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她的光

——“他没死。”

白盛清说的没什么情绪, 可楚引歌的全身却抑制不住地抖颤,连话都说得哆嗦:“他还活着?”

她怕自己听错,还想再确认一下, 膝行到他的脚边, 脚腕上的铁链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之声, 惊耳骇目。

双目泫泪, 却似漫天星辰,熠熠灵动,让白盛清想到了谢昌的夫人。

十一年前的屠门, 院中人杀进后, 金吾卫问是否搜家,寻有无可漏之人。

他正欲下令搜,却被一匍匐在地的女子死死地拽住了袍角, 他垂眸望去。

她的一袭白衣滚占了大抔大抔的血,满头青丝垂落搅缠,沾满了泥泞与血渍, 那么狼狈, 但那双眼眸却澄净分明,如春梅绽雪, 水遮雾绕, 眸底泛着红, 不发一语地望着他。

紧紧地揪握着他的衣摆, 指节发狠。

他心一悸, 院中一定还有人。

白盛清扫视了一圈, 弓箭之人最善察细微之物, 他瞥向了角落那个小小的狗洞, 有抹水粉鞋尖露在外面很块又缩了回去, 他挪开眼。

“搜!”

女子的眼神倏尔变得凄厉,似要爬起跟他拼命,但却连地都撑不起来,十指里嵌满了灰土泥垢。

白盛清见有侍卫往狗洞走去,他顾不得和脚边的女子周旋,掀袍走去。

“你去屋里搜,这里我来查。”

他背对深站在树荫底下,高大身影刚好挡住了身后的狗洞。

他看到那双灿瞳渐渐变得柔和,泪珠从眼角滚滚而落,缓缓阖上了眼。

.......

眼下的这双瞳眸和记忆中有了重叠。

“是,还活着,但尚在昏迷。”白盛清缓缓道,“他还不能死。”

楚引歌的提心吊胆在这一瞬顷刻松解,没有哪一句话比这更值得庆幸了,牧之尚未死。

她也听明白了侯爷的话中意,牧之不能死,盛世未到,侯爷不会让阁主死。

她喉间一哽,话语也说得断断续续,气息不稳:“幸事......幸事......至矣尽矣。”

“幸事?谢棠,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弑君之罪,将在五日后斩首示众?”

楚引歌这才醒神,侯爷这身素袍是为国丧所穿,是她刚刚意乱心慌,误以为是......

她轻笑了声,语气已是彻底松懈了下来:“我这条贱命早在十一年前就该随父母亲去了,尚不足惜,能替他们杀了狗皇帝,我已是心满意足。”

她又想到了什么:“不对,父亲曾被世子救,又多活了三年零八个月......”

楚引歌看了看眼前人,不再说下去,可手却不自知地握紧了拳。

“你父亲是我杀的,你家满门,七十八条生命都是我亲眼看着斩于麾下的。”

侯爷望向她,眸色无波,语气也没见起伏,坦**到让楚引歌失语。

白日青天,她抬眸越过他的肩头,可以看到墙外的阳光明媚,是个好天啊。

可墙内的囚房里却布满死亡的沉闷气息。

楚引歌从得知自己的父亲是谢昌那日开始,就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曾教导她处世为官之道,告诉她女儿家不必拘泥于深闺之中,夸赞她日后必有所作为的人。

他那么像一个父亲,可却亲手杀死了她真正的父亲。

明明该是他羞愧的,可他却那么坦**,反倒是她看着他在灰地上从容的影子,举手无措。

半晌,才听侯爷问道:“你不想杀了我么?”

楚引歌沉思,她正视了自己的内心,抬头笑了笑,眸底划过一丝悲凉,“我恨你,但.....并不想杀你。”

这是实话。

“狗皇帝要我父亲死,即便不是你奉命去杀,也是旁人。你若不从,跟着被毁的是侯府上下几百条人命,我恨你害我家破人亡,但我不想杀你。”

许是她的眸色过忧刺伤了白盛清,让他生平第一次想解释,这解释或许不仅仅是对于谢棠,还有那双趴在脚边的秀眸。

“当初杀你父亲,是娴贵妃给我出的主意。”

“什么?”

“先皇没那么蠢,他对我防了一手,在灭了你家满门后,他第二日就去找人寻谢昌的尸体,他当时就已猜忌娴贵妃会派人去救你父亲,顺藤摸瓜,发现了牧之。但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谢昌,而是让牧之养着,另一边,他又开始着手建揽月楼。”

楚引歌惊骇,她猛然想起那揽月楼四处皆是死窗,她第一回进入时就觉怪异,为何极尽豪奢华靡的揽月楼却无通风之口,原来竟是宣康帝为父亲准备的囚牢。

父亲活了三年零八个月,而她记得宋誉说过,揽月楼花三年所建,老师傅又用八个月绘制了《采莲图》,全部完工也刚好是三年零八个月......

