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要来

窗外嚷色欢喧, 掩盖了厢室内砰砰乱跳的心音。

楚引歌抬眸看向白川舟的面容,雪色寝衣烘衬他的五官轮廓渐邃,棱角分明, 漆眸带了层薄愠, 似寒风料峭, 将她明明白白瞧着, 让她无处遁形。

他恐怕是这新岁伊始第一个......生气的人了吧?

“我没想弃你,就是离开一段时日。”

楚引歌是受不住他这样的逼视的,太过夺目了。

她挪开眼神, 盯着榻边乱晃的烛火, 温言道,“你们废了这么大劲将我救出,我自是不能拖后腿, 出去先避避.....”

话音还未落,白川舟就倾身而上,轻咬了下她的唇角, 一瞬即离。

楚引歌的脑中一轰, 今夜明明未燃爆竹,但她觉无数烟火在她眼前迸发, 火树银花, 璨若繁星, 余下的话都消弭在火光之下。

他的突袭太撩人心性了。

白川舟咬得不用力, 却留下了点点的刺痛, 楚引歌抿了抿, 这疼是从心里漫开的。

“哪儿也不许去。”

他的长睫低垂, 声色低哑且闷, 携着浓浓的委屈, 近乎无赖。

一点也不像那个在轩辕台朝她威风凛凛,轻世傲物走来的阁主,和两月前在屋檐上要让她带着他飞,哄说着“求你”的那个浪子倒是一模一样,连语气都如出一辙。

哪儿也不许去,求你。

楚引歌只觉此刻的心里宛若那个被熊熊烈火燃烧的刑台,瞬间塌陷,每一寸的念想都在噼里啪啦作响。

“我会护好你的。”

白川舟看向她,在月色下肤如凝脂,他的白蔷薇,不禁一把将她揽过,趴伏在她的肩窝,“爷是男人,尚不用女人来自保。”

楚引歌听着动情,可她也知道一个“护”字需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他已为她涉险多次,只要她在这,他的半只脚就是陷在死亡泥潭里的。

她必须走,他才能在朝堂上毫无掣肘,长风破浪。

而不是再度被迫迈入轩辕台。

楚引歌这时才觉出他的浪,因一个女子剥衣剖心,裹缚自茧,舍一切,弃一切,只为护住她。

她的双手环抱上他的后脊,似一张蓄满力量的弓,随时能挡在她面前,一声令下,驽箭离弦。

可她,不要他做这样的牺牲。

这侯府的上下几百口人的命都不该因她的贪念在这浮世高悬,从被火场救出的一刹,她就知道,她活下来是赌上了多少条人命。

她不要日日愧疚地在此地苟活。

她要走。

楚引歌轻笑了声:“好,爷大病未愈,先好好睡上一觉,余话等明日再讲。”

“不走了?那你陪我一.....”

他的语气带着可见的欣喜,可话音还未落,就被她在后背的狠厉一掌劈晕了。

若换成平日,楚引歌哪能打得过他,只不过他受的重箭还未痊愈,又呛了浓烟,方才听她似被劝服,心下一松,被她得逞了。

但或许,他本就对她毫无防备。

楚引歌的肩头猛然一沉,她甩了甩手,方才确实太过用力了些,腕间新结的痂被崩裂了。

她无暇顾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动作柔缓地将他侧身置于榻,慢慢卷起他的衣摆,几月前的三十杖棍的余痕还尚能洞见,现如今又多添了一道劈掌。

一股酸潮直冲鼻腔,她差点落下泪来,楚引歌俯身长睫轻颤,在他后背的伤处落下一吻,极柔,极柔。

都说百炼成钢也架不住绕指柔,但依她看,绕指柔能怎抵住跨万丈深渊的鲜衣少年郎。

晨曦破晓,她的泪终究还是顺着眼角落在那道劈掌之上,她在心中填满了他的名字,牧之哥哥,千禧长乐,如若不能,就愿你凡事万安。

......

