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西山上,工人们吃饭时谈及这一话题,对王老三的话无不深表赞同。
“老三说得对,要是苏大人能当咱们的知府就好了。”
旁边的黑脸汉子一头雾水:“啥苏大人?”
“苏大人你都不知道?!”王老三表示震惊。
那汉子挠挠头,憨笑道:“俺昨天才来的,之前一直在乡下,都没进几次城。”
王老三了然:“难怪呢。”
苏大人已有半个月没来西山,新来的工人不晓得也很正常。
于是乎,王老三一手捧碗一手挥筷,进行了一场慷慨激昂,长达一刻钟的苏通判夸夸大会。
“苏大人以前都是跟咱们一块儿吃大锅饭的,态度和蔼可亲,咱们都很喜欢他呢。”
“之前我不小心跌个跟头,把脑袋跌破了,要不是苏大人及时赶来,我哪还能好生生站在这里。”
综上所述:“若苏大人成了知府,那咱们老百姓就享福喽!”
王老三本就是个能说会道的,又因对通判大人心怀感激,口才更拔高一个档次,把新来的汉子说得一愣一愣。
汉子扒了口饭,半信半疑:“苏大人真有这么好?”
有吴立身那群蠹虫在前,百姓们骂声一片的同时,对府衙也产生了不信任。
这苏大人当真这般好,而不是吴贪官那样表面慈和,背地里却在吸老百姓血的人?
王老三一拍胸口,十足笃定:“我王老三从不说假话!”
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着。
“老弟你别一棍子把所有官老爷打死啊,与其来个不知根知底的,还不如苏大人当知府呢。”
“就是,那些人罪该万死,千刀万剐都不为过,这世上有贪官,自然也有清官,苏大人就是清官。”“希望陛下能看在苏大人捉拿贪官有功的份上,给苏大人升升官。”
“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到苏大人,苏大人不在,这大锅饭都不如以前香了。”
此言一出,工人们喷笑出声,纷纷点头。
那汉子嚼着杂粮饭,心中的天平也于不经意间倒向苏源。
听他们这么一说,苏大人好像是很适合当知府大人呢。
不远处的草棚里,苏源和夏同知相对而坐,外面的谈论一字不漏地纳入耳中。
夏同知一本严肃,只作暂时性耳聋。
苏源还是头一回听百姓诚挚而热烈地夸赞自己,欢心之余,又深觉面热。
他咳嗽一声缓解尴尬:“明日便是除夕夜,西山这边就不必上工了,等年后再来。”
夏同知立马恢复听力:“是是是,下官待会儿就吩咐下去。”
外面的谈论还在继续。
对苏大人的夸赞告一段落,转而骂起那些个贪官。
言辞之激愤,苏源听了都觉得痛快,放下茶杯:“府衙还有公务要处理,本官就先回去了。”
今日苏源是来查看进度的,并未惊动其他人,只夏同知知情,也不打算到处声张,引得人群躁动。
夏同知起身相送,目送着苏源翻身上马,疾驰远去,才晃晃悠悠回了草棚。
端起茶杯,浅酌一口,惬意地哼着小曲儿。
比起前几天脚不沾地的日子,西山简直是养老的最佳场所。
要是可以,他希望这寺庙修他个几十年,一直到他致仕那天!
然而事实却是,他年后就又被苏大人叫了回去,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苦哈哈地处理公务,脑壳的头发越来越稀疏。
当然,这都是后话。
苏源回到府衙,处理完近期因盐税案堆积下来的公务,已至傍晚时分。
悠远钟声响起,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府衙,商量着去哪家酒楼小酌一顿。
苏源远远落在后头,出门时陈正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陈正撩起车帘:“老夫人让奴才准备了手炉,公子可先焐着。”
苏源附身钻进马车,一眼瞧见外观精致的手炉。
这是苏慧兰前几日置办的,母子俩一人一个,捧在手心暖呼呼的。
苏源捞起手炉,后背倚在车壁上,摩挲着手炉外面缝制的柔软布料,缓缓勾起唇。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苏家小院门口。
苏源进了门,直奔苏慧兰而去:“娘,这是铺子的钥匙,您有时间可以过去看看。”
苏慧兰先是一愣,而后是掩饰不住的笑,接过钥匙:“这么快就找到了?”
