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是牧之

竹风习习。

苏觅讶然, 认识眼前的姑娘以来,他从未看她如此惊慌失措过。

他向来不多过问她在邺城过往,但这回却是好奇了, 下意识问了句:“白掌柜和阁主有渊源?”

楚引歌这才确认自己未曾听错, 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掩下浮动的心绪, 淡声解释:“他无意中帮过几回。”

毕竟已被苏觅看出她的反常,若是否认,反倒是欲盖弥彰, 倒不如大方承认。

果然苏觅本是探寻之意的眼神散去, 颔首说道:“听闻阁主轻财好施,帮过不少人,不仅是白掌柜, 连我家两年前来的一小奴,都说她差点被卖入烟花柳巷之地,是阁主路过救了她, 都是受了阁主恩泽.......欸, 你的手有无受伤?”

这话题就这样轻轻地揭过去了。

楚引歌摇了摇头:“不曾。”

她垂眸看着地上玉洁剔透的碎瓷,知道定价值不菲。

歉然道:“抱歉, 这是骨瓷罢?稍后我让品秋送银钱过来。”

“你也太见外了。”

但苏觅也知晓她凡事都与人分得清清楚楚, 饶是他也不例外, 虽是对他与旁人会稍显不同, 但那份疏离却从未消失过, 他能感觉得到。

便粲然说道:“你要过意不去, 就在十日后来苏府参加晚宴罢, 六月二十三, 我的生辰。”

这是给她台阶下了, 楚引歌来扈州这几年都不曾参加过私宴,她本就不喜人多,但见他眸色清润,掠过期待之色,便点头应下。

茶喝得不尽然,楚引歌起身给苏觅量体。

从肩点到肘点,从前颈到后颈,她向来办事专注认真,长睫垂敛,每量一处,就用炭笔仔细记下。

可站着的苏觅却是心猿意马,他尚未娶妻,也不曾有过通房,可他二十一了,自然明白心中的酥麻是因为什么。

她的发香淡淡,却如蚁蚀骨。

苏觅不知自己是何时对楚引歌动的心,但定不是第一次,虽然他也承认,她是美得倾人城,可他年少时云游四海见过不少美人,明白皮相不过是一层空囊。

许是一回回他与她讲述阁主革新派和楚翎守旧派之间的党争时,她总能一针见血,切中时弊地指出事情要害罢。

她的言词中从不偏袒谁,不像他完全无脑支持变革,她也会提出新政之法中的弊端。

她是聪明睿智的,这让苏觅觉得她的皮相也在变得具体丰富起来,不再是一层空囊,在这之下,还包裹着浓墨的生命力,洒脱的魂魄。

每多接触一回,他更觉她美得灵动风情。

她是他的倾心,也是他的绝唱。

阳光从竹叶的罅隙中透穿,她在低头记录数,脸颊许是因晒泛起了薄粉,宛若新鲜透水的蜜桃,他忍不住想抱她。

可双手伸至一半,又怕唐突了她,便缓缓抬高,将手挡在了她的头顶上。

楚引歌突觉一片阴影覆上,抬眼看到他叠加的手,笑道:“这是作甚?”

“帮你挡阳光,”苏觅轻咳,另起了话头,“你可知阁主为何而来?”

他只有将注意不放在她身上,才能逼退肆意燃起的燥。

所以每回,她给他量体时,他总与她闲谈邺城之事。

“为何?”

楚引歌没发现他的异样,让他把手平举,??帛布尺从他的腋下穿过。

有些痒,有些酥,苏觅抑下心中之感,笑道:“阁主这几年以农为本,薄赋敛,轻租税,厉行节约,完善科举,知人善任,文有白川衍,舒云帆,宋誉等臣,武有卉旅卫,听闻个个都是壮汉,以一敌百,实力早已压下楚翎一派,新帝之权早已被架空,不多日扶正靖王是迟早的事.....可内乱多久,必会引来外患。”

他转了个身,扭头同她说道:“暗报来禀,隋国已下战书,若是我们宣国不进贡,就要大举攻袭。”

楚引歌的手一顿,沉吟片刻,顺着他的话说道:“可我朝目前国力不稳,若是兵戎相见,刚有所起色的田制变法又得功亏一篑,受苦的都是百姓。”

她眉梢轻提,笑了笑:“所以阁主要去隋国游说,阻止战争,而去往隋国必途径扈州,对罢?”

