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没死

寒风刺骨, 雪落湿阶。

楚引歌腕间无力,她的喉间失桎,眼角飞红, 眸底氤氲着水雾, 冲着白川舟拼命地摇着头。

他不该来。

宫墙上的朝臣素闻世子夫人皎若晨阳, 灼若芙蕖, 现下一看这泪盈于眶之状,姿姿媚媚,果然是倾国倾城, 一时难以挪开眼。

连皇帝都在一旁对侯爷笑说道:“白爱卿这儿媳才貌兼全, 妍姿艳质,今日朕若将她杀了,世子爷恐是要怪罪朕这个姐夫了。”

“她是谢棠, 罪臣之女,犬子有眼如盲,不识罪女, 还望陛下莫怪罪, 老臣已将竖子关押至府中,禁足百日, 侯府对陛下全无二心。”

白盛清眼帘微敛, 语气不卑不亢, 一番说辞讲得是进退有度, 三言两语就撇清了世子爷和谢棠的关系, 表明忠贞, 侯府能本支百世, 兴盛不衰还是有缘由的。

但他言语下对世子爷隐含的保护却是呼之欲出, 谁说侯爷对世子爷弃之度外, 未必见得,侯爷最是心疼此长子。

皇上半眯着眼,目含精光,良久,才笑道:“老丈人不用如此紧张,侯府忠心,朕自是明白。”

他拍了拍侯爷的肩,“不过朕就喜欢你这样的藏拙,若是所有的臣子都像白爱卿这样大智若愚,内秀藏巧,朕也不至于夜不能寐,担惊受怕。本以为去了个谢昌,谁知又冒出个阁主,还真是头疼。”

“陛下。”

宫墙下的高呼,音声如钟,众人望去。

那醇厚的哑音如破空之响传来,孤傲清绝:“陛下命臣来观何礼?”

“阁主恐怕还不知罢,站在你面前的可是谢昌之女——谢棠,素闻你们交情不浅,朕让你来送她最后一程。”

皇帝居高傲视,笑道,“不过这样死也太无趣了些,朕给过她选择,她不要,那朕就让阁主选。”

玉尘坠天地,寒鸦在宫瓦上嘶吠,整个宫阙都在陷入沉寂,只闻吠嚣。

“朕一直好奇阁主面具之下到底是何许人也,你若摘下面具,朕就饶她一命。”

皇帝说着不由地笑了,“连朕都觉自己太宽纵你们了。”

白川舟看着狗皇帝身边的侯爷,那背后是四皇子,阿姐,母亲和整个侯府,又往前看着楚引歌,她身上依然裹着他的仙鹤氅袍,对她来说,氅衣太大了些,都拖到了地,但衬得她更加娇柔。

珠钗别乌发,那是他送予她的彩蝶嵌珠碧玉簪,他还记得当时送了几支让母亲去选,母亲说棠棠带这个必定好看,眼下一瞧,美人香骨,如遗珠碎玉,气质濯濯。

他的修指微蜷,他多想抽出她的发簪,将她抱于软衾榻上,让那三千青丝如绸缎般铺落满床,和她缠绵至方休。

“棠棠,别哭啊。”

他从未在人前见她哭得这么悲痛过,梨花带雨,更见犹怜,他忍不住蹙眉,“别在这帮畜生面前哭,不值当。”

白川舟看到她手中的弓箭,知道这狗皇帝还给了楚引歌另一种选择,杀了他。

宽纵?真是个好说辞,好借口啊,若是她对他动了手,狗皇帝必对外扬言,是谢昌余党杀了阁主,谢棠必死,若是她不动手,那十八弓箭手早已虎视眈眈,齐齐对准了她。

今日这局,对他是死局,对她也亦然。

雪落得更大了。

“难得见办事冷酷狠绝的阁主如此犹豫不定,这天也下个没完,朕也冷了,就替你们做个了断罢。”

皇上周身透着帝王之气,从身边的弓箭手上拿过□□,塞到侯爷手中:“当初那封降罪书就是侯爷远赴潮州送去的,这还有余党未清,侯爷得负责罢?”

白盛清的双肩一颤,雪花从他身上簌簌抖落,鬓角白得分不清是染的霜雪还是爬上的沧桑白发。

“你杀了她!世子娶罪臣之女之过,朕就不予追究。”

“可臣......尚不能武,恐会伤及楚将军。”白盛清手提□□,腰背佝偻更低,都要埋到雪里去了。

“尚不能武,呵,”皇帝笑道,“但朕有耳闻侯爷是会拉弓的。六城将军之子,年少时驽箭离弦,矢无虚发,只不过后来才自断经脉,但基本功总不至于忘了吧?”

