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共白头

新雪初霁。

白川舟氅袍上的雪往她的脖颈上钻, 惹得楚引歌忍不住缩了缩脖,可他身上的温热让她不舍松手。

她多久没抱过他了啊。

这具每一寸肌理都卉满张力的身体,她清楚地知道他的每一处伤的走向, 也在暗中去调查他受伤的来源, 多半是被侯爷打的, 三天一小打, 五天一大打。

楚引歌也在这两月逐渐明白为何他要装纨绔,为了气侯爷罢。

他恨自己的父亲杀了谢师,可是他没法狠心对侯爷如何, 只能自苦自惩,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打得身无完肤,他才心安理得, 苟活于世。

这个傻子。

楚引歌的眼眶泛湿:“笨世子。”

他的喉结微滚:“ 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请川衍来吃饭的那天。”

白川舟一怔,原来她那日就知道他是阁主了啊,原来她那天是故意气他。

难怪在他问何时对川衍动的心时, 她要反驳是对阁主动心。

他那时还不明所以, 总以为对她而言,川衍和阁主不是一个人么。

原来她那天就什么都知道了。

眼下想来她是在对他说, 即便知道了真相, 我还是会管不住心对你动情。

这个小混球。

他跳下马, 一把将她揽入氅中, 声色低哑:“楚引歌, 你就是个混蛋。”

她在他怀中轻轻的笑了, 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在用力的破开皮肉, 将她裹挟。

“不是爷教我睚眦必报?”

他非得瞒她, 还伙同那么多人骗她, 那她就将计就计,让他也难受。

白川舟眸色翻涌,抱得极紧,力道大得恨不得将她揉碎在骨子里,“你就会欺负我。”

她被抱得喘不上气,伸手搂紧了他的腰,眼眶渐渐红了。

寒风猎猎,红缨枪上的流苏簌簌作响。

周围看呆了的将领们这时才纷纷醒过神来,虽然他们素闻世子爷纨绔,但也未曾想在府门口就能瞧见这**一幕,这抱得这么紧,还怎么抓人,纷纷看向楚翎。

“谢棠!”

楚翎看着两人缱绻,握着缰绳的手掌被裂疼,他从怀中掏出玉牌,冷喝道,“奉皇上私谕,召你速去养心殿,问前朝旧臣一事。带走!”

侍卫们得令,纷纷下马。

白川舟将楚引歌护在身后,黑眸幽深:“到底是问还是审,楚将军不妨明说。”

“我们只是奉命前来,还望世子爷让开,否则,一律以大不敬定罪!”

“呵,大不敬,小爷我就没对谁敬过。”

白川舟紧紧地握拽着楚引歌的手,嘴角噙笑,眼尾泛着薄薄的红,端得是恣意不羁:“要带走吾妻,先从爷身上过!”

“大胆逆子!”

一黑马冒雪前来,楚引歌往声音望去,正见来人满目刺骨也望着她,心里咯噔一下,是侯爷。

侯爷眼帘垂落,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谢棠,皇上有令,命你前往养心殿一叙。”

“白盛清!她可是你的儿媳妇!什么一叙,不过就是以刑相逼,谢师已死,无法认罪,你们就逼他的女儿,逼他的骨肉认莫须有的罪!”

白川舟看着他,气血滚涌,“谢昌有何罪?谢棠又有何罪?你们要这样紧逼谢师一家,连他唯一的骨肉都不放过。”

“逆子住口!”

“我为何要住口?我为吾妻伸冤为何要住口?”

白川舟松了楚引歌的手,脱下雪白氅袍给她系紧,走向侯爷,目露寒光。

“哦,忘了,皇帝是被今早在宫门前的几只鹦鹉弄怕了罢?过不了多久,全城就会知道谢昌贬至潮州后,招办学堂,授立世之道,慕名弟子愈来愈多,甚至还有藩国来请谢师讲学,皇帝怕谢师威望过甚,守地称王,一封降罪书迫谢师认罪,谢师不从,便杀了满门,屠了七十八条生命,这就是你护的君王!”

“那几只鹦鹉胡言乱语,连你这个孽子也跟着胡言!”

他一巴掌扇在白川舟的脸上,“纨绔浪子,满口昏话,来人,将这不孝子押进侯府!”

“侯爷且慢!”

楚翎驭马缓步前来,寒眸冷厉,掠过一丝探寻之色,“世子爷这么了解谢昌,那几只鹦鹉莫不就是世子爷放的罢?”

