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苏源瞳孔微睁:“一千两?”
牙人笑眯眯地强调:“这院子可是位于不可多得的好地界,隔一条街住着不少当官的呢。”
苏源抬指抚过冰凉滑腻的博古架,态度出乎意料的干脆:“好,那咱们回牙行办手续吧。”
牙人狂喜,一把攥紧手中的钥匙。
一百五十两到手了!
他之前险些被唬住,苏源一个年轻小子,最好糊弄不过。
牙人赞道:“公子干脆果断,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
二人回到牙行,牙人拉着苏源直奔某间屋子:“公子您稍等片刻,容我拟个契书。”
苏源从容落座,很好说话的样子:“我不急,你慢慢来。”
牙人咧嘴笑,真是个傻小子。
片刻后,牙人熟练地递上契书:“公子咱们可得抓紧,这天都快黑了,再耽搁您可得摸黑回去了。”
苏源垂眸看契书上的文字。
牙人不时朝外看两眼,见苏源迟迟不动笔,心中焦急:“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苏源掀起眼皮:“那院子当真值一千两?”
牙人不假思索:“那是当然,我不跟您说了么,那可是好地段,里头的家什也都是一等一的好物件,您要是不买,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啪”一声脆响。
苏源将契书拍到桌上,一脸厉色:“你真当苏某年纪轻好欺负不成?一个三进院子,即便位置再好,也卖不到一千两!”
苏源突然发难,把牙人搞懵了:“公子咱不是......”
之前说好一千两,苏源也没意见,怎么又临时变卦了?
苏源可不听他狡辩:“一千两银子,我买个四进院子都够了,犯得着在你手里买个三进的?”
“亏我还觉得这里是官牙,价格公道,没想到也是一群撒诈捣虚的!”
牙人目瞪口呆,他不过是想多赚点佣金,怎么就上升到整个牙行了?
苏源双手抱臂,面色冷凝:“去,叫你们管事来!”
牙人心里一咯噔,连忙放软声音:“公子您消消气,您要是觉得一千两贵了,我再给您便宜点,九百......八百五十两如何?”
“再减去咱们说好的五十两,就是八百两。”
赚五十两也不是不行。
只是任牙人说干了嘴巴,苏源始终不松口。
“我要见管事,今儿这事若得不到解决,明儿我就让整个京城都晓得你们家的贪婪勾当。”
牙人悔青了肠子,早知道这厮这般难缠,打死他都不会多报三百两。
毕竟是双方互惠的事儿,管事平日里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有客人因此闹事,第一个被舍弃的绝对是他。
正当牙人脑子里一团浆糊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怎么回事?”
牙人后背一僵,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东、东家!”
实在是苏源闹出的动静太大,与马胜不对付的牙人把这事儿捅到了牙行东家面前。
东家听说有客人吵嚷着要见管事,还声称要让全京城都知道牙行的勾当,难免生出几分恼怒。
他行得正坐得端,可不是谁都能往他身上泼脏水。
所以,东家亲自走了一遭。
不管心情如何,他逢人三分笑,走到苏源跟前:“我是牙行的东家,您这是?”
苏源靠在椅背上,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场,指了指桌上的契书:“东家您自个儿瞧瞧吧,三进院子卖一千两,真是漫天要价,当我没打听过京城三进院子的价格?”
东家听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看向马胜。
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马胜缩了缩脖子,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东家扯了下嘴角,胸口怒火又烈了几分。
只不过这怒火并非对着苏源,而是转移到了马胜身上。
他拿起契书,一目十行地扫过,这上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价一千两白银”。
眼皮狠狠跳了下,马胜这狗东西可真敢啊,起码报高了二三百两。
再看马胜糊弄人游刃有余的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
东家呼吸粗重,捏着契书的手气到发颤。
他手底下并非牙行一门产业,不可能每笔账都从手里过一遭,大多是管事整理了账簿送上来,再由他统一查账。
今日之所以来此,也是每月一次的巡查铺子。
若他今天没来,又或者来迟或来早了,恰好错过这么件事,可能他要到很久以后才能意识到自己被糊弄了。
话又说回来,马胜这般肆无忌惮,管事当真不知道吗?