她不由地靠到墙边抱膝,好让自己不那么身寒,可双肩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疼痛绕盈。

听侯爷续道:“直到揽月楼建成那日,宣康帝才让我去将谢昌带来,我这才知他还活着一事。刚走到宫门,娴贵妃就密派送来一份文册,里面尽数是先皇要对你父亲在揽月楼行的酷刑。”

白盛清没有具体提文册上的酷刑是何,但他想到时已然眸色发冷,其中有一条竟是每逢月圆之日,带娴贵妃去二楼卧榻承**,命谢昌坐于一楼听之。

纵使时隔多年,他依然感到睚眦欲裂。

一念至此,他的双拳不自知地握紧,缓了缓不平的心绪,良久才道:“娴贵妃在文册的最后写了个一字,我知她是何意,她不想让你父亲再受折磨了,让我一刀给他个痛快。”

楚引歌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你父亲是个好儿郎,也是个好官,骨子里有傲气,一生清清白白,是我等仰望追及之人。”

他的声色微起波澜,言词恳切,已年近六十,但双眸依然神采奕奕,一身素袍,衬得风骨孤立。

楚引歌鼻头一酸,含泪问道:“那皇上没对您和牧之.......”

她察觉到方才侯爷提到酷刑时,脖颈青筋暴突,他虽没说是哪些,但楚引歌已能想到七七八八,这样的手段卑劣的狗皇帝,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

“皇上本是想将我和牧之关押至慎刑司,但被娴贵妃以死相逼,”白盛清的眸色柔缓,“说来也巧,娴贵妃在那日被查出有孕,也就是后来的昌乐公主,谢昌已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昌乐公主.....就是传闻中在宣康帝抱着长大最得宠的小姑娘,楚引歌的羽睫轻颤,但还未活过三岁就死了,这宫中龌龊,最是可怜幼儿命。

“只不过皇上怀疑牧之会有不臣之心,一直暗中派人监视着他,见他长宿于青楼寻花问柳,游手好闲,扶不起来了,就渐渐放过他了。”

日光渐渐拢进,洒在方桌上,窗上的道道栅栏斜影,斑驳了楚引歌的眼。

“所以您动不动打他,也是为了做给狗皇帝看是么?”

白盛清望向她,所处囚狱之中,却不见丝毫胆怯惊慌,他的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叹果然是谢昌之女,这才智灵性恐是连男子都不及。

他没有回她的话。

但这在楚引歌眼中就是默认了,她双肩展平:“那侯爷为何不同世子爷解释?他如此恨你......”

“这个竖子小儿不也没同我说他是阁主一事么!”

白盛清向来语气平缓,凡事宠辱不惊,唯有说到白川舟时才气急,猛拍方桌,又怒骂了句,“不知轻重。”

楚引歌看着那栅栏之影都随之震颤跳动,不知怎么,就莫名笑了,冤家父子。

她微微仰着脸,眼眉弯弯,藏着释然的笑意,似染了一方晨光的秋水,潋滟生姿。

不怪乎侯夫人天天在他耳边说自己的儿媳多么可人,牧之多么有福,两人郎才女貌,生出来的小娃娃还不定多么好看呢。

白盛清敛容,寒声道:“你和那个逆子一样,命在旦夕,怎还能笑得出来?”

楚引歌跪地,双手加额:“谢侯爷告知我真相,谢棠死而无憾。唯......唯愿二老身体康健,保重安康。”

光斜照在她弯着的脊梁之上,身骨铿然,不惧头破血流。

那瘦弱的腕间皮.肉翻卷,都快看得到骨了,白盛清不忍再看。

他从来做何事都不为人道,今日已是多说太多了。

撩袍起身,迈步而去:“你母亲还给你带了些药,记得抹。”

楚引歌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再也受不住,膝行抱住牢栏,声泪俱下:“父亲。”

白盛清的身形一顿,驻步垂立。

“父亲,同我跟母亲说,谢棠不孝,今生恐难以报答她对我的好,愿来世能做母女还恩。”

她跪伏,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一声,一声在走廊回**,似古寺钟鸣,伴着颤动的铁镣之音,声声催人泪。

白川衍不忍心,正欲开口,却听边上的父亲对狱吏说道:“将她的铁链解了。”

“可新帝那儿......”

