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宋山长持杯的手一顿:“什么?”
郭连云觑了眼先生的神情,大胆发言:“张信确实做错了事,但瑕不掩瑜,其才华属实出众,况且他也有意明年会试下场......”
宋山长语气沉沉:“连云,你可还记得松江书院的宗旨?”
在宋山长锐利的目光下,郭连云不敢迟疑,连忙道:“接纳真正的读书人。”
宋山长又问:“那张信可符合书院的标准?”
郭连云哑然无言。
且不论张信以前伪装得有多么完美无缺,学业上多么优秀,仅凭他造谣生事这一点,就被排除在外。
宋山长见素来看重的弟子沮丧地垂下头,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失望的是郭连云怀有私心,甚至为了那点私心劝说他留下一个品行不端的学生。
庆幸的是他尊重宋和璧的意见,没有选郭连云做侄孙女婿。
室内一片沉寂,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郭连云额角悄然冒出冷汗,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他方才那番话是因为忌惮苏源,还是说他迫不及待想要和宋家绑得更紧,未来进入官场也能借此得到优待?
这二者都是他不可言说的小心思,倘若放到明面上讲,先生一定会对他失望。
宋山长搓搓指腹,做出了决定:“左右书院这边该学的你都已经学透了,正好宋家族学还缺一位先生,你择日动身回京城去吧。”
郭连云脑袋里嗡一声,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过来,一撩袍角跪下,俯伏在地:“先生!不知学生错在何处,您为何要赶学生走?”
宋山长这辈子收了十多位徒弟,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只他一人。
倘若他就这么回去,定会被人各种恶意揣测。
宋山长笑了笑,一改以往的严肃:“莫要胡思乱想,你可是为师的徒弟,之所以让你回去,也是想让你帮为师教导族中的孩子们。”
郭连云猛地抬头,似是不可置信。
宋山长面不改色:“书院这边事务繁多,我一时半会又走不开,只能让你去了。”
郭连云见先生神色不似作伪,提着的心放下一半,又想到什么,欲言又止了片刻,终是不曾说出口。
“那学生现在便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便启程回京。”
宋山长露出一抹欣慰的笑:“甚好。”
郭连云彻底放下心,在宋山长的示意下站起身:“那学生就先回去了。”
宋山长颔首,待郭连云转身踏出房门,笑容陡然落下。
他独坐许久,像一尊雕像,沉默僵硬。
直到宋和璧睡完午觉,捧着本书过来:“叔公,我有个问题,您现在方便吗?”
宋山长恍然回神,轻咳一声道:“方便的,过来吧。”
宋和璧上前,在他身旁站定,指着书上某一处:“这一句,我不太理解,烦请叔公为我解释一番。”
宋山长强打精神,缓和着语气将这一段解释了一遍。
宋和璧指尖轻抚腰间的玉饰,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跟我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
宋山长笑笑,看她的眼神满是慈爱,又想到这些日子因为择婿生出的风波,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叔公真的老了。”
宋和璧瞪圆了眼:“呸呸呸!叔公您不过知命之年,起码还有三四十年,怎么就老了?!”
宋山长只一味地笑着,并未将其中缘由告诉宋和璧。
他枉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连张信的伪装都看不出来,不仅将他收入书院,还将其纳入侄孙女婿的人选当中。
以及郭连云。
他的变化是最让宋山长心痛的。
郭连云是宋山长前几年收的学生,几乎是看着他从少年长成青年,英姿勃勃,意气风发。
也正是因为深厚的师徒情谊,他才会将郭连云排在侄孙女婿人选的第一位。
谁料他竟将毫不知情的苏源视作强敌,拿苏源替宋和璧挡热汤那件事来试探宋山长,言语间不乏挑拨之意。
不仅如此,他还为张信说话。
郭连云何等聪慧,自然清楚张信被从候选名单上剔除了。
他留下张信,多半也是为着苏源。
张信被人剥下温润如玉的假皮不说,还得了满身的臭名,这一切都与苏源脱不了干系。
只要他在一日,就会视苏源为仇敌。
苏源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其他。
宋山长越想越窒息,目露悲哀,到底是他识人不清了。
“和璧,我打算给你爹去信,送你去你外祖母家。”
宋和璧正消化着叔公方才的讲解,闻言一愣:“去外祖母家作甚,我在这里挺好的啊。”
虽说不方便日日练武,却也轻松自在,比起规矩甚多的京城和外祖母家,她更喜欢松江书院。
宋山长以拳抵唇,连咳两声:“这几日我又考察了一番,书院的这些学生都与你不相配,各有各的缺点,不若去你外祖母家,万一能遇到合你心意的呢。”
别的不说,光宋和璧那几个表哥,可都是风光霁月之人。
宋和璧试图挣扎:“择婿什么的也不急于一时,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迟来的总是最好的。”
宋山长瞪眼,却没什么凶气:“你再过几个月就十八了,我能不急?”
