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一件破袍子,真当我赔不起?”
短须男子一手攥着裤头,脸都被揍肿了,掏出银锞子砸到对方身上。
“哼,算你识趣!”
蓝袍男子捡起银锞子,又嫌弃地抖了抖袍角,嫌恶嘟囔:“一把年纪都不知羞耻为何物。”
短须男子理直气壮道:“人有三急,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谁让你挨到我跟前的?”
蓝袍男子一撸袖子,作势要再动手。
短须男子见状,拔腿就溜,留蓝袍男子在原地骂骂咧咧。
目睹全程,苏源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不仅是那二人当街对殴,还因为那短须男子当街......的粗鄙行为。
陈正一直关注着自家公子的表情,挠挠脸说:“有些人出门在外,总有憋不住的时候,下次奴才见到就绕路走。”
实际上不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其他地方,都存在类似的情况。
还有专门的衙役巡视,但凡逮到立即拉走,并附送一顿思想教育。
只是寡不敌众,衙役们总有顾不上的时候。
苏源早在杨河镇就听闻过,眼下亲眼目睹,心情颇为复杂。
他放下车帘:“走吧。”
陈正诶了一声,鞭子不轻不重落在小红屁股上。
……
“苏大人。”
走进府衙,不少官员同苏源殷切打招呼。
苏源心不在焉地应着,循着肌肉记忆走进办公点,着手处理公文。
批完两封公文,苏源脑中忽然闪过一抹白光,眼眸骤亮。
当下把公文推到一边,摊开宣纸肆意挥洒。
一刻钟后,苏源让人把夏同知叫来。
彼时夏同知正和满桌的文书作斗争,正月里硬是出了一脑门的汗。
被告知苏大人请他过去,有要事相商,夏同知耳边一声炸响,一股电流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又涌向四肢百骸。
简称,麻了!
夏同知顶着快要拖到脚面的眼袋,百般不情愿地出了门。
用脚趾头想,他都能猜到苏大人肯定又要给他安排差事。
一件又一件,繁杂的公务堆积成山,快把夏同知给压趴下。
夏同知一路哭丧着脸,来到苏源跟前。
因着对方是代理知府,又心存几分畏惧,夏同知上来就作揖行礼:“不知苏大人叫我前来,有何事相商?”
苏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亲切:“夏大人快坐。”
夏同知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嘴里泛苦,硬着头皮坐下。
这椅子上就跟安了钉子似的,戳得他坐立难安。
苏源神色如常,或者说发现了却装作不知,笑眯眯地同夏同知说明了途中所见。
“苏某想到一个解决的法子,便迫不及待想要同夏大人分享。”
有一说一,夏同知也被这一现象困扰得不轻,又找不出破解的法子,只能装看不到。
听苏源这么说,倒是有些好奇,作洗耳恭听状。
苏源把宣纸往前推了推,夏同知低头看去。
宣纸上有两幅草图,看似潦草,却简单明了。
第一幅是一间屋子,有两扇门,门上各自写着“男”“女”二字。
第二幅是屋子的内部,里头整齐排列着一个又一个的圆坑。
夏同知很快明白苏源的用意:“苏大人是打算在街头建这种茅厕?”
“不错!”夏大人一眼看破其中玄机,苏源递上一个赞许的眼神,“苏某称之为公共茅厕。”
夏同知捋着胡须,中肯道:“这个主意不错。”
有了公共茅厕,就不必担心百姓随地那啥的情况了。
试问若不是憋不住了,谁又想当街亦或是躲在角落里露腚?
“苏某以为,只要每隔一段距离建一座公共茅厕,不仅给百姓带来方便,咱们松江府的市容也会大大改善。”
夏同知不懂市容是何意,但并不影响他理解公共茅厕的裨益。
他又重新看了一遍公共茅厕的构造,越看越满意:“大人真乃高见,一箭双雕!”
“夏大人谬赞。”苏源谦逊道,忽的话锋一转,“不若这件事就交由夏大人安排罢。”
正沉浸在苏源描绘的美好未来中的夏同知:“???”
夏同知一脸惊恐:“苏大人你说什么?”
苏源目露期待:“有夏大人监督,假以时日百姓们用上公共茅厕,松江府定能整洁一新!”
虽然他挺喜欢这份工作,但到底不能一个人掰成十瓣八瓣用。
人吃不消不说,若因分身乏术惹出什么疏漏,那就得不偿失了。
现成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
思及此,苏源看夏同知的眼神更加热切:“夏大人无需担心,苏某相信你定能完美完成差事。”
又把茅厕图纸往前推了推:“事不宜迟,今日夏大人就安排人手着手准备吧。”
夏同知欲哭无泪:“苏大人,我觉得......”