“就说是我允的。”

话落,白盛清就大步走出慎刑司。

-

在这五天内,来过宋誉,也来过阿妍。

他们不是一同来的。

宋誉的腿脚在那个雪天跪伤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可身姿倒是比之前更挺拔了。

他带来了一幅热闹不俗的画,是她和世子爷大婚之日的场景,宋誉背着她走在红绒地毯上,世子爷一袭绯罗蹙金双团喜吉服,嘴角含笑,清朗独绝,可多情的眉目却柔溺地紧盯着宋誉背上之人。

“我就说这人看什么都深情,你看他瞅个红盖头都温情脉脉。”

楚引歌细细地摩挲着他的眉目,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比画上的红绸布还要红艳上几分。

那是因为红盖头底下是她啊,宋誉拿出帕子递给楚引歌,故作嫌弃:“楚编修这眼睛都肿得跟青桃似的,再哭怕是要瞎了。”

“这可是你师父给你画的。”

楚引歌忙抹了眼泪去:“想不到死前还能见到师父大作,也算死而无憾了。”

她笑道:“我要将它带到刑场上,死前再看最后一眼,刀落下来也不觉疼了。”

声色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小事。

可这是斩首啊。

宋誉想安慰却是无从下口。

他没坐多久就走了,可一到慎刑司门口就凄哀地恸哭,哀声遍司。

楚引歌自是听到了,喉间哽咽,但却摇了摇头笑着自语:“这个胆小的宋编修,都不敢当着我的面哭.......”

楚诗妍是在行刑的前一日来的。

形销骨立,楚引歌差点都没认出来。

“棠棠......”

但一开口的语气还是未变,上来就扑抱住了她。

楚引歌缓缓抬起手回抱,正欲开口,却听她在耳边轻柔说道,“棠棠,我已买通狱吏离开一盏茶,我们赶紧将衣裳对换,你逃出去后找个地方好好替我活着。”

楚引歌一愣,将她拥紧了。

“傻阿妍,明天是你哥送我上刑场,他怎会连你我都分不出来?”

楚诗妍摇头:“他知我计划,默认了,不然怎么准我来看你?”

“你哥要你替我上刑场?”

“也是我自愿的,这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母亲成这样还要将我塞进高门大户去,哥哥也不人不鬼的,我好痛苦啊棠棠。”

楚引歌娇额微蹙。

一把将她推开,轻斥道:“别跟着你哥一起发疯,人活着才有希望。你不是有那些银票?从楚府逃出去,活下去。”

“你痛苦是因为周围都是让你痛苦的人,远离他们,替我那一份日子有声有色地过着,多尝几串糖葫芦,多看几场烟火,看到喜欢的男子就写情诗,遇到恶劣之人就骂他臭烂白菜......”

楚诗妍掩面痛哭,明明年初的时候她们还相拥一团,叽喳笑闹,怎么到了年尾就分崩离析了。

“再有三日就是除夕了罢?纵使今年不顺意,那阿姐就祝你明年顺意,后年遂心,往后的年年都称心快意。”

“阿姐,可我一个人怕......”

“我希望我做鬼也来找你啊,”楚引歌轻笑,“那你不是更怕了。”

楚诗妍破涕,但却笑不出来,她一想到棠棠明天就要被斩首,眼泪就跟决了堤。

一盏茶很快而过,两人没再多说。

在临走前,楚诗妍给楚引歌的手中放了把匕首,“阿姐,我听他们说你一箭就刺穿了皇帝的胸膛,想你定是有武功,我两日前去看过斩首,刽子手身边无他人,若是......若是有可能,你就杀了那个刽子手,逃出来......”

楚引歌想还给她,却不想狱吏来了,只能将匕首塞进袖中,她的心中一阵温滚。

楚诗妍向来怕血,但却还为了她去看腥秽淋淋的刑场。

楚引歌在灯下看着精致匕首,恐是只能用来切果物,饶是她武力再高,这把小刀,恐也只能在刽子手身上划道口子罢了。

她轻笑了声,笑着笑着,不由地喉咙哽塞。

这个人间,仔细嚼嚼,还真是令人......贪恋啊。

腊月二十七,冬决日。

天气晴好,本来除夕前后是不予动刑的,怕有晦气,楚引歌听方明说是太后和皇后逼着新帝下旨。

这几天过得倒不算无趣,这守夜的小役与她讲了许多宫中的见闻。

楚翎来提囚时,就见楚引歌在和一狱役道谢。

他敛睫,她好像对谁都很好,除了对他,但仔细想想,她......对他也有过温情时刻。

为了这一点点的温存,他不惜让阿妍替她处刑,他没办法看她死。

他当然也想到,她必然会拒绝。

楚翎走上前,看向楚引歌:“你还有什么愿未了?”