天色清亮,云蒸霞蔚。

白川舟蓦然惊醒,他迅速撑起身,晃了晃脑袋,看向四处,早已没了楚引歌的身影。

“立冬!”

他双足落地,墨发垂落至膝,衣襟稍散,桀骜之气萦绕,看向奔着赶来的人,语气凛冽,“夫人呢?”

“夫人?”

立冬挠了挠头,“世子爷,夫人不是还在天语阁么?要不卑职将她.....”

话还未说完,他余光一掠,就扫到案几上的那串金灿:“咦?这不是库房的钥匙?夫人回来了?”

白川舟未语,抬眸看他,眼梢泛红,冷如寒霜。

立冬面色一变,噗通跪地。

与此同时,廊庑下的如春发出疑叹:“欸,这窗......”

白川舟本不是爱听闲话之人,但今日似是心有所动,闻声,轻掀眼皮,往窗上望去。

庭中风静,光辉流溅。

那窗上贴了张斗方的红宣纸,上书“褔”字,笔酣墨饱,流风回雪。

他沉默地盯看了许久,透映的红渐渐染润了他的眼。

-

楚引歌在离开邺城前,先去了天佑寺。

她已经许久都没见过剑师父了。

不过他倒是对她丝毫未留恋,让她走得越远越好。

“剑师父,你可真没良心。”

她边说着,边吃着他为她早早就准备好的桂花酥,“你知道我会来?”

“这可是我给自己准备吃的,都新岁了,还不让我吃点好的?”

楚引歌没拆穿他的谎话,他素来只爱喝酒,不爱吃甜食,她早看到柜子里放着大摞大摞的糕点,定是天天都备上了一份,若是她没来,他就分给那些小和尚。

她轻咬一口,唇颊生香,轻笑道:“若是我那天被斩首,师父这些不都白备了?”

左渊眸色一黯,“那日刑场.......其实我也在。”

如果白川舟没出手,那他会劫刑场,总不能连师妹的女儿都护不住。

这倒是令楚引歌诧异:“那怎么没见到你?”

他觑了她一眼,抿了口酒,哂道:“你想想那周围有何躲藏之处?”

刑台周侧......楚引歌思了一思,猛然呛咳,只有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了。

她的脸被噎涨得通红,灌下一大碗水才断断续续说道:“师.....师父,你站在我们....上面?”

“是啊,躲得隐蔽,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过脑了。”

左渊当时就见一闪影钻进高台之下,炽火乱窜,众人皆看不清里面的形势,但他在高树却看得分明,楚引歌从高台跌落。

他当时想等都等了,就看看她完完整整地出来再走罢。

谁曾想这两人竟上了树,还卿卿我我如胶似漆,这让他这个出家人情何以堪,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阖眼非礼勿视。

左渊啜了口酒,轻哼:“倒是也听到了一些话,什么逆徒要换个武学师父......”

一股酸味。

楚引歌早已面红耳赤,忙劝哄道:“他是我夫君嘛,夫妻之间总得说点好听的,不过我的左师父天下无敌,无人能及。”

可一想到她和白川舟的亲昵被师父看得透透的,红晕从玉颈爬到耳根。

此地已不宜久留。

她忙起了身:“你怎么还偷看偷听,你这个出家人好不正经,我要去住持那里揭发你。”

匆匆拿上自己的行囊,正欲离去,却被左渊拽住,从往她的怀中塞了大摞打包好的桂花酥:“早点回来,不够吃就写信给我,师父给你寄过去。”

他的眸光慈善,颇有种小徒长大成人的宽慰。

楚引歌的鼻头泛酸,不忍再看,可嘴中却是倔强:“给这么多哪吃得完?”