越是优秀的男子就越抢手,不先下手为强,等着日后找那些被人挑剩下的不成?
宋家所有人都不会同意。
宋和璧见叔公执意如此,又想着她已许久未见外祖父和外祖母了,踟蹰片刻闷声应了:“那我再在书院待半个月,等爹的书信过来,我再去成不?”
宋山长皱起的眉头一松:“我这就给你爹写信。”
宋和璧抿了下唇:“那我就先回屋了,等晚上再去给你打饭。”
“行,去吧。”宋山长挥手道,准备磨墨,“前两天拿去的书都看完了吗?”
宋和璧慢下脚步:“看了五本,还剩下这一本书。”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书。
宋山长指向身后的书架:“再挑几本带回去。”
宋和璧是喜欢看书的,脆声应了,跑去书架前挑书。
宋山长磨好墨,偏过头看了眼兴致勃勃选书的侄孙女,不知怎地,脑海中忽然浮现苏源注视着宋和璧的画面。
他的眼神清正明亮,坦**至极。
丝毫不存在一个男子看女子时的别样意味,和看郭连云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倘若苏源能考中进士,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这个想法只一闪而逝,宋山长甚至都来不及捕捉,就飞快溜走了。
“叔公我选好啦,您先忙,我走了。”
宋山长大致扫了眼宋和璧选的几本书,确定没什么问题,就放人离开了。
.......
宋山长小院里发生的一切,苏源毫不知情。
他和衣躺在**,小憩了片刻,掐着点醒来,用凉水擦了把脸,匆匆赶往课室。
上午发生的事已经传遍整个书院,以至于当苏源踏进课室,瞬间接收到十数道同情的目光。
苏源:“......”
面不改色地找了位置坐下,翻开书本开始默读。
几秒后,有人戳了戳他的胳膊肘。
苏源转眸,对方语气郑重地说:“苏教习你很好,咱们都很喜欢你,可千万不要因为张信的针对就怀疑自我啊。”
苏源满脑袋问号,他何时自我怀疑了?
面上笑意不改:“多谢关心,我不会的。”
学生笑容放大,扭头低声跟同伴说:“苏教习脾气可真好,笑起来也甚是俊美呢。”
“谁说不是呢,要我是苏教习可比郭连云还要俊气,才学更不必多言,不愧是山长亲自请来的男人!”
同伴很是激动,声音不免大了些,吓得学生上前捂嘴:“你声音小一点,苏教习在看书,可别打扰到他。”
殊不知苏源听得一清二楚,嘴角微抽,借默读转移快要按捺不住的笑意。
两堂课结束,苏源收拾书本回寝舍。
途中遇到了郭连云,他身着蓝色学子袍,依旧风采不减。
郭连云目视前方,语气莫测:“我要回京城了。”
苏源一怔:“好好的怎么要回去了?”
他可没忘之前两人约好,要一起赴京赶考的。
“先生抽不出空回京,让我去宋家族学教书。”郭连云笑着道,“先生待我如此之好,我也想为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苏源不着痕迹挑了下眉,莫不是他听错了,这言语中的炫耀是什么意思?
“这是山长对思源你的看重,可是极好的。”苏源脚下不停,又问,“那你准备何时动身?”
“明日就走,先生希望我早些过去,替他教导族中的孩子们。”
苏源垂在身侧的手指轻点袖口,眸光微深:“届时我应该在上课,可能赶不上送思源了。”
郭连云摆手道:“无妨,心意到了即可。”
猜测得到落实,苏源没打算再与之交谈,换了只手拿书:“时辰不早了,我先去饭堂吃饭了,思源自便。”
郭连云看向苏源,颇为遗憾地说:“我原本也想去饭堂的,只是宋姑娘一直在找一本书,下午我好容易寻到了,急着给她送去。”
苏源立马看破他的意图,沉默了一瞬,憋出一个“好”字。
只能说,郭连云的暗示太过拙劣。
又或者说他压根没打算掩饰,直接表明了自个儿的意图。
待两人各奔东西,苏源揉了揉额角,幽幽吐出一口浊气。
前有张信,后有郭连云,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他们都是奔着宋和璧去的。
再想到其中的弯弯绕绕,苏源倒是有些同情宋姑娘了。
只希望宋山长能擦亮眼,替宋姑娘择一名佳婿,别被有心人利用了。
苏源这般想着,然后就在饭堂里见到拎着食盒的宋和璧。
遥遥望了一眼,苏源端着饭盘去寻座位。
刚一坐下,就听见隔壁桌充满恶臭气息的对话。
“真搞不懂山长怎么想的,宋姑娘一个女儿家,竟放她来饭堂打饭,不知道这里都是男子吗?”