白川舟还未答,就听身后的清冷之音响起:“那几只鹦鹉是我放的,和世子爷没有关系,是我想为父亲翻案。”

楚引歌往前走了几步,她在一旁渐渐知了全貌,有人在宫门放了鹦鹉,说了谢昌无辜被害一事。

这鹦鹉定是白川舟放的。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了生父生母死因,功高震主,深得民心,就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相隔千里也不放过。

楚引歌的柔指轻轻抚触着白川舟的脸上的五指印,红得刺眼,她吸了吸鼻子,轻声说道:“记得抹药,是白瓷那罐,可别用黑瓷那罐了,进宫没准还能见到四皇子和娴贵妃呢,好久没见,也怪想的。”

白川舟眉间一蹙,看着她的眸色,一愣。

这才明白楚引歌的话中意,她特意提到黑瓷瓶,那个能封内力的药丸,就是在提醒他,眼下千万别冲动,泄露他是阁主一事。

他将要劈出去的锐锋掌力默默地化为无形。

是啊,他可以硬拼将棠棠救走,远走高飞,可还有困在宫中的四皇子和阿姐,他们就如笼中之鸟,之前四殿下的中毒就是前车之鉴,他和棠棠可以走,可他们却逃不了。

这两个月的肃清都将付诸东流。

楚引歌见他目色垂敛,眸中含着隐忍悲痛,知他已明白她的意思,轻推开他,提镫上马。

白川舟拽着她的马缰不让走,眸底猩红,侯爷的皮鞭抽在他的身上,瞬间划开了他的衣袍,血肉翻飞,扬声高喝逆子松手,可他却站立未动。

雪落得更大了,落在那一道道剜着的血口上,似在撒盐,她听到了他的闷哼。

血腥弥漫,楚引歌看着他的下颌桀骜,鼻头发酸,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指。

他头顶覆着的那层薄雪,她没舍得拍落,目色晶莹宛如秋水,朱唇一点在雪中更似红梅娇艳,一笑胜春华——

“莫难过,和世子爷一同淋过雪,也算共过白头了。”

-

宫门下马,楚引歌见到了那几只鹦鹉倒在了血泊之中,不远处还有一些听热闹的民众被官府捂嘴拖走了。

在皑皑白雪上,那些血似半挂红霞,艳得刺目,唯剩一鹦哥尚未死绝,口中还喃着词:“.....谢昌传授巫术,蛊惑民心,妖言惑众,勾结外番。实属十恶不赦!满门抄......”

斩还未说,就被楚翎割了喉。

楚引歌敛眸,这是降罪书里的内容吧,还真是什么罪名都往她的父亲上安。

她跪下,朝这八只鹦哥拜了三拜。

揽月楼的金铃在寒风中撞得破碎,她起身时,身形不稳,边上的楚翎欲要来搀,被她的寒彻的眼神踉跄逼退。

楚引歌缓步跨进宫城,回头看了眼那些鹦鹉,还好,他们和父亲一样,是死在宫外的,而不是在宫中,不至于脏了身。

养心殿内。

侯爷在一旁垂首道:“皇上,谢棠已带到。”

他的声色已全然不似几月前对待儿媳妇那般慈柔了。

侯爷与白川舟入仕之道迥然不同,侯爷忠的是君,无论皇上做过多荒唐的事,残害忠良也罢,贪墨银饷也好,君为臣纲,他始终忠于君主。

可白川舟忠的是心。

在侯爷眼中,她眼下就是谢棠,谢昌之女,皇上要除之人,而不是他的儿媳妇。

亏她,亏她还跪着叫他一声父亲。

楚引歌轻笑,真狠啊,送走了他的亲爹,还要来送走她。

皇上从堆叠的奏章中抬眸看向她,目若悬珠,似要从她身上看到故人,但半天未语。

侯爷在旁轻斥:“见到圣下还不下跪?”