话是这么说,但却丝毫未有客气,手提糕点,转身离去。

她故作轻松往外走,不敢回头,她知道左渊一直在身后跟着她。

古寺清幽,余钟磐音。

到寺门时,楚引歌的脚步一顿,背着身举手潇洒地挥了挥青玉剑,可声色已哽咽:“左师父,后会有期啊。”

话罢,她就飞快跑下了山。

身后的人仰头饮尽残酒,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

白云苍狗,一晃五年。

扈州,沉香绣铺内。

“白掌柜,今日要去苏府给大少爷量体裁衣,莫忘了。”

楚引歌正执银线勾梭,对外一笑,声色软和,“晓得了。”

她离开邺城已五年零六个月,最先她去了潮州——父亲被贬之地,也是她五岁前生活的地方。

当时在她一路奔往的途中,她就听闻因“谢棠”一死,众多文人被彻底激怒,联名上书,游街示众,还谢师一家清白,再加阁主施压,朝廷败下阵,替谢昌正名,为七十八条生命竖墓碑。

白川舟派人的脚程比她快,或许他早已想到她会去,所以在她找到父亲生前的书院时,就在后山上看到了满目的衣冠冢。

天为枕,地为席,白幡为帐,漫天飞扬。

那山正是天语阁悬挂的母女背景图里的山,小道依旧,可身侧的母亲不在,是她独自上的山。

沉冤终得雪,山河伴长明。

她细细擦了遍每一个墓碑,在父亲和母亲的合墓前,屈膝跪下,叩了三首。

尔后她就去了隔壁清城,本想卖画为生,谁曾想第一幅画就有人问她这是不是宫廷画法,吓得她钱都没收,连夜离城。

再往南走了几城,她在苏城遇到一绣坊招学徒,管吃管住,正合她意,她就顺势改名为白玉堂,在绣坊呆了一年半载还算学有小成。

刚要正式转为绣娘,本以为会在绣坊长做,却恰逢遇到宫中选姑苏绣娘,她又吓得连夜离城,但因绣坊的师父们都对她很和善,她心中过意不去,留下了一千银票才离去。

这前两年她一路南下,一路亏钱,她决定换个风水,往东走了走。

就来到了眼下的扈州,用手中仅剩的钱财盘下了现在的这个门铺。

而这苏府的大少爷正是门铺老客。

“白掌柜,这苏公子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店里的绣工品秋滚着针,间或用针擦擦鬓发,眼眸含笑说道,“有几回您去进布缎,上店里来,我说我替他量衣,他就推脱不肯的。”

扈州的口音比之邺城的软绵细柔,调侃都听着是在卖俏。

楚引歌呆了几年也逐渐入乡随俗,软了嗓子,笑道:“阿秋莫要胡言,这苏府乃城中第一富商,苏公子又是长子,岂是你我随意嚼舌根之人,你看着铺子些,我去苏府了。”

骄阳似火。

品秋就看着自家掌柜着一身月白栀子花纹蜀锦裙裾,肤白胜雪,身姿娉婷婀娜,素手拎着绣盒往门外走去,人间绝色也不过如此。

她摇头轻叹:“白掌柜真是美而不自知,我都看馋了......”

而另一边,楚引歌刚到苏府门口,就看到一样貌清秀俊雅的男子冲她招了招手,身姿挺拔,笑容明媚,如兰玉树。

楚引歌快走了两步:“外头阳光这么晒,苏公子在府中等着我便是。”

“我又收到了邺城的一些情报消息,想迫切与你分享。”

苏觅笑着拿过她手中的绣盒,迎她进府,“瞧把你累的,快进去歇歇。”

是了,楚引歌来见他,很主要的缘由是能获得邺城的最新境况。

但除此,苏觅于她而言,还有知遇之恩。

她如今是掌柜,可以选择不出门,一般量体的活也都交给了品秋去做。

但唯有苏觅是不同的。

因他也是她门铺的第一个客人。当时她初来乍到,在这个偌大的城还未扎根,旁人也不会轻易信她,也是赶巧,她正值关门之际,苏觅要去对面茶楼见客,却在下马车时不慎摔了,沾了土,只能到她的沉香绣铺救救急。