“毕竟宋姑娘的父亲是武将,不拘小节惯了。”
“你们说山长将宋姑娘留在书院里,又对郭连云那般特殊,是不是打算撮合他们俩?”
“极有可能......”
后面的对话苏源没再听,又或者说是听不下去了,直接带着饭盘换了个地方。
即便读再多书,再怎么文采斐然,有些人对于女性的偏见始终存在。
饶是宋姑娘这般恣意的女子,也难逃世俗的桎梏。
怀着难言的心情用完饭,洗漱后苏源一头扎进自习室,一口气写了十张大字,情绪才逐渐平缓。
将学习计划表上的规定内容看完,苏源又将明日的课件备好,才阖眸入睡。
翌日,苏源刚结束讲习,袁维从旁边窜出来,将检讨双手奉上:“教习,这是我写的检讨,共计一千零二十八字。”
他要不来,苏源都忘了这茬,抬手接过检讨:“我会将检讨交到山长那处。”
袁维深深作揖:“多谢教习原谅袁维。”
苏源只笑了笑,去隔壁的课室旁听。
午时吃过饭,苏源顺路将检讨送到宋山长手中。
宋山长一目十行地扫过检讨,字里行间倒也算恳切,看完后放到一边:“最近几日教得如何,可遇到什么困难?”
苏源摇头:“不曾,一开始可能遇到些困难,但经过这几日的磨合,已经好了许多。”
宋山长瞧着对面长身玉立的少年人,心神一动:“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十七了吧?”
苏源道了声“是”。
“可有婚配?打算何时成婚?”
苏源意外于宋山长的问话,直言道:“尚未婚配,目前不打算成婚,待学有所成再作考虑。”
宋山长也没再问,自顾自倒了杯茶,往前推了推:“尝尝看怎么样。”
苏源迈步上前,双手端起,浅酌一口。
初入口时微涩,余味甘甜,又带有凉茶的清凉之感。
苏源眼底笑意轻快:“好茶。”
宋山长满意于他的识货,忽而想到什么,淡声道:“连云已经回京城了,你若有什么疑问,大可来问。”
瞧这话说得,好像他是什么替补。
苏源暗自腹诽,却也没什么抵触情绪,反倒求之不得,遂放下茶杯:“那便叨扰山长了。”
宋山长重又拾起书本,边看边说:“把茶喝完了,就回去吧。”
苏源温声应是,不紧不慢地品完了凉茶,方才离去。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眼青瓦白墙的小院,心底有了计量。
之前他以为郭连云去宋家族学是宋山长对他的重视,现今看来却不尽然。
方才提及郭连云时,宋山长的口吻平淡无波,丝毫没有当初的满意和骄傲。
望着满池塘的荷花,苏源想,或许宋山长已经知道郭连云的心思,又或许其中发生了什么,导致宋山长对其不满,才会将他打发走。
不过这些终究是苏源的一厢猜测,在他看来,郭连云离开也算是件好事。
就从他随意对着外人(特指苏源本人)谈及宋姑娘和自己的关系,也能看出郭连云对宋姑娘没几分尊重。
若真在一起了,只会徒增痛苦,这世间又生出一对怨偶罢了。
“苏教习。”
学生打招呼的声音唤回苏源的思绪,苏源微笑颔首,狭长的眸沾染三分笑痕,让人只一眼就生出好感。
推开寝舍的门,苏源甩了甩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
不过是萍水相逢,连两条相交直线都不算,何必庸人自扰。
如是安慰自己,苏源和衣躺到**,闭目小憩。
......
之后的半个月,苏源照常讲习、旁听,忙碌却充实。
在他的带领之下,童生们也算平稳进步,月考中仅一人不合格。
苏源从教授口中得知此事,特意去看了不合格名单,打算给对方开开小灶,争取达成全班合格成就。
然后,他就看到杨牧的名字大喇喇挂在黑榜上。
苏源:“......”