东家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门口探头探脑的牙人:“去叫王管事过来。”
苏源不着痕迹勾了下唇,食指不缓不急敲击着桌面:“东家您可得好好查查,我一直在等着他改口,报出真正的价格,可这位至少三成房屋从他手里过的马牙人到最后也不曾改变心意。”
东家额角青筋狂跳,从牙缝挤出字句:“我知道了,客人您放心,我定会严查。”
马胜浑身战栗,活像个缩着脖子的鹌鹑。
头顶的闸刀摇摇欲坠,下一秒就要落在脖子上,当场来个“尸首分家”。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苏源似恍然忆起,“除去这价值一千两的院子,另外两间多半是他拿来糊弄我的,东家日后做生意可得好生筛选,擦亮眼才是。”
东家本是个暴脾气,被苏源连番阴阳,深知是牙行理亏在先,硬是抿着嘴一言不发,把账都记在马胜和王管事身上。
“多谢公子提醒,稍后我一定让人挨个儿筛选排查。”
苏源满意一笑,不再多言。
王管事很快出现,进来后直奔东家走去,低眉顺眼:“东家,您找我来有何事?”
那牙人不曾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屋里的气氛,王管事也能判断出眼下情况不妙,因此语气也带上三分小心翼翼。
果然,下一刻东家狠狠将契书砸到他的脸上,语气喜怒难辨:“你来解释一下,东城区的三进院子为何卖到一千两?”
王管事心脏猛一跳,待看清契书上的文字,悄没声地将马胜骂了个底朝天。
随后扑通跪下,以头抢地:“东家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没管好手底下的人。”
苏源眼底闪过一抹玩味。
一惹上事就下跪认错,好像是某一类人的通用手段。
曹安,韩志平,以及张信都惯用这一招。
先服软,至于其他事以后再说。
只可惜东家已经不相信王管事了,他嫌恶地将其一脚踢开:“王忠,你去将这个月的账簿拿来。”
又沉声强调:“是明细,而不是你整理好的那份。”
王管事胸口剧烈起伏了下,垂下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抱着一摞账簿进来,放到桌上后继续跪下:“东家,都在这里了。”
东家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径自坐下,开始查账。
时间一份一秒过去,屋里一片死寂,呼吸声清晰可闻,只有翻页声间或响起。
苏源看了眼天色,夜幕已降,弯月都爬上了半空。
他换了个姿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膝盖的衣料。
今儿这事不给他个结果,他是不会回去的。
左右倒霉的不会是他。
这位东家查账的速度极快,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把高高一摞的账簿看完了。
合上最后一本账簿,东家似乎全然忘记了现场有苏源这么个外人,腾一下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砰——”
压抑许久的怒火在此刻倾泻而出,他一脚踹到王管事身上:“好你个王忠,枉我如此信任你,将牙行交给你管理,你欺上瞒下,从中克扣,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苏源:哦豁!
尽管王管事早有准备,还是猝不及防被踹翻了。
花了三秒爬起来,不顾腹部的剧痛,膝行着上前,痛哭流涕:“东家奴才不是有意的,都是马胜,是他想出的这个法子,奴才发现后还被他威胁,他说如果奴才将此事告诉您,他就说此事是奴才授意,奴才也是被逼无奈啊。”
“来人!”东家扬声喊道,等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进来,指着王管事吩咐,“你们将他关到柴房去,明日一早送他见官。”
苏源好心提醒:“还有马胜呢。”
东家嘴角一抽:“对,还有马胜。”
贪昧主家财物,按照靖朝律法是要吃牢饭的。
俩壮汉应声上前,一人拎一个。
王管事一改镇定,虚张声势地大吼:“东家您可别忘了,我夫人是诚王府小皇孙的奶娘,小皇孙和我夫人最是亲近。”
苏源悄然嘶了一声,脑仁儿开始隐隐作痛。
正月初一,陛下大封皇子。
除去地位稳固的太子,其余几位已成年的皇子都被封王。
王管事口中的诚王,正是大皇子。
也是原书中将来登基的那一位。
还真是孽缘啊,苏源暗自腹诽。
书中他同父异母的庶弟将来会因为这位诚王有了从龙之功,而他不过是买个院子,遇到的牙行管事也能和诚王府沾上那么点关系。
心思流转,苏源对于王管事的话倒是不以为然。
如今朝中成年皇子斗得跟乌鸡眼似的,诚王那等眼高于顶的人,哪会关注一个奶娘的丈夫。
再看东家,他明显有一瞬的迟疑。
王管事眼中难掩得意,就算贪了银两又如何,他可是有靠山的。
尽管这靠山不屑于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对他那婆娘又打又骂,但那又如何,足够他拉虎皮扯大旗就行。
谁料东家竟冷嘲道:“再如何亲近,也不过一个奴才,你犯的罪可都白纸黑字写着呢。”
说罢一挥手:“带下去!”
