太后说了几句话,她就挪不动道了,心里只盼着能跟这位慈祥的长辈多呆一会儿。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宫中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宫外一家团圆,宫内骨肉分离。施无双何尝不盼着身边能有个真心疼爱她的长辈呢?
***
元宵夜高高挂在空中的满月下,几个兵丁正趴着营地围墙探着脖子往城里望。
这里是义荣军的营地,不远处就是他们平常训练跑马的地方。当兵自然是辛苦的,尤其义荣军的统领以前还是做禁卫军统领的,操练他们就跟操练牛马一样,每日天不亮就要他们起来扛着沙袋跑上好几里地,跑完歇不了一会儿又要他们学骑马射箭,下午练完,大腿内侧都被磨得一片通红,这还没完,趁着太阳没下山,还要他们练一套拳。练完才许吃晚食。
这么一通操练下来,每个新兵浑身上下都是酸痛的,一回营地倒头就睡,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趴前墙头看热闹?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毕竟过节,军营里也意思意思放了他们小半天假,这批新兵年纪最大不到二十,年纪最小才十四五岁,正是年轻跳脱的时候,此时远远望见城里放烟花,自然按捺不住趴在墙头上看。毕竟军营里能让他们娱乐的事物几乎没有。
身边几个新兵一边看烟花一边吹牛打屁,李四郎却罕见地没有说话。这个时节还勉强算安稳,国家没有打仗,也没听说哪里又有人起义了,因此当初李四郎只当是哪个折冲府缺人了才征兵。
他进了军营,运气差一点混一两年兵役后回乡种田,运气好一点被哪个折冲府挑中,就能从农户变成军户,勉勉强强算是吃上了官粮,以后日子算是好过起来,家里也不会再有人敢随便欺负。
所以当初里正说官府征兵,想着留在家里也没什么活干,李四郎才痛快来了。但是进了军营后他发现事情并没有他所想的简单。
义荣军营里的训练强度太高了,除了让他们强身健体增强武力外,还有各种训练他们怎么在山里潜行以及配合阵法的,什么军户需要学这些?
李四郎没什么文化,但他有股机灵劲儿,他直觉这里头不对,心里还有些惶恐,越看越觉得这以后怕是要让他们上战场。
没有进了军营还能跑的,这可不是当初做灾民的时候,他要是跑了,军营调出户籍查过去,他一家老小都不能安生。于是李四郎这些日子只能拼尽全力学,就巴望着自己能变强点,以后上了战场能砍敌人,而不是被敌人砍。
他贪生怕死啊!
就这么练着练着,李四郎因为拼搏努力还表现突出,被点做了伍长。就是管着面前这四个长舌男的。
四个长舌男看烟花也不甘寂寞,罗里吧嗦了一堆后,又说起了今天新入营的一个女兵。
“一开始听说营里进了女人,我高兴坏了,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往前冲!”
“我也是我也是,军营里有个女人多稀罕,当时还以为是进来做厨娘的呢!”
“美不死你呢还厨娘,就营里这么多人,伙房那炒饭的铲子比锄地的还大,哪个女人翻得起来?”
“嘿你还别说,别的女人翻不起来,这女人铁定能翻起来。当时我跟着大家伙儿一块冲上去,见了人都惊呆了,铁塔一样高壮,胳膊上的肉比我大腿还粗!要不是没有喉咙上没鼓起一块,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猛汉呢!”
四人说得正起劲,远处忽然传来呼声,“快来快来,张二牛跟黑四娘要开打了!”
这是又有热闹可以看!几人精神一振,纷纷前往,李四郎也被拉着一块去了。
大家到地方一瞧,发现营地当中一块空地上已经摆出了阵势,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跟那个新进来的女兵正在对峙。
李四郎认得那个张二牛,这也是一个伍长,力气比他大不少,听说明天就是什长了。他看看张二牛,又看看黑四娘,觉得这张二牛的体型不比黑四娘差,而且他是个男人,总不至于打不过黑四娘一个女人吧!
像他这么想的人显然不少,然而张二牛败了。当张二牛被黑四娘狠狠掼在地上时,周围兵油子的起哄声都停了,叫得最起劲得那几人还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退。
李四郎也张大了嘴巴,没想到在他眼中还挺强的张二牛败得这么快。
黑四娘却连喘息都没有,她相当镇定放下撸起来的袖子,还对着地上的张二牛挥了挥拳头,“什长的位置是我的了,以后你再敢到我面前像狗一样叫唤,我就真把你打成一条狗,说到做到!”
说完,她就转身,沉重的身体每迈出去一步,地面都似乎响起一声咚,庞大的影子拖出去老长,将地上的张二牛整个盖住。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在场这些还活着的士兵都记得这一晚上,这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初露锋芒的场景。
当然,现在无论是谁都预料不到将来,那些看不起女兵的人只觉得脸庞火辣辣的,像是被人隔空抽了几个大嘴巴子,灰溜溜就散开了。
黑四娘也终于觉得周围安静了,满意地一点头,正要回自己的营帐休息,不错,虽然她只是个兵,但因为是唯一一个女子,她获得了一间独立营帐。
然后她就发现身后有人跟着,黑四娘猛地转身,对跟在她后面的李四郎举起拳头,“怎么,你也想找打吗?”