眸色碧波**漾,涟漪粼粼。

苏觅吞咽了下口水,挪开了眼,点头称赞:“白掌柜慧极,道头便知了尾,当个绣娘屈才了。”

“苏公子过誉了。”

楚引歌收起绣盒,在心中踌躇了小半天,临走前总算将盘旋多时的话问出:“苏公子可知阁主几日到?”

“据探报,应是六月底。”

苏觅将她送至马车上,“你是想当面谢阁主?届时我请你一同过来,听闻他识人采谏,若是得知一女子能对新政有如此深的洞彻通解,定会大加赞赏。”

楚引歌一愣,看到他身后攀墙的凌霄花又开了,朵朵妍灿,鲜艳绮丽。

和记忆中朱红墙琉璃瓦上盛开的无所二致,各地的凌霄花都长得相同,不同的是人。

他们曾在凌霄之下红了耳根,亲喃昵语,余晖暖风,温柔地不像话,他接她下值,旁若无人的唤她夫人,调笑她怎么脸又红了。

她确实好想他啊。

但也知道他现在正是关键时期,靖王——也就是曾经的四皇子上位,就差临门一脚,而这一脚或许就是此次异国游说,若能成,必能民心鼓舞,士气大振。

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和他见面。

楚引歌浅笑摇头:“你也知我并不喜见.....外人,恐看到阁主会心怯,多谢苏公子好意了。”

苏觅见状,就没再坚持,只是他也捕捉到她方才一闪而过的落寞,他没多想,只道人人都有一个心向往之,就如他对阁主也心从敬畏,她的落寞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绣娘身份罢,这样一思,反倒令他更是心疼。

轮毂滚滚,在他眼前不断远去,可那小鹿般的澄澈眼神在他脑中却烙上了印。

苏觅心下决定,在生辰日当天对她剖白。

这样,她就以他夫人的身份见阁主,就不会自愧弗如了罢。

而另一边的楚引歌根本不知苏觅的打算,她不可避免地又乱了分寸。

她没有心情再回铺子,而是径直去了郊边,回到了自己的私宅——“暮居”。

只要每回听到他的消息,她的情绪就在劫难逃,而这一次听闻他要来,更是心跳乱颤,所有的理智都被掀了口。

木芙蓉,白蔷薇,她在自己的小宅院中种了这两种花,她们似也知晓他要来了,徐徐绽放,香气飘溢。

这里地处虽偏远了些,但胜在周遭清幽,无人相扰,楚引歌一眼相中,在三年前购置打理,让她呆着很是自在。

她放下绣盒,换了套居家裙裾,宽松疏垮,衫下隐透,更衬肤如凝脂。

轻挽衣袖,想看会书,或是作幅画,来掩盖心中决堤的欲念。

但似乎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字里行间是他,墨晕笔触是他。

楚引歌烦闷地将狼毫一摔,所幸从地窖里抱出一坛薄荷酿。

这是她自己酿的,她每年都会酝醪几坛,她本就不擅厨艺,最先酿的一坛差点将她送走,一口抿下,冲味直顶脑穴,她整整昏睡了三天。

但勤能补拙,就跟她之前不擅刺绣,多学多缝也就会了,为了薄荷酿,她也去酒匠那里求教了些时日,虽口味还大有偏差,比不上天语阁的清冽,但已能入口了。

最让楚引歌有意外之喜的是,若是平日躺下,她是无梦的,但每回醺醉,她就能看到他了。

是了,她饮酒不是为了消愁,而是为了让思念有个宣泄口,可以在梦中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地与他承欢。

尤其是今岁除夕,那种真实感犹为强烈。

可翌日,榻边依然是空****。

楚引歌知道这些都是梦境,他的笑意晏晏,他的眉梢缱绻,都是虚幻,是酒意织就的风花雪月,但又有何妨?