去年巡视铺子,王忠还跟他抱怨,说刘侧妃娇纵易怒,小皇孙也不是个消停的,一不高兴就嚎哭,王忠的妻子几次被打得下不来床。
王忠年纪轻轻,怎么脑子就坏了,这种事都能记错。
王管事目眦欲裂,张嘴欲说什么,被壮汉捂住嘴往外拖。
很快两人都被带下去,屋里重又恢复寂静。
见时机差不多了,苏源慢条斯理起身:“多谢东家替苏某讨公道,今日时辰不早,苏某就先回了。”
东家上前一步:“今日是牙行的疏忽,我作为东家深表歉意,夜深露重,不如由我送公子回去?”
苏源脚下一顿。
东家见状忙补充一句:“我那马车就停在外头。”
苏源温和一笑:“那就麻烦东家了。”
能坐马车,谁还想走路。
再者,这东家处事公道,他对那座院子又实在满意,没必要闹得太难看。
上车后,苏源在东家对面落座。
稍稍抬眸,心说真要论起来,对方才是受害者。
一次就是几百两,十次就是几千两了,真是花自己的钱养一群吸血虫。
这时候,东家的声音打破苏源的思绪:“公子家住何处?”
苏源报了客栈名。
东家心思一动:“公子是前来参加会试的?”
苏源面带微笑,马车内的烛光在他脸上落下深灰的暗影:“正是。”
东家掩在袖中的手猝然紧握。
要说之前提出送苏源回去,也是为了让苏源不要对外胡言,现今得知他举人的身份,见他谈吐不凡,心里多了几分考量。
“今日多亏了公子,大恩无以言谢,两日后我在康泰酒楼准备一桌酒席,还请公子赏脸前来。”
经商之人,手里自然是不缺银钱的。
只是这“商”是排在最末等,其中艰难只有自己知道。
多条人脉多条路,万一眼前的青年日后大有出息呢?
“酒席就不必了,只请东家将我看中的那院子按原价卖给我就好。”
二月初九即会试,距此不过十多天的时间,他想趁早安定下来,专心备考。
东家闻言也不强求,爽快得很:“那院子本来是七百两,眼下公子帮了我一个大忙,就卖你六百两,如何?”
苏源瞧出对方有意卖好,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并未拒绝:“那就多谢东家了。”
旁的暂且不提,他帮东家除去一害,东家给他抹去一百两,也算是两清了。
东家轻松一笑:“公子不必如此称呼我,我名杜必先,乃京城人士。”
苏源从善如流,称呼一声杜兄:“我名苏源,凤阳府人士。”
杜必先略微瞠目,试探问询:“苏公子可曾及冠?”
苏源摇头,坦然道:“苏某尚未及冠。”
杜必先咬了下腮肉,按捺下激动:“苏公子年轻有为,想必会试定能中举。”
苏源倒是心静如水,任他人再如何笃定他会通过会试,也不曾因此骄傲自大过。
他们说的没用,他只信自己。
故而苏源只回以微笑,并未多言。
杜必先意识到苏源对类似话题不感兴趣,顺势转移话题:“苏公子是初次来京城吧?”
苏源颔首:“确实是第一次。”
“如果苏公子不介意,我可以向你介绍一番京城的大致情况。”
苏源欣然允准。
接下来杜必先开始介绍,不掺杂丝毫的个人情绪。
苏源专注听着,直到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方才结束话题。
杜必先笑着说:“明日我在牙行等苏公子过来签契书。”
苏源道了声好,转身下了马车。
目送着苏公子走进客栈,杜必先猛地放下车帘,一拳狠狠捶在矮桌上。
“爹,娘,你们儿子我出息了!”
凤阳府苏源,尚未及冠,这三个信息结合起来,可不正是乡试解元!
要问杜必先是如何知晓,得从去年说起。
彼时他去凤阳府谈生意,回京那天恰好是乡试放榜。
他大老远就听见一群读书人议论,说今年的解元是一个叫苏源的。
虽离得远,他却清楚地捕捉到“年仅十七”“小三元”这两个词儿。
那时他还惊叹过,到底是何等风光霁月之人,才能获得如此成就。
谁曾想,有朝一日这位苏解元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牙行还险些被苏解元拉进黑名单!
想到这里,杜必先庆幸万分,他在关键时候坚决地处置了王管事和马胜,不曾因王管事色厉内荏的威胁而退缩。
......