苏源嗯了一声:“跟咱们家以前的铺子差不多,我直接买下来了,您怎么安排都成。”
其实这铺子早在十来天前就已经到他手上了,只是略有些瑕疵,苏源看不过眼,让人修整一番才交到他娘手上。
苏慧兰满眼笑:“好,等过完年娘就过去瞧瞧。”
母子二人边走边说,路过厨房时,闻到一股浓郁的卤香,苏源不禁多看了眼。
上次吃卤味还是上次,不免有些惦念。
苏慧兰见状忍笑:“等会就要好了,正好晚饭时尝尝味儿。”
苏源抿了下唇,只当看不出对方的揶揄:“好,我先回房换身衣裳。”
官服太过正式,且不如常服穿着舒服,在家里苏源更追求舒适感。
小半个时辰后,在昏黄的烛光下,苏源终于尝到了卤味。
滋味一如以往,令人怀念。
洗漱后,苏源回屋,给方东和唐胤写信。
之前忙着盐税案,他压根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做其他事情。
即便二位好友给他来信,问及外放缘由,苏源也不曾回信。
眼下涉案人员以及赃银、账册都已上路,二十天左右便可抵达京城,他也能抽出空来,给亲友们回信。
信中他并未隐瞒盐税案一事,并对两年后不能送他们进考场表达了遗憾。
外放官员三年一任,等他回京,那两人说不定都已经在翰林院站稳脚跟了。
写完信,苏源又掏出笔记本,着手准备松江府接下来的发展计划。
离京前弘明帝就曾暗示过,等吴立身落网,他就会顶上吴立身的官位。
作为一地父母官,自然得保证百姓衣食无忧,家家有粮有余银,才不至于辜负他们的信任与期待。
回想起午时在西山所听见的那些话,苏源只觉得浑身的疲惫也算不得什么,书写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翌日,苏源派陈正把信送出去,乘马车去了府衙。
今日除夕,官员们只需在府衙待一个上午,根据各自的年底考绩进行奖惩,下午便可归家,准备过年。
苏源批完最后一份公文,官员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府衙里空****,穿堂风吹得人面寒体凉。
苏源披上挡风的大氅,信步走出府衙。
守门的衙役讨巧地说了几句吉祥话,送通判大人上了马车。
街头巷尾充斥着浓郁的年味,小贩的吆喝声都透着欢快,两旁铺子的东家也都极力叫卖,生怕输给了左右竞争者。
更有不少家境贫寒的读书人在街边支了个摊位,替人写春联。
凛冽寒风吹得他们脸颊通红,右手更是僵硬到握不住笔,可他们仍咬牙坚持,只为了那几个铜板。
苏源虽不曾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却很看好这些吃苦耐劳的书生。
沉吟片刻,他让陈正去买了好几对春联,争取把家里的门窗都贴满。
看到书生脸上的喜悦,连带着苏源也被影响到,手指轻点矮几的频率加快。
等到晚上,家家户户团圆。
和往年一样,吃完年夜饭苏源和苏慧兰开始守夜。
母子俩相对而坐,就着烛火安静看书,互不打扰。
直到天边出现鱼肚白,苏源才回屋小睡。
刚褪下衣袍躺下,苏源就发现了枕下的东西。
棱角坚硬,触感微凉。
抽出一看,果然是红封。
苏源哭笑不得,翻个年他都十九了,怎的还有压岁钱拿。
双手却格外诚实地攥紧红封,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也控制不住。
......
府衙的年假共有七天,倒是和前世类似。
从年初一开始,往苏家送年礼的人就没停过。
不论是官员还是富商,前来送礼的人个个满脸堆笑。
说完拜年的吉祥话,又替自家老爷转达了对苏大人的新年祝愿,争取在苏大人跟前留个名儿。
对此,苏源倒是没再不近人情地将他们拒之门外。
毕竟他要在这里待满三年,若想自己规划的政策得以顺利施行,没几个趁手的工具人可不行。
对方有意讨好,苏源也就顺势而为,让陈大把年礼收进库房,并记录在案。
至于这些送礼的人家,苏源隔天就还了同等价值的年礼。
宋家也差人来送了年礼。
苏源打开看了,除去一些很常见的年礼,还有几本古籍。
书页泛黄,却被保存得很好,连卷边都不曾有,散发着油墨香。
苏源看了几页便爱不释手,回礼时在里头添了一本兵书,以及一柄锋利秀气的匕首。
兵书是他半月前让人搜罗来的,一直放在他的书案上,正是为了过年时送去宋家。
至于匕首,是苏源在武器行挑挑拣拣,花了小半个时辰挑出的上品。
不仅价格漂亮,更是男女通用。
苏源不知宋家收到年礼是何反应,忐忑之余选择刻意不去关注。
除了应邀前往夏同知家吃了一顿饭,其余时间基本窝在家里,看书写文章,倒也充实。