“老臣多年不曾握弓,怕是......”

“你想抗命不成!”皇上喝声打断,厉起一道,“朕要你将弓箭抬起来!对准高台那人!”

白盛清的背脊一寒。

楚引歌看向宫墙之上,如今是十九道箭矢对准了她。

风声萧萧,揽月楼上的金铃乱晃,不断撞向悬链,楚引歌在那里上工时,听过许多次它的声响,清脆泠泠,全然不似今日这般聒耳刺痛,刿目怵心。

楚引歌心头倏尔一松,是她来终止这场死局也好。

只是泪痕被冷风吹干后,生生的疼裂。

皇上看她一副视死如归之状,觉得甚是有趣,“那我们就一箭箭的来,侯爷上第一箭!朕数三个数,三——”

楚引歌紧咬着棉布,狠狠地瞪着他,那卷明黄袍角翻涌,气势磅礴的沧龙图腾却盖不住他身上的秽恶,这个昏君,她就祝他不得好死。

“二——”

“等等!”

哑声在雪中劈来。

众人向白川舟望去,他的眸色化成了她熟知的玩世不恭。

不!

不要!

楚引歌知道他要做什么,拼命冲他摇头,她死不足惜,可这大宣还等着他携领众臣河清海晏,四海昇平,不该由奸臣当道,暴君当政。

泪痕又被串串清泪覆盖,她的发鬓散了,发簪落进了雪里,一点声响都听不到,可那上缀的碧玉却闪晃了他的眼。

“楚引歌,谁要与你淋雪共白头。”白川舟轻笑,语气轻挑,却朗声阵阵,似要让所有的人都听到。

骨节分明的修指,一手扶着面具,另一手解着后头的绸带,抬手间,腕间那红绳艳得刺眼,小舟在雪中晃啊晃。

不要,不要!

楚引歌喉间呜咽。

“——我要同你......”

他的面具还未摘,话音未落,一箭簇之音划破天际,穿云裂石,响彻轩辕台,直刺台下之人。

楚引歌眼睁睁地看着白川舟在她眼前倒下,万顷寒晶,雪势溟溟,那抹玄色仰躺在雪中,很快,温热的血腥味滚滚而来。

楚引歌只觉脑中轰鸣。

众人皆乱了,叽叽喳喳嚷成一片,却无人上前。

楚引歌目露寒光,她根本听不到周遭之声,也根本不知这箭是何人所放,她只知,自己要疯了,这里的每个人都该陪葬。

她脚风凌厉,往楚翎的胯.下的要害之处猛然踢去,楚翎未有准备,且残缺还尚在恢复,一阵闷哼嘶痛,松手,往后踉跄倒去。

楚引歌趁此,握紧弓箭,狠厉拉满弓,虎口震裂,箭簇呼啸而出,裹挟着阵阵凛冽寒风朝皇帝飞滚。

“陛下小心!”

此起彼伏的呼叫却挡不住凌空之箭,皇上正在怒斥身边的侯爷,转身时已晚,箭直穿他的胸膛,轰然倒下。

一时天昏地暗,人声鼎沸。

楚引歌将口中的棉布扔至一旁,忙跑向那抹玄色,一把将白川舟抱在怀中。

她哆哆嗦嗦地探着他的鼻息,尚有温热。

“来人,来人!救救他......救救他.....”

楚引歌声泪俱下,抬头嘶吼道:“他还没死.....救救他!快来人啊!”

可无人在意,人人都在关心皇帝死活。

白川舟伸手抹了把她的泪,嘴角噙笑:“别哭,爷的话还没说完呢。”

“等你好.....等你好了,我们慢慢说.....”

他却不管不顾地拉下她的脖颈,“我就要说。”

他还是那么霸道,那么不要脸。

楚引歌满面凄怆。

他咬着她的耳骨,气息已微弱恹恹,可还是那么不正经:“我想说,谁要与你......淋雪共白头,爷要同你.....日日厮磨夜夜缠绵至白头。”

“风流痞子.....”楚引歌恸哭,泣不成声。

她轻骂过他那么多次的风流痞子,每一回都是含笑的,只有这回是涕泗横流。

雪势倒是渐渐小了,但他的温度却越来越低,她脱下氅袍,披在他的身上紧紧裹着他。

白川舟听她一言,低笑了声。

他没什么力气了,勾着她后颈的手落了下来,身子也有些软乏:“那老家伙还算有点......眼力见,还没摘下面具就认出我了,保住了侯府,保住了四皇子,阿姐,母亲,川衍....呵....”