“一定可以完成对不对?”苏源轻拍他的胳膊,以作鼓励,“夏大人的热情苏某感受到了,倒也不必喜极而泣,夏大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福气?
秃头的福气吗?
夏同知年近不惑,都已经做祖父的年纪,竟然哽咽出了颤音:“我这就去安排,只是目前手头还有不少公务,一时半会来不及处理。”
苏源当即表示:“夏大人无需担忧,这些都交由知事处理便是,若实在解决不了,可以来找本官。”
“夏大人为松江府奉献自我,苏某委实感动不已,定时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鼎力相助,让夏大人无后顾之忧!”
夏同知有点感动,但又心梗得厉害。
苏大人话说得是挺好听,但怎么感觉好像被忽悠了?
无助地捏紧宣纸,夏同知起身告退。
他现在只希望陛下能尽早补上通判和同知的空缺,届时也能替他分担一二。
不论是差事还是痛苦。
送走夏同知,苏源掏出笔记本,在松江府发展计划下面加上“公共茅厕”,并在后面打了个对勾。
当天下午,公共茅厕计划便如火如荼地展开。
初定每一里路设一间公共茅厕,分为男厕女厕,各有六个坑。
匠人们带着建筑工具,拉着砖块来到指定地点,瞬间引来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有胆子大的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问守在一旁的知事:“官爷,这是要干啥,怎么瞧着像是要建屋子?”
该知事刚从底下提上来,满怀抱负,说话精气神十足:“茅厕晓得不,等建成了,咱们老百姓个个都能用。”
男子惊呆:“我们也能用?”
知事重重点头:“这可是苏大人提出,由夏大人督建的公共茅厕,就是为了给你们用的。”
“嚯!”
围观百姓失声惊呼,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那等建成之后,咱们岂不是不用在街上漏腚了?”
“话说的真难听,就不能说是屁股漏风?”
“你俩可闭嘴吧,总之这可是大好事,苏大人是好官,夏大人也是好官!”
知事笑呵呵,看样子百姓们对公共茅厕的接受程度还挺高,后期建成之后也不必绞尽脑汁劝人试用了。
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府衙要修建公共茅厕的事儿已经在府城传开了。
百姓们反应不一。
大多接受良好,或好奇或感激,声称等茅厕建好了,一定要去体验一下。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不接受与人同上一间茅厕,臭烘烘脏兮兮,表示死也不去。
苏源下值回家,听路人谈及公共茅厕,即便是面对那些负面言论,也都接受良好,眼皮都没掀一下。
众口难调,他只能保证自己尽力而为,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支持,都对他感恩戴德。
索性左耳进右耳出,默背起文章来。
一夜好眠,次日便是元宵节。
不论在哪,元宵节的习俗之一都是吃元宵。
苏源晨起,洗漱后来到饭桌前,低头就瞧见圆滚滚白胖胖的元宵。
白团子浸没在水里,只用筷子轻轻一夹,泛着甜味儿的芝麻馅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黑白分明,愉人眼目。
元宵有点烫,苏源边吃边哈气,雾气朦胧了清隽的面孔。
芝麻馅在口中化开,甜到心里。
苏源翘起嘴角:“娘,元宵快乐。”
苏慧兰也回了句:“元宵快乐。”
母子二人和谐地用完一碗元宵,苏源拿巾帕擦拭嘴角:“年假期间堆积了不少公务,可能要晚点回来,您自个儿吃了回屋歇息,不必等我。”
苏慧兰一口应下:“今日我打算去看下铺子,想想做什么生意。”
苏源一直都支持苏慧兰有自己的事业,转而又道:“不若娘跟我一起走,正好顺路。”
苏慧兰喝完最后一口汤:“好,你等我收拾一下。”
趁苏慧兰回屋准备,苏源去厨房吩咐卢氏提前做好午饭,让陈正送去府衙,中午就不回来了。
卢氏自是无有不应。
苏慧兰很快收拾妥当,母子俩上了马车。
铺子离府衙不远,当初挑选铺子时,有几个条件、地段更好的,苏源最终还是选了这个。
万一铺子遇上什么意外,譬如赖皮碰瓷之类,他也能在最短时间内带人赶过去。
不多时,马车在铺子门口停下。
苏源温言道:“回头我让陈正在这等着,您看仔细了,若有什么要修缮的,直接让陈大去办。”
苏慧兰应好,忽然道:“今晚有灯会,你要是有时间就去灯会上转转,一天到晚忙于公务可不行,对身体不好。”
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是灯会上也有不少姑娘家出门,万一能碰上合眼缘的呢?