七天一晃过去,官员们打着哈欠走进衙门,开始新一年的忙碌。
因着去年年底的变故,府衙多出许多空缺。
除去知府、同知还有通判的三个空缺,这需要弘明帝亲自任命,其余的空缺都由苏源填补。
苏源把表现良好的小官往上提一提,补足一部分空缺,剩下的空缺由品学兼优的举人通过考核担任。
当然,这些七品以下官员的提拔及任命,都是经由弘明帝的准许。
即便如此,苏源也还是写了一份奏折,将具体官员调动上报京中,以免被人捉住错处,成为攻讦他的理由。
身处漩涡,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刚让人把折子送去驿馆,由专人送往京城,夏同知过来:“大人,盐运司的人来了,想问问大人何时给盐商发放盐引。”
原本是要在年底给盐商发放盐引的,只是那时府衙众人忙得脚不沾地,盐运司更是因为此案与盐税有关,个个战战兢兢,提都不敢提一句。
如此一来,一年一度的盐引发放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若非那些盐商三天两头催促,盐运司还真不想来触这个霉头。
苏源掀起眼皮,将毛笔架在笔洗上:“让他进来吧。”
夏同知麻溜把人请了进来,又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自从苏大人成了代理知府,可把他折腾得不轻,并非是刻意刁难,而是打着“本官看重你”的名头,给他安排各种差事。
现下他手头还有不少公务未处理完,若再让苏大人逮住,估计连睡觉的时间都得贡献出来。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么!
苏源何等敏锐,自然觉察出夏同知的意图,不由莞尔,诸多琐事带来的心烦都散去不少。
“苏大人。”
浑厚的嗓音拉回苏源飘远的思绪,习惯性地正襟危坐:“林大人。”
眼前之人正是盐运司副使,松江府这一片的盐务都由他负责上报到省城的盐运司。
林大人上来直奔主题:“本官打算月底发放盐引,不知苏大人可有异议?”
论品级,二人同为从五品,没有谁高谁低一说。
只是林大人被外放多年,比不得苏源深得帝心,不免多了几分谨慎。
再加上年前苏源把整个松江府官场搅了个天翻地覆,也让林大人对他多有忌惮。
担心苏源再在盐务上做文章,为保险起见,林大人还是决定来知会他一声。
苏源指尖细微磨蹭着,笑意温和:“自然不成问题,只是......”
林大人刚松了口气,又因后面俩字儿屏住呼吸,紧张之意溢于言表。
苏源紧忙道:“林大人不必如此紧张,苏某只是就盐引提出一二点建议,对松江府盐务只会有益无害。”
林大人干笑两声,头疼得很。
眼前这位可能不知道,自从他把松江府的官员薅走一半,不论是盐运司还是其他人,私底下都称他为“铁面无情苏大人”。
他对苏源破盐税案的事迹也所有耳闻,更觉得苏源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甚至不太敢与之对视,生怕被对方看出心中所想。
苏源也没再说什么废话,开门见山道:“根据苏某调查所知,往年发放盐引只管盐商是否有足够资产,却忽略了他们的本性。”
“依苏某看,松江府的盐税之所以被贪墨转移,一部分是官员的贪婪不作为,另一部分则是盐商的品质良莠不齐。”
“松江府只是一个小小缩影,不仅整个省城,甚至于整个靖朝,也都存在这个问题。”
林大人瞳孔收缩,表情精彩得紧。
苏源可真是胆大妄为,什么话都敢说啊!
又仔细一想,苏源说得好像有点道理,鬼使神差地没有打断他。
苏源见状,眼底掠过笑痕:“眼前的问题便是,如何规避这些问题。”
林大人心中腹诽,他不过一个盐运司副使,上头还有正使压着,哪轮得到他考虑什么规避的问题。
苏源似看出他的顾忌,气定神闲道:“林大人放心,关于这件事,苏某在离京前就已经同陛下商讨过,陛下也愿意一试。”
在翰林院的那段时日,他只要被宣召到御书房,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真以为他是单纯过去带娃,陪陛下对弈的不成?
和弘明帝达成计划的那天,弘明帝特意让宫人把十二皇子抱回皇后宫中,与苏爱卿促膝长谈。
弘明帝是位明君,骨子里同样有股拼劲。
听完苏源的提议,他仅思忖片刻,就同意苏源拿松江府作为试点,进行官盐改革。
林大人得知其中有陛下默许,有些意动。
踟蹰半晌,出于谨慎,还是没有一口应下,只道:“林某回去将此事告知正使,再给苏大人一个答复如何?”