楚引歌这才知道那箭是侯爷放的。

“棠棠......对不起啊,说好要护你一世安愉,恐怕.....恐怕做不到了.....”

“白牧之!我不允许,不允许!你不准......不准死......”

楚引歌哭得肩背乱颤,青发被雪淋湿了,搅混贴在娇靥上,狼狈不堪。

白川舟将她的鬓发别在耳后:“别养面首.....青倌男宠最是无情,找个好人家过日子......我看宋誉不错......”

“你混蛋!白牧之.....你这个混蛋......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雪竟渐渐地停了,金铃声止了哀鸣。

可紧跟而来的,却是十二声老钟之响,悠悠****,响彻邺城。

此乃国丧,皇帝驾崩了。

白川舟脑子混沌,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本细游的呼吸蓦然急促:“棠棠......你....杀了皇帝?”

楚引歌还未答,一双暗纹黑靴停在她的面前,声色低沉:“谢棠犯弑君之罪,关进慎刑司,等候发落!”

她抬眸看,是侯爷。

她和白川舟被所来的侍卫一把拉扯开,楚引歌反手拽住侯爷的衣摆,匍匐在地:“求你救救他!他还没死,求你别杀他,救救他!”

“棠棠......你别求他......”

白川舟仰面躺在雪地之上,声若游丝,但依然透着可见的傲气。

“你别说话!”楚引歌哀痛欲绝,膝行跪在侯爷面前,颤着音,“求你......求你看在母亲的面上,救他.......”

白盛清看着雪地上的这两人寒酸落魄,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们大婚日着喜庆红服,语笑喧阗,檀郎谢女跪在他面前叫得那声父亲。

他以为是纨绔配弱娇,结果却是贤能阁主娶谢昌之女。

是自己看走了眼。

他在官场纵横几十年,还是头一回看走眼。

白盛清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良久才睁眼,眸底已是浪静风恬。

“把谢棠带走!”

他转了身往外走去。

楚引歌被三五个精兵拖拽紧跟,“不,不要......求你救救他.....”

她的声色尖锐,如方才在空中相撞的金铃,凄凄厉厉。

她回头看,那身玄色被遗弃在雪地之中,孤茕独立,一抹金光穿破云层,洒照在他的身上,似镀了层粲箔,氅袍上的白鹤宛若要乘光而去,一并带走的,还有那个嘴角勾笑,眉目多情,不可一世的少年郎。

“不要!”楚引歌大骇,再也受不住,恸哭昏厥。

-

慎刑司内。

楚引歌醒来时,周遭黢黑,唯破陋木桌点着一枚豆灯。

她转了转头,半晌,才反应自己身处何地。

——“楚引歌,我才不要与你淋雪共白头,我要同你日日厮磨、夜夜缠绵至白头。”

她的眼泪又从眼角滑落。

楚引歌抬手正欲抹脸,才觉腕间沉重,竟是上了铁镣,全身乏力,一坐起,就跌滚至榻下。

脚腕也扣了铁链,磨的腿骨生疼。

她缓缓地爬到牢栏,说出话时才觉喉间干疼,声色喑哑:“有人么?有人在么?”

一守夜牢役匆忙跑过来:“小的叫方明,世子夫人有何吩咐?”

“你可知世......阁主是否还活着?”

“这小奴倒不知,”那牢役挠了挠头,“只听说御史中丞将他背走了。”

“御史中丞?范大人?”

“啊....不,不是,”牢役年方不过十六七,头次被这么粲然的眸色盯着,有些语无伦次。

“夫人恐怕还不知,上月中旬范大人因徇私舞弊下马,阁主力荐侯府的二少爷白川衍上位,本以为他是兵部侍郎哪会纠察官邪,谁曾想他上来就办了几件大案,令众人皆刮目相看,他和阁主走得倒是近.....”

川衍......楚引歌眼帘微敛。

难怪皇上这么着急除去阁主,礼部是六部之首,而御史台又是三司之联,才过两月,这两大衙门都已被阁主钳制,不怪乎外人眼红。

不过御史府在宫外,离轩辕台较远,若是无人通风报信,恐是得到第二日上朝才能闻到今日之事。

当时站在宫墙的皆是二品以上官员,且这帮人恨不得阁主死,谁还会去给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传话?