扑通一声,李四郎跪在了地上,“师父,你收下我吧!”
黑四娘疑惑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李四郎一脸真诚,“我刚刚都看见了,您不止是力气大,一力降十会,招式还特别干脆漂亮,这全营的新兵没一个比得上您的,简直就是天上将星下凡啊!”他一通吹捧,把黑四娘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所以您收我做徒弟吧!只要将来我能从战场上活下来,保管给您养老送终!”
***
月笼轻纱,纪禾清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被什么笼住了,否则她怎么会对赵岚瑧的苏醒毫无察觉。况且他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她刚刚把他搬上床扒开衣服就醒,醒得如此凑巧,她都怀疑他是在故意等着她了。
然而在对上赵岚瑧平静的双眼后,纪禾清敏锐地发现这绝不是赵岚瑧正常的状态。
如果赵岚瑧是在装睡,那么在她开始扒衣裳的时候他就会立刻制止,如果他是刚刚醒来,那么面对这副模样,他早就拢好衣裳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但是现在的赵岚瑧太平静了,平静到近乎冷淡,倒跟当初在行宫的样子很像。
于是她问道:“赵岚瑧,还认得我是谁吗?”
赵岚瑧盯着她看了,似乎是在辨认,好一会儿他眼中才又有了情绪波动,“纪禾清。”
很好。赵岚瑧抓着她的手还没放,纪禾清索性坐到**,她从袖袋中取出那根银棍,在他眼前一晃,观察他的反应,“认得这是什么吗?”
赵岚瑧又盯着那根银棍看了一会儿,答道:“克零七。”
跟周太后的回答是一样的!
纪禾清心头一跳。这回是真确定这个状态下的赵岚瑧有些东西了。
她想把手抽回来,抽了一会儿抽不动,于是在他身边盘腿坐下,开口解释,“今晚给你灌酒,一是想着如果你醉了,正好试验一下这东西对你是什么作用;二是如果这个状态下的你能醒过来,正好可以回答我一些问题。”换一个说法,这样子的赵岚瑧醒过来,也是她所期盼的。
赵岚瑧开始思考。
纪禾清见他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不禁微微着恼,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着恼,毕竟赵岚瑧不是她的仆人,本就没有义务对她百依百顺。不由伸手戳了两下他的脸颊,“怎么,不想回答我?”
赵岚瑧这才重新看她,只慢吞吞道:“我不做,没有价值的事。”
纪禾清一愣,只觉新奇不已,赵岚瑧这是在拒绝?她还是头一回被赵岚瑧拒绝。
然而事实证明纪禾清想多了,只见赵岚瑧看了她一眼,目光垂下,又抬眼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目光,才吐出三个字,“要交换。”
纪禾清“嗯”了一声,微微歪头等着他下文。
赵岚瑧平静冷淡的眼睛终于微微发亮,“一个吻,换一个回答。”
纪禾清心脏猛地跳快了一下,仿佛被他直白炙热的眼烫了一下,连带着耳根都微微发烫。“好。”她不觉挺直了腰背。
赵岚瑧这才终于肯松开她的手,然后他修长的手指抬起,点了点自己的眉心。
纪禾清往日里调戏他从来不觉得羞赧,眼下却被他小小一个举动撩拨得有些燥热。
她当即俯身,蜻蜓点水般在他眉间碰了一下,很快直起身道:“好了,该你回答了。你是周太后亲生的吗?”
赵岚瑧似乎对她这么快的速度有些不满,但还是遵守承诺,“算是。”
纪禾清心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是什么答案?她不再在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继续问,“周太后口中的仙人是怎么回事?你见没见过?”
赵岚瑧:“两个问题,亲两下。”
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脸。
纪禾清飞快在他左右两颊各亲了一下。
赵岚瑧的不满之色更浓了,吐出两个字,“吝啬。”
纪禾清心想真该让清醒的你看看这一段,她微微侧头发出了呵呵一声嘲讽。
赵岚瑧这才缓慢开口,“仙人,假的。见过,一次。”
纪禾清心急知道答案,又追问:“他们也是人吗?是不是那种来自未来或者更高世界的人?”
赵岚瑧静静看她。
纪禾清叹气,“说吧,这回亲哪里?”
赵岚瑧目光紧紧盯着她:“规则变了,换我亲你。”
纪禾清果断拒绝,“不行。”她就怕赵岚瑧又跟上次一样突然睡过去了。
闻言,赵岚瑧显然很失望,又有些失落,“你这个人,就只是为了外物骗我的感情。”
纪禾清肩头一颤,仿佛中了一箭。
赵岚瑧:“既然骗我,却连做戏都吝啬。”
纪禾清动了动嘴唇,不知该如何开口,心里却已经被溢满的愧疚填满了。
“纪禾清。”赵岚瑧直呼她的名字,神情似乎冷淡,又有股执着,“我没那么好糊弄。现在你要骗我,一个吻绝不够,得加两个。”
刚刚还很羞愧的纪禾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