不愧是你,老油条旁听生。
当天晚上,苏源思量许久,决定开一堂户外写作课。
苏源可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翌日一大早就去向宋山长神申请户外课。
宋山长还是头一回听说户外写作课,奇道:“这户外课与平时的课程有甚不同?”
苏源张嘴就来:“户外课是区别于传统教学的一种新模式,可以激发学生们的灵感,也能开拓眼界,更重要的是,可以愉悦心情。”
宋山长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对我来说,心情一好,灵感也就随之而来,笔下思如泉涌,行文自然流畅起来。”
宋山长扬眉,只思忖片刻就答应了:“你且试一试,若这户外课当真有效,我会提议其他教习也开通此课。”
苏源自无不应,出了小院,大步流星奔往课室。
学生们正在放声诵读,学习气息格外浓郁。
苏源拍拍手,扬声道:“今日咱们不在室内上课,带上笔墨,随我来。”
学生们不知苏教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根据这短短几日的相处经验,他们猜苏教习又想出了什么“折腾”他们的法子。
一个个头皮发麻,脚底犹如千斤重,奈何苏教习声声催促,只得麻溜收拾了东西,鱼贯而出。
既是出书院,就要途径其他的课室。
数十位学子成群而过,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他们这是作甚?要去哪?”
“不是上课了吗,怎么还往外跑?”
“我看到了,最前面那位是苏教习!”
“我也看到了,所以苏教习要带他们到哪去?”
于是有人冒着被上头的教习发现的风险,悄咪咪抓住一人,大胆询问。
虽说怕极了苏教习“折腾”人的手段,大家对外还是一致给苏教习撑面子的。
被抓住那人昂首挺胸,一副高兴上天的模样:“教习带我们上户外写作课!”
户外写作课?
这又是什么课?
学子顶着宋山长同款迷茫脸,正要再细问,对方就脚底抹油溜了。
“跑这么快干什么,都不解释一下吗?”
他嘀咕着,一转头撞上教习的戒尺。
教习站在他面前,无情扬起戒尺:“想一起去?”
他两眼含泪地摇头:“不想,我只想听教习您的课。”
教习满意一笑,故作不在意地问:“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学子挠头:“我问那人去哪,他说苏教习带他们去上户外写作课。”
教习又板着脸:“上课认真听讲,若再有下次,便赏你戒尺了。”
吓得学子连声保证。
教习转过身,心想等回头下课了去找山长问问,何为户外写作课。
他绝对不是想要带学生们上同款户外课,只是单纯好奇罢了。
再说苏源,他一路领着学生们出了书院,来到一处树影浓密的地方,大手一挥:“此处甚是清新,不若赋诗一首,以表情怀?”
学生们还能说什么,自然是答应了。
他们席地而坐,开始埋头作诗。
谁让苏教习比他们年轻呢,只能顺着了。
一首诗写完,顺手放下毛笔。
嗯,感觉今天这诗写得挺顺。
一刻钟后,苏源随机点了几位学生,让他们各自读了诗作,又对其进行点评。
“最后一位,评完咱们休息一会儿,再写一篇短文。”
苏源站在略高的巨大石块上,将底下学生们的举止神态尽收眼底。
人群中,杨牧佝偻着腰,死死埋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蜷成一团,好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苏源又想起他那惨不忍睹的分数,当即开口:“杨牧我看你跃跃欲试,应该写得很好,好吧就你了。”
杨牧浑身一僵。
苏源仿若不觉:“来,给大家读一下你的诗作。”
杨牧慢吞吞站起身,偷瞟一眼苏源,恰好与他的双眸对上,登时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念出自己乱七八糟的诗。
低笑声此起彼伏,惹得杨牧老脸一红。
苏源实在没法违心地夸赞,只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坐下。
杨牧闷头坐下,心里却极不是滋味儿。
别的诗作苏教习都做了点评,只他的只字不提,是不是他的诗作真的很差?
低头又读一遍,杨牧将宣纸反扣在地上。
好吧,确实很差。
心里沉甸甸的,就像是别人都拿了一百分,而他六十分都没考到。
沮丧的同时又悄然生出几分斗志,别人都可以,为什么就他不行?
又翻开宣纸,埋头研究起来。
休息片刻,众人又开始写短文。
耳畔是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树影遮蔽了大半的烈阳,让他们不禁神经放松,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半个时辰悄然过去,陆续有人放下笔,安静候在一旁。
等最后一位结束,苏源语气含笑:“是不是觉得今日的文章写得特别流畅,一气呵成?”
众人面面相觑。
好像,还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