只有可能是侯爷。

楚引歌揪着自己的衣摆,唇线紧抿,他到底是将牧之带回家了。

牢役许是守夜烦闷,见世子夫人也爱听,还在絮叨:“......但这箭是侯爷放的,都说他和阁主不对付,总是意见相左,在朝堂上吵起来都是常事,现在御史中丞还将阁主带入侯府,恐是府内一派腥风血雨......”

“小明。”

听他还未言尽,楚引歌打断道,“能不能帮我个忙?”

方明乍听这称呼,还有些不习惯,红了脸:“世子夫人但说无妨。”

楚引歌从腰间取下香荷,铁镣震颤地晃动,不断摩擦着她的皮肤,发红发烫。

她好不容易才将里面所有的银两倒给了他:“你能不能明日一早将白川衍白大人请来,我有话问他。”

“夫人,小奴身份低位,恐是递不进去话啊。”

烛火昏慵。

楚引歌一思,将香荷也递给他,这是如春绣的,和那帕子上的鸳鸯如出一辙,川衍看到应会明白。

“你将这香荷给侯府管家,让他交由二少爷.......”

这一夜,是楚引歌活这么大最煎熬的一晚。

她手握玉璜,看着那微弱的灯烛飘曳,忽闪忽灭,就同她的心忽上忽下。

来自各个囚牢歇斯底里的呐喊,哭泣颤抖,哀鸿遍野,盘踞在楚引歌的太阳穴。

她这时却没有哭。

因为侯爷让川衍将他带回家了。

她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亲人还活着的时候是不能哭丧的,不然会把他的魂火给浇灭。

她虽不迷信,每回上天佑寺也从不拜佛烧香,但当下,她倒想愚昧一回,愿意相信这句话。

她就这样虔诚地觉得,只要她这一晚不哭,他就不会死。

楚引歌甚至觉得白川舟的命像极了眼前的这豆灯,被四面八方砖缝里钻出来的暗风,吹得支离破碎,在这烦嚣的夜里仓惶乱窜。

她心下一紧,慌忙起身,抬手围成圈,将灯火护在掌心之内,看着它逐渐安稳,心也渐渐平复躁动。

天明。

楚引歌听到方明交班之声,迟来的钝痛又袭来,每一瞬都像在等待凌迟。

终于,有脚步声愈来愈近。

她还在护着灯,纵使她知结局早已定在来的人的口中,可她依然未动分毫,双手抬着,腕上的铁链压了她一夜,早已磨裂了她的皮,冰凉的锈紧贴着她的血肉。

皮开肉绽,疼得麻木。

牢门被打开,楚引歌抬眸,见来人所着素裳,头带素冠,心下一惊,手上就失了力,灯烛被掀翻在地,那灯实在太弱,在草木上扑腾了几下就灭了。

她看着那滚落的莲花灯盏,眼眶又泛起了红,强忍着不在眼前人落泪。

“这是你母亲给你带的被褥衣衫。”侯爷迈步进来。

后面紧跟着的白川衍将衾被置于榻上,唤了声长嫂。

“我……”

楚引歌开口,才觉喉间已哽咽,原来要落泪的时候,总有一处会哭的。

侯爷看了她一眼,“川衍你先出去,我同你长嫂说几句话。”

“父亲。”

“出去!”

白川衍不情不愿地正欲要走,却被楚引歌拽住衣袖,声色凄哀:“川衍,他……”

“出去!”

一声高喝让她缩了手,白川衍看着楚引歌欲言又止,轻叹了口气迈步出了牢房。

室内昏暗。

她的肩背轻颤,屈膝跪下,“侯爷,求你告诉我,他……他……”

她不想求他,可她不得不求他,她的心肺疼得快炸裂了,五内俱崩,都不敢说出死这个字。

“你昨日刺帝之勇丢哪去了!”

楚引歌吸着鼻子,想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眼睛像葬身在无尽的海里,崩不住往下落。

白盛清见她抬袖的手腕上血肉翻卷,还不知能不能再执画笔,呼吸一滞,这个女子没为自己流过一滴泪,都给他那不肖之子了。

他坐下,将手平搭在膝上,看她半晌,才道:“他没死。”

作者有话说:

侯爷这个人吧,心比嘴软。

他不是好人,但也不算太坏的人,伴君如伴虎几十年,每行一步,他有太多要考量的了,是臣,是主,是丈夫,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