“还真有。”

她难得对他笑了笑,一身崭新白衫更衬得她的皮肤宛若染了一方霜雪的玉。

他的心蓦然就疼了。

楚引歌从袖中拿出匕首交给他:“替我谢谢阿妍的好意。”

他没想到是这个,心肺辛辣,望着她:“你自己没什么愿么?”

楚引歌摇了摇头,又笑道:“有一愿,希望楚将军在我死后对阁主好一些。”

楚翎一怔,颅内炸裂,她到死都还想着那人,但看她的眸色清光,他还是点了点头。

“走吧。”

-

楚引歌已好久没晒到阳光了,面对自己的死,她还是有一点怕,但看在风清日朗上,她将心中那一点点惧给驱赶了。

这么好的天,不该哭丧着脸,她轻绾起袖,被刑具磨损的伤口展在光下,暖烘烘的,也仿若在渐渐愈合。

只是楚引歌没想到,刑台周侧站满了老百姓,越聚越拢。

见她一来,纷纷跪下,高呼:“谢首辅一生襟怀坦白,正直无私,谢首辅之女灭的是昏君,不该杀!”

她此生跪过求过许多人,为姨娘跪过楚熹王氏,为牧之跪过侯爷。

但却极少人为她跪过,昔日的牧之跪于姨娘前许诺,那日的宋誉跪于殿前为她求情。

可今日却是密密匝匝的百姓为她而跪,她的肩膀一颤,鼻息滚烫。

她就知道,那些人可以杀她父亲,杀父亲的弟子,杀八只鹦哥,却杀不死人心,捂不住百姓的嘴。

长街巷陌,拥聚起是当世烟火,散落开是人间公道。

楚引歌说不出话来,伏身,屈膝跪下,向百姓深深地叩了一首。

计时香已断,差役在旁喝道:“时辰到!尔等再敢狂吠,也一并与谢棠当众问斩。”

众人不理会,依然高声扬呼。

楚引歌忍不住落泪,死亦何惧,惧得是承受不住这沉甸甸的民心啊。

“嗖嗖嗖——”,箭矢厉声,一阵阵破空之音响彻云际,刺向人群,不断有人失声倒下。

她抬眸往四处望去,是趴伏在周遭的十八弓箭手,金吾卫在旁严阵以待。

这帮人......这帮人连百姓都不放过。

她咬紧了唇,步上台阶,走向高约十余尺的刑台,嘶喊出声:“大家先止口,让谢棠安心去,灵有所安,天理昭昭,尚存公道,定会有后人察察为明。”

人群中闭了声,但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随之是一片的啜泣,接连绵绵。

“行斩!”

楚引歌被迫屈膝跪下,垂首看向地面,身旁刽子手执刀之响霍霍。

阳光晒到后颈处时,暖暖的,今日这天真好,她想,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了。

不,不该是这句,楚引歌在心中强行换了另一句。

两厢乍见之欢,同气相求,日后久处不厌,彼此担待,矢志不渝。

她的眸底通红,她听说人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会改面相,她要牢牢记住这句话,等着白川舟跟她相认。

刀落下之际,楚引歌只听到身边大汉一声惨叫,大刀被甩落一侧。

众人高呼:“走水了!走水了!快救人!”

她转了转脖,才看到边上不知被何人投掷了四五个火把,那刽子手全身是火,满地打滚,所过之处皆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势之高之烈,让楚引歌都看不到邢台下的百姓,可令她诧异的是,明明离得那么近,她也觉热浪扑面,但这火竟烧不到她的身上。

似也有百姓烫伤,不断传来惨叫嘶痛声。

楚引歌正不解,缓缓看向自己的素白衣袍,却突觉膝下塌陷,从高台上不断往下坠,她惊呼一声,紧闭双眼,事发突然,她还来不及运气,就已跌落进一个肌骨硬朗的胸膛,铁臂有力地拥环着她。

凛冽的薄荷清香瞬间将她席卷,怒放的生命力贯穿脊骨,她的心头砰砰震动。

她的舟,她的光,她的神明。

“几日不见,小夫人想我了没?”

世子爷的声色懒懒,可楚引歌的鼻腔却刹那酸潮,泪不自知地就滚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我还是最爱世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