她当机生智,将尘土晕开,依着土绣梅枝,又绣上点点红梅,若不细看,宛若一枝寒梅白玉条,含苞待放之状,似还暗香浮动。

苏觅那回见客没有见丑,反被问家中绣娘在何请的,这梅花绣刺得如此惟妙惟俏。

之后,沉香绣铺就名声大振,苏觅也开始只从她那里定衣。

而更令楚引歌诧异的是,她第一回上门给苏觅量尺时,在他的书房看到了宋誉的画。

她当时太过惊愕,以至于脱口问出:“苏公子和宋编修有故交?”

但苏觅竟说自己不知这幅画是何人所作,是在阁主清肃贪腐行动中,一奸商被抓,大量的墨宝被竞拍,他看着此画不错,就购置了。

楚引歌一听就明白了,这恐怕是之前宋誉为了给她攒礼金时,接私活画的。

她以为此事就这样过了,没想过了几天,苏觅竟上门将宋誉的近期之事同她说,还带来了个好信,宋誉当上掌院了。

也是从那时起,苏觅就知楚引歌是邺城人,欢喜听邺城大小之事,他就派人去搜拢,时不时讲给她听。

所以从这一点上,楚引歌还是很感谢苏觅的,他仗义,善良,纯粹。

这几点其实和宋誉很像,但许是从小锦衣玉食,又比之多了些天生的贵气从容。

寿樟修竹,闲坐庭院,小池凉风徐来,拂去了夏日的几丝燥热,顿觉快意酣清。

苏觅给楚引歌斟茶:“白掌柜的生意愈发好了罢?去了几回都不见人。”

这里没人知道她是楚引歌,是谢棠,都以为她叫白玉堂,称呼她为白掌柜。

她浅笑作揖:“全仰仗苏公子赏脸。”

她不笑时妍丽冷艳,但一笑时,人如其名,眉目间宛若素然绽放的一树白玉堂,美得惊心摄魄,且这三年又长开了些,曲线玲珑有致比他初识时更艳绝。

苏觅顿时口干舌燥。

她还没喝,他作为主人倒是连饮三杯,才将喉间的干涩退去。

“对了,要同你说说邺城的,有两桩大事,”苏觅清了清嗓,柔声道,“宋掌院拟了文书,消息应当很快就传至天下,宣安画院欲开一美学大赛,招能人画师,头筹者赏黄金千两,赐掌事之位,前二、前三者赐编修之位。”

“这是宫里缺人了?”楚引歌轻笑了声,“苏公子,这桩于我而言是闲事,可不算大事。”

“白掌柜别谦虚了,我可听品秋说了,你们铺上悬挂的那幅悬水瀑布图是你作的。”

他将杯盏往她眼前递进了些,“我虽不懂画技,但也觉赏心悦目,看后身心舒畅,和我书房里宋掌院的那幅不相上下,我倒是鼓励你去参加。”

盏中清茶飘浮。

楚引歌扬唇未接此茬,另起了话头:“另一桩呢?”

她捧杯浅茗,甘冽熟悉之气在唇齿间漾开,瞬间一愣,“这茶?”

“好喝罢?”苏觅挽袖,洗盏弄杯,“这就是我要同你说得第二件事。”

他的眉梢轻提,“这茶叫清风使,我可是废了好大的劲才打听到阁主不日要来扈州,他现在可是百姓心中除恶扬善的英豪。听闻他极爱饮此茶,届时我定要将他请上府来品品。”

话音刚落,楚引歌手中的杯盏闻声一抖,碎裂在地,块块瓷片映射这她陡然苍白的娇靥。

茶香四溢,糅碎进叫嚣的骨,所有的知觉都变得汹涌。

她的声色也是难得的不稳,话都问得抖颤哆嗦:“你说谁要来?”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没有虐点啦~撒糖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