庄生梦蝶,谁知当下繁华是不是泡影。

她只是想他了,想他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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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三,苏府大少爷生辰,府门口车马骈阗,送礼祝贺,好不热闹。

楚引歌只是个小铺掌柜,马车停在最末。

她本就不爱喧欢,这一看人潮如市,更是额角抽疼,便想着将贺礼送给门口迎宾的苏觅之后就走。

谁曾想她才刚下马车,苏觅就看到了,一袭绯衫,笑意灼灼地疾步而来。

周遭的宾客眼神在他俩身上跳**,暗昧狡黠,而这时的苏觅又邀她进府,说是有话相说,她不想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不了台,就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依然是修竹苑,青枝葱茏。

不过这里离厅堂远了,倒是将雀喧鸠聚的繁杂消散了许多,清净朗然。

“苏公子。”

楚引歌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他,笑言:“这是我作的拙画,还望莫嫌弃。”

苏觅接过,更觉沉甸。

他抚着锦盒上的金丝银线,上綉青碧松柏,苍翠欲滴,十分逼真,柏叶似也能迎风翻飞。

他心下颤动。

又听楚引歌问道:“今日门庭若市,宾客云集,苏公子还有得忙,有何事不能等到日后说?”

“可我不想再听你叫我苏公子了。”

楚引歌一愣:“为何?”

“因为我想娶你,玉堂,”苏觅不想再等,他垂眸望向她,“此生固短,无你何欢,你可愿意嫁入苏府,与我双栖共赴此生?”

静风朗日,流云阒静。

楚引歌突觉脑中空白,她以为他又要同她说邺城的近况,倒没想到他竟要说此事。

可误打误撞走到修竹苑拱门后的白川舟却听得冷意四起,眸色幽寒。

他提早来了。

今日早间刚进城就收到了苏府邀函,说是家中私宴,毕竟是扈州第一商富,他还想与苏老爷洽谈田地租税一事,就应邀了。

不曾想刚从苏老爷书房走出,随意逛逛,就听到了魂牵梦萦之声,他的脚步一顿。

抬眸,他的眉轻挑。

竹荫之下,他的小夫人手捧一宝蓝锦盒,长发盘了个简单的发髻,用素簪轻绾,清清爽爽,不施粉黛,却杏脸桃腮,轻点绛唇,更显娇艳。

一身水红轻纱,已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玲珑曼妙的身姿在风中摇曳,凹凸有致,妖冶生蛊。

他被定在原地,深深凝望着她,他的小夫人,长得更有风韵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听到她给苏家大少爷作了幅画。

他心下一沉,她可从未给他作过画!

书房挂着那副还是她考场作的。

他知道偷听私语是极不耻的,可他在她面前早已无处遁形,他就这样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听着苏觅向她表明心迹。

他是恨不得将冲上前去,带她一走了之,可他纹丝不动,任由心如刀绞,他想听她怎么说。

竹叶簌簌。

“可是苏觅,我有夫君了啊。”

楚引歌的声色娇软,在扈州呆久了,变得更加细细柔柔的,从他的心尖如羽毛轻扫,眸色的冷冰瞬间支离破碎,化成一汪泉水。

“什……什么?”苏觅难以置信,“可是我从未见到你……”

楚引歌从怀中拿出半块玉璜,笑道:“这是我们的信物,他手上也有半块。”

“还有这个,是他给我作的画像。”

楚引歌展开的正是白川舟画的那张上药落泪图,他倒没想到她时刻揣在怀里,嘴角不受控地扬起。

苏觅细瞧,眸色闪动,如果说她用玉璜这等死物还可以眶他,那眼前的画作却是怎么也骗不了,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白玉堂。

是在心爱之人面前的白玉堂。

眼角垂泪,宛若半颓的杏花,似在求哄,柔柔的,软软的,人见犹怜。

可从苏觅认识她以来,“脆弱”这个词就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她独立坚定,与人疏淡寞离,从不过分亲近。

他从来不知,她原来也会有这么小女儿情态的时候。

“白掌柜的夫君可是……”苏觅的喉中苦涩,“宋掌院?”