苏源欣然应允:“善。”
只要盐运司别捣乱,给他拖后腿,松江府的那些个盐商掀不起什么风浪。
林大人带着满腹心思离开府衙,苏源让新上任的通判知事把公文搬来,继续伏案处理公务。
今天又是打工人的一天呢。
等他正式上任,一定要多找几个工具人,帮他分担一部分这如山一般的公务。
两日后,林大人再次登门:“黄大人同意了,只提出一点要求。”
苏源眉梢轻挑:“您说。”
“若松江府的盐商集体抗议,继而影响到这一片官盐的售卖,苏大人必须立即停止新的盐引制度。”
苏源爽快应下:“不必黄大人说,倘若真遇到您所说的情况,苏某也会即刻终止。”
林大人紧绷的后背瞬间松开,面皮也不似起初那么严肃了。。
苏源递上一张宣纸:“这是苏某拟出的盐引制度初稿,林大人不妨先看看。”
林大人接过,铁画银钩的字迹密密麻麻占满整张纸,他逐字逐句地看完,沉默良久才出声:“林某觉得,可以一试。”
苏源粲然一笑,眼尾弯起的弧度削减了他的清冷,意外的赏心悦目。
林大人心神一动:“林某记得,苏大人尚未婚配?”
“的确如此。”没等林大人咧开嘴角,苏源又说,“不过快了。”
嘴角立时垂下,林大人在心里捶胸顿足,他还准备为自家嫡女争取一下呢。
面上淡定如斯,再正经不过:“那林某就等着苏大人的好事了。”
苏源回以微笑。
林大人带着初稿离开,着手准备盐引拍卖的相关事宜。
苏源乐得自在,只需每天例行询问进展,具体实施都交给林大人这个工具人。
偏生林大人对此毫无所觉,勤勤恳恳干活,总算在正月十四对外公布了新盐引制度。
括弧,只针对松江府盐商,括弧。
新制度一出,有意争取盐引的商贾那叫一个怨声载道。
新盐引制度包括两部分改进。
其一是盐引和官盐的改进。
盐引作为靖朝发放给盐商的支领和运销食盐的凭证,以往只是一张白纸黑字,盖有盐运司印章的契书。
现今除了以上内容,还附加了一串编号。
编号共十位数,由一到十十个数字随机组成。
与之相对应的是官盐批次,盐商每支领一次官盐,就会在编号后添加相应批次。
每个批次的官盐都是固定量,售完才可再次支领。
这一改进,可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官盐变成私盐,盐商从中牟利的情况。
同时,官盐有了批次,输入及流通皆有迹可循,官员若想在盐税上动手脚,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凡有一批官盐和账册对不上,与上缴国库的盐税有出入,朝廷会立即发现问题,继而展开调查。
其二是盐商的筛选。
往年盐运司发放盐引,都是在某固定场所进行拍卖。
商贾齐聚于此,出价高者便可成为盐商,获得运销官盐的资格。
较之旧盐引制度,新盐引制度更加苛刻。
新制度更注重盐商的素质与诚信,名声有瑕疵者无法入选,在拍卖场外就被刷下来了。
经过一番角逐,价高者获得临时盐引资格。
随后会有衙役前往名下的商铺调查走访,合格者便可获得盐商资格,若不合格,再有后面的商贾补上。
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商贾对此没什么意见,反倒是那些喜欢通过歪门邪道牟取暴利的商贾,他们对此怨念颇深。
这天午时,苏源照常回家吃饭,路过酒楼,顺手打包了一份叫花鸡。
正准备离开,听到一富态男子不满嘀咕:“真不知道盐运司那些人怎么想的,这都什么破规定,以前可从未有过。”
同伴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说这些改进是苏大人提出来的,他打的什么算盘,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苏大人?就是年前抓了几十个盐商的那个通判?”
“不错,就是他。”
富态男子愤愤道:“盐引跟他有一文钱关系吗,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要不是因为这个破制度,今年咱俩肯定还可以继续做盐商。”
“你声音小点,别被旁人听去!”同伴左右四顾,拉着男子离开了。
目送着这两人上了马车,苏源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径自回家去了。
用过饭后小憩片刻,又赶往府衙。
途中,马车被迫停下。
苏源的身体因惯性向右倒去,撑着木板才维持住平衡,蹙起眉:“怎么了?”
陈正欲言又止:“公子……”
苏源眉间折痕愈深,索性撩起车帘。
不远处,两个男子当街打成一团。
“你当街撒尿也就算了,知不知道我这一身袍子值多少银子,赶紧赔钱,不赔钱我就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