苏源不知苏慧兰心中所想,干脆应下:“要是下值得早,我就去逛一逛。”
苏慧兰心满意足,笑着下了马车。
苏源亲眼目睹苏慧兰用钥匙开了门,才吩咐启程。
许是元宵节的缘故,今日府衙的气氛比往日要欢快许多。
即便他们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有严肃苛刻的上峰,也依旧抵挡不了他们过节的热情。
一位知事拎着茶壶从屋里出来,嘴里哼唱着风靡府城的小调,每一根胡须都散发着愉悦。
冷不丁看见苏源,他瞬间收敛笑容,毕恭毕敬的模样:“苏大人。”
苏源眸光微动,颔首以示意:“李大人。”
说完抬步离去。
身后响起清晰的吐气声,虽然颇不适应下属战战兢兢的模样,但想通过后,苏源倒是接受良好。
比起一个和蔼可亲的上峰,他更愿意下属们提起自己就汗毛倒竖,至少没胆量讨价还价。
这般想着,苏源踏入办公点,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刚一坐下,通判知事捧着一摞公文进来:“大人,这是昨日待批的。”
通常情况下,今日批阅的公文都是昨日的。
苏源嗯了一声,头也不抬:“放在老位置,回头去府学那边知会一声,本官下午过去一趟。”
府学乃是府城的官方教育机构,教育又是国家之本,自苏源担任代理知府以来,还从未去过。
想当年在凤阳府府学时,林璋每隔一段时日就会莅临府学,或旁听,或考校学子的功课情况。
恰逢元宵节,苏源觉得是时候去瞧一眼了。
通判知事叠声应下,快马加鞭去府学通知。
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处理公务,午饭是由陈正送来府衙的,用过饭在矮塌上裹着被褥将就着小憩片刻,又马不停蹄赶往府学。
府衙距府学约摸两刻钟的路程,早在午时末,府学王教授就在门口候着了。
春寒料峭之际,在门口杵了一刻钟,就像是泡在冰水里,从头冷到脚。
绕是王教授正值壮年,也冻得直吸气,手指头活像是红肿的胡萝卜。
一旁的赵教谕看不过眼,忍不住说:“教授,要不您还是回去吧,我们在这等着便是。”
王教授摇头,语气坚定:“不必,苏大人应该也快来了。”
赵教谕撇嘴:“一个通判,不过是个代理知府,怎的还真把自个儿当成知府大人了。”
另几位教谕没说话,但大抵都是这么个意思。
王教授却说:“尔等慎言,不论他是代理知府还是真正的知府,我们只需做好该做的,让他挑不出错处。”
赵教谕哼哼,什么都没再说。
王教授观望左右,见他们都是一脸忿忿,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的叔伯在府衙任七品官,这几日从叔伯口中得知了那位苏大人不少事情。
光凭他扮猪吃老虎,把松江府官场搅了个天翻地覆,又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府衙来了个大换血,便可得知苏源不是善类。
若苏源是真来关心学子们的读书情况,那便相安无事,他也能顺带着沾个光。
若他是打着立威的目的......
王教授眼神微闪,目视前方,安静等待着。
一盏茶后,迎着凉风,苏源总算出现。
刚下马车,苏源就注意到对面几人冻得发白的脸,蹙起眉头:“这外边儿天寒地冻,教授不必亲自相迎。”
见苏源神情真挚,不似作伪,王教授面色稍松:“上午苏大人说要莅临,咱们便翘首以盼,一到下午就坐不住了,索性出门相迎。”
苏源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假,也并不在意,他今日只是想看看松江府的学生。
“那咱们进去吧。”
于是乎,苏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府学。
松江府府学和凤阳府的大差不离,在苏源的提议下,王教授直接带着他来到举人上课的课室。
课室里,教谕正在授课,苏源在门外听了会儿。
赵教谕一直暗中观察他,见状笑着问:“大人觉得刘教谕讲得如何?”
王教授没忍住瞪了他一眼,暗含警告意味。
苏源负手而立,淡声道:“不错,引经据典,循循善诱,颇为引人入胜。”
话音刚落,钟声响起。
一堂课结束,刘教谕布置了课业,信步离开。
注意到后门的几人,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上前:“教授。”
目光触及为首的苏源,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称呼。
赵教谕抢先王教授一步,掷地有声道:“这位是苏大人,今日特来考校举子们的读书情况。”
苏源一个眼神过去,赵教谕像是被什么扎了下,后背窜起一阵凉意。
他把这归结于在门口等得时间太长,寒气未散,身体却格外诚实地往王教授身后缩了缩。
王教授恨不得打死这个口无遮拦的外甥,同时不忘讪笑着替赵教谕开脱:“赵教谕读书读傻了,还望苏大人莫要同他计较。”
苏源敛下眸中沁凉,并未理会王教授明晃晃的维护,同刘教谕说:“本官来此正是此意。”
刘教谕喜出望外,搓着手说:“学子们若能得苏大人指点,可是万分荣幸!”