他还记得她第一回进他书房时就认出了宋掌院的画,可见熟稔。

而眼前的这画的技法也是不俗。

“不是他,”楚引歌笑了声,将画方方正正叠好,欠身作礼,“苏公子若无他事,我就先走了,生辰快乐。”

她落落大方笑着离开了,反倒是苏觅,抱着锦盒,心中苦涩。

白川舟眸色逐渐平静,刚回身走了两步,就听后头的苏觅从拱门走了过来,叫了他一声。

他略略点头,但却是排斥再多言。

可苏觅刚经历一场起落,心情跌宕,想着阁主所处的事比他应多得多,许是能从他那里获得安慰,便黯然殇魂问道:“阁主可有被人拒绝过?是怎么排解的?”

白川舟觑了他一眼,哑声道:“未曾。”

“……”

见他失魂落魄,又添补了句:“我和我夫人两情相悦,琴瑟和鸣。”

话罢,便挥袖大步流星地走了。

衣袂飘飘,苏觅只觉心中更堵了,这人世间的伤心人好像就他一个……

夏日的光总是曜得人眼睛发花。

就像楚引歌似在街上看到了水影,但一闪而过,她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可楚引歌刚回到绣铺,就听到了品秋的嗷嗷乱叫:“白掌柜,刚刚我们铺子来了个美人,好清冷,好孤傲,我好喜欢!说得第一句话就是画不错,那低音嗓也好好听!除了你之外,我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好看的。”

楚引歌这就知道方才不是自己看错了,这种种特质应该就是水影。

她的心一颤,他难道也来了?不过不是说六月底么?许是让水影提早来办事罢……

她的长睫微敛,轻轻唔了声,没有显出任何情绪:“没买什么?”

“掌柜,你可真是钻进钱眼里了,”品秋埋怨,“这样的美人姐姐来我们铺子,是我们赚到好不好。”

楚引歌轻轻扫了她一眼:“桥头王家的新婚吉服送过去了?钱夫人定的留仙裙绣好了?我看你真是闲得发慌。”

品秋见她对此话题无所兴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赶紧忙活去了。可只有楚引歌知道,她心中已掀起波涛巨浪。

水影不会无意来的,她既然知道了这铺子,那他是不是也早知道了?他没准真来了,会不会也和水影一样,进来冲她说一句这画不错……

一念之此,楚引歌打发品秋出去送吉服了,自己又去隔壁买了水粉胭脂,略施妆容,在铺里时而坐立往外望,时而起身踱步。

可直到日暮西斜,楚引歌也没能等到他,她的心也渐渐冷息。

是夜,暴雨忽至。

烛火昏昏,楚引歌捧着酒盏,眼神迷离看着窗外,这雨和初遇他时一样大。

那也是个仲夏夜啊。

她抿了一口,嗤笑自己怎么还和五年前的小姑娘一样,一遇上他的事就方寸尽乱,竟因心中的胡思等了他大半日。

楚引歌斜倚在榻上,轻纱从香肩滑落至臂弯,将杯中酒全数饮尽,薄荷果香在唇齿间蹦哒,紧跟其后的是浓郁的酒涩。

她皱了皱眉,好苦,他到底是怎么把薄荷酿做得那么甘润的?

夜风涌动,屋内的烛火“啪嗒”被吹灭。

“连你都欺负我。”

她语气柔媚,跌跌撞撞地走向案几,重新燃了灯。

醉眼惺忪,一转头,就看到了坐在榻上的白川舟,没有面具,一袭月白,如和风霁月,挑眉看着她。

楚引歌知道自己定是又醉了。

她恍恍惚惚地走向他,轻点着他的秀鼻,声色是见怪不怪的习以为常:“你又来了。”

白川舟眉心一跳,将她一把拉到怀中,坐于他的修腿上,长指游弋在她的连绵玉颈,散漫问道:“我是谁?”

“是牧之啊。”

她的眸色潋滟,纤指划过他如刀削般的下颌,姣唇轻启,复道:“是我的牧之。”

白川舟的呼吸渐促,她在惑他。

他凑近,吮舐着她的耳垂,修指将她的寝裾往上堆叠,声线已低哑:“还有谁欺负你?”

“你啊。”

他一顿,却在这瞬间被她扑倒在榻。

楚引歌趴伏在他的身上,轻咬着他的唇角,眸底泛红:“我一醒来你就不见了。”

嗓音软酥酥,听上去已是委屈得不行:“就你总欺负我。”

作者有话说:

看看棠棠第二天一早发现他还在是何反应……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