对于杜必先的内心想法,苏源一无所知。
他回到客栈,吃完饭看了会书,很快歇下。
翌日一早,又去牙行签契书。
为了亲自接待苏源,杜必先特意起了个大早,正坐在椅子上打呵欠。
苏源进来时,他哈欠刚打到一半,见状忙闭嘴憋住,两秒后才开口打招呼:“苏公子。”
苏源将银票放到桌上:“这是六百两,杜老板数一数,没问题咱们就签契书。”
杜必先低头数银票,苏源则拿起契书,重点在院子的价格上。
“六百两”三个字映入眼帘,苏源拿起毛笔,在上头签下自己的名字。
杜必先把银票放在手边:“等会儿我就让人跑一趟衙门,纳税盖章。”
苏源应声。
“对了,苏公子打算何时搬进去?”
苏源把契书往前推了推:“明天吧。”
杜必先一抚掌:“那我今日让人去把院子打扫一遍,也省得苏公子再费心打扫了。”
苏源深深看了他一眼,看得杜必先心口直跳,才缓声道:“多谢。”
杜必先连称不必:“下午我让人把钥匙和地契一块儿给你送去。”
“好。”苏源点头,“既然契书已经签好,我就回去了。”
杜必先自无不应,亲自送苏源到门口。
苏源回客栈后继续看书,午时过去没多久,杜必先的人把东西送来了。
苏源隔天就带着书箱和包袱住进新家。
他在京城也没有相熟的亲友,自然不存在什么乔迁之喜,只做了几道丰盛点的菜,就当是暖房了。
该添置的东西都添置好,苏源带着书箱和包袱住进东厢房。
正房给苏慧兰住,西厢房留给唐胤和方东。
至于其他空置的房间,早晚有各自的用处,暂且不提。
彻底安定下来,苏源开始给亲友师长们写信。
书信内容大抵相同,都是报平安,提及目前情况。
将书信送出后,苏源把门一关,仰面躺到**,进自习室学得昏天黑地。
两天后,关于王管事和马胜的判决下来。
二人因盗窃主家银钱,被判仗一百,罚去西山矿场做苦力。
王管事的妻子方氏得知这个消息,眼前一黑,险些厥过去。
耳畔是婴孩歇斯底里的啼哭,方氏烦不胜烦,一把捂住婴孩的嘴,面露狰狞:“不许哭!不许哭!哭丧呢你!”
未满周岁的女婴被堵住口鼻,瘦黄的小脸憋得涨紫,哭声渐渐弱下,怯怯地看着母亲,不时打两声哭嗝。
方氏这才满意松开,又见她一副晦气样,狠狠掐了她的脸一把:“赔钱货!都是因为你,你爹才找了别的女人,才落得如此下场!”
“你为什么就不能是个男孩儿?!”
方氏恨极,因此下手极重。
女婴吃痛,忍不住再次放声啼哭,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之后方氏连恐带吓,耳边总算清净了,也不看满地的泥尘,一屁股坐在地上,神叨叨地嘀咕着。
“不行,他不能出事,他要是出事了,这一大家子怎么办?我一个女子带着四个闺女,可真没了活路!”
左思右想,方氏还是去了诚王府。
诚王府的下人都认得方氏,知她是小皇孙的奶娘,都一路客气地打招呼。
方氏心不在焉地应着,在快要到刘侧妃住处的时候,低头拍去身上的灰尘,又拢了拢头发,这才走进去。
给小皇孙喂了奶,方氏跑去求见刘侧妃。
刘侧妃的婢女是个倨傲的,任她跪在结了冰的地上,语气轻慢:“侧妃还没起,且等着吧。”
方氏将怨憎咽回到肚子里,细声细气地回了个“是”。
就这么跪了半个时辰,刘侧妃才慢悠悠起身。
后面又是梳妆又是用膳,就花了半个多时辰。
等婢女出来传唤,方氏已经浑身冻僵,两条腿毫无知觉了。
但想到尚在牢狱的夫君,方氏还是拖着双腿咬牙跟上。
刚走进屋,就闻到一股甜腻的暖香,熏得人头脑发晕。
侧妃刘明珠斜倚在贵妃榻上,面前的婢女正跪在地上,给她涂蔻丹。
方氏艰难下跪,哑着声音:“还请侧妃娘娘救奴婢一命!”刘明珠懒懒抬眼,嗓音妩媚:“何事?”
方氏厚着脸皮如实说了。
刘明珠翘起小指:“看在你尽心服侍小皇孙的份上,本妃便差人替你问上一问。”
方氏磕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你让人去府衙问一问,只说是诚王府的人,让其通融通融。”
到底是自己儿子的奶娘,刘明珠如是吩咐下去。
待婢女领命而去,她打量着蔻丹,随口问了句:“过几日就是会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