这时在场诸人才想起,苏源于去年考中状元,还是本朝第一位六元及第。
王教授面上闪过窘迫,咳嗽一声以掩饰尴尬:“大人,不若咱们现在就进去?”
没等苏源回答,他又说:“举人共有三间课室,大人是想都走一遭,还是只这一间?”
苏源意味不明瞥了他一眼:“王教授这说的什么话,本官来此便是考校与督促举子们,万不能顾此失彼。”
王教授被下了面子,涨红着脸:“大人您......”
苏源懒得搭理他,大步流星走进课室。
举子们见来人身着官服,个个打起精神,目光如炬。
刘教谕忙上前介绍:“这位是通判大人。”
一提起通判,众举子立马想到铲除贪官的通判苏大人。
终究是好奇胜过对为官者的敬畏,一位举子起身作揖:“学生斗胆,敢问大人可是破盐税案的苏源苏大人?”
苏源一改面对王教授舅甥俩的淡漠,眼角眉梢都透着让人想要亲近的温和笑容:“不错,本官便是苏源。”
提问的举人双眼骤亮,又急切追问:“那您就是那位名闻天下的六元状元郎了?”
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下,苏源缓缓点头。
“太好了!”那举子一时没控制住,欢呼出声,“大人您是来考校咱们的功课吗?”
苏源立于讲桌前,长睫微垂:“对。”
在这位性情活泼的举子的带动之下,其他的举子也都纷纷议论起来。
“你说我可不可以向苏大人讨教功课,上次赵教谕讲得云里雾里,我还有好些没听懂,正准备去问朱教授呢。”
“话说今日怎么是王教授和苏大人在一块儿,朱教授呢?”
“噫,好烦。”
“状元郎亲自考校咱们的功课,要是问到我,我肯定得卡壳,钱兄你等会儿可一定要提醒我啊。”
“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活的状元郎,这辈子都值了!”
“苏大人学识渊博也就罢了,竟连外貌也这般出类拔萃,这便是女娲娘娘的得意之作罢?”
王教授和赵教谕脸色青了红红了紫,恨不得挖了个地洞钻进去。
苏源忍俊不禁,因王教授二人带来的不快消弭无踪,抬手下压:“不要急,一个一个来。”
左右下午的时间足够充裕,三个班的举子逐个进行简单的考校还是不成问题的。
回应他的是热烈的欢呼。
“多谢大人!”
“大人我先来!”
“你边上去,上次月度考核你只在中游水平,哪来的脸要求第一个?”
“哼,你还不如我呢!”
苏源以手扶额,最终选择开火车的形式。
正式考校前,他侧头看向王教授等人:“你们是打算继续在这里吗?”
落入王教授耳朵里,就是苏源在下逐客令。
他素来好面子,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其他教谕面面相觑,也都陆续离开,只余下刘教谕候在一旁。
不多时,苏源来府学的消息传开,课室外站满人,个个竖起耳朵,以期能学到点东西。
苏源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音调抬高几分。
三个班轮一遍,已至傍晚时分。
落日西斜,橙红的光线照进课室,给苏源镀上一层金芒。
他合上书本,示意举子坐下:“今日就到这里,下次再来。”
在一片呼声中,苏源离开了府学。
回到府衙还未下值,苏源刚在笔记本上记下“整改府学”,就被告知有人前来报案。
是一场邻里纠纷。
东边那家把污水泼到了西边,恰好被逮个正着,双方都不是好惹的性子,顿时打成一团,最后打到了府衙。
苏源无奈一叹,着手处理纠纷。
最终双方握手言和,苏源踩着夜色离开府衙。
马车没走多远,外面动静逐渐热闹起来。
苏源当即联想到灯会,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最终选择下车溜达两圈,权当散心。
空中圆月高挂,戴着面具的男女拎着各式各样的灯笼,与他擦身而过。
苏源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有人在猜灯谜,正要过去,又于周遭喧闹中分辨出一抹熟悉的嗓音。
“苏公子。”
苏源转身,女子立在灯火阑珊处,朝他嫣然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