楚引歌沉默不言,他们其实是见过面的,在楚引歌春闱夺魁之时,皇上夸赞她年轻有为,乃邺城第一女画师。

那时他是君,她是臣,臣跪于君王,理所应当。

可眼下,他是杀她谢氏一族的元凶,她跪不下去,低不了头。

楚引歌直视天颜,面上丝毫未惧,淡说道:“要杀要剐尽管来,但父亲没认的罪,我也不会认。”

浩气清英,这份气节确实像极了谢昌。

皇上看着她的那双明眸漆亮,忽然大笑了起来,挥退了众人。

侯爷和楚翎走前都看了楚引歌一眼,方阖上了门。

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铜炉前香烟缭绕,在两人之间轻拂。

“你长得不像你父亲,但脾性倒是像极,倔。”

皇上扼袖提腕,在纸上游龙行走,不知在写着什么,嘴角含笑:“你莫慌,朕今日诏你来,不是让你认罪的。”

楚引歌原以为他上来就会逼她认罪,倒未想他与她讲起了父亲。

“年少时,走在前头替朕劈浪,扶朕上位,后出新政,为朕摆平冗官,再后来啊,朕让他入内阁,当首辅,可他的锋芒太过盛了,群臣拜得皆是他不是我,所以朕就将他贬了,君与臣,不就是这点事,没甚么新鲜,但朕还是想同你说清楚,不是朕要赶走他,是这朝堂容不得他了。”

他的语气无波无澜,似在说着一件很寻常的陈年旧事。

“他倒是这么多年来,朕唯一能看上的臣子,哦,现在的阁主倒也算得上一位,他们啊,都不忠于朕,忠的是自己,平生持傲骨,意气旁斜出。”

楚引歌听到这儿,心下一惊,恐怕这狗皇帝今日诏她来,并非是为了让她认罪,而是为了引出阁主。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本来以为阁主是他的儿子,两人的行事作风实乃过像,就派人查谢昌和阁主,倒未曾想,阁主的生平无迹可寻,竟将你翻出来了。”

楚引歌已觉不妙,恐是她和牧之都想错了。

她的声不由地发颤:“你到底想干什么?”

“凭楚编修的头脑,应当想到了罢?”皇上歇了笔,目含内蕴,“听闻你和阁主走得近,这臣子没点软肋,朕害怕啊。”

他拿起刚刚写的字,展于她面前,上题“底”字。

“很简单,朕要你亲手揭下他的面具,让朕看看,他是人是鬼。”

“不可能。”

楚引歌颅内滚裂,“你想都别想。”

“揭下他的面具或者杀了他,选一个,事成后,朕亲自替你给谢师翻案。”

他的眸露冷寒,“你总不想自己的父亲尸骨未寒,在千年后还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罢。”

“你错了。”

“你说什么?”

楚引歌轻笑,仰头提声:“你错了。我父亲生来铁骨铮铮,他没做错一件事,自是无惧身后名。”

她往前走了两步,“反倒是你,今日八只鹦哥虽被杀亡,但明日全城百姓定知晓父亲被害一事,你太小看民心民意了,你可以捂住他们的嘴,却捂不住他们的心,绑不住他们戳你脊梁骨的手脚!”

“放肆!”

“你不信,就看着瞧罢,阁主没错,父亲没错,他们清清白白,不肯卑身任人捻,敢以腔怒焚众言,不像你是行尸走肉的败骨昏君!”

“住口!”

皇上看着这张脸,瞳眸璨得如同灼日,竟灼得他挪开了眼,他冲外厉喝:“楚翎进来。”

他指着楚引歌的眉心:“将她带上轩辕台,金吾十八弓箭手就位。”

楚翎身躯一震。

女子却双肩倏尔一松,笑得坦**:“死有何惧,我这条命本该十一年前就该了结。”

“朕不会让你这么容易死......”

皇上走到她跟前,盯着她,“去礼部请尚书来轩辕台观礼!听闻他对你用情至深,朕倒要看看,阁主是会选择你的命还是选自己的命。”

楚引歌瞳眸一缩。

“你做不出抉择无妨,那就由他来选!”

.......

雨雪霏霏。

楚引歌走出养心殿时,看到宋誉跪在殿前,他着一袭墨绿官袍,背挺得板正,似在漫天大雪中长出的翠竹,舒朗秀雅。

她想起几月前,他有性命之忧时,她曾对他说,“若皇上真下杀令,我会跪着替你求上一求。”

他当时还被气笑。

但未曾想,她没替他求上,如今竟是他替她跪地相求。

楚引歌正欲抬步往他那里走去,却被楚翎提住后领,轻喝道:“陛下正在气头上,你若不想置他于死地,就别去见他,他顶多是被当成你的同僚在求情,而不至于被顺藤摸瓜抓到宋师一脉。”

楚引歌一愣,宋师是父亲的密友,这狗皇帝都能将父亲的弟子斩于麾下,必是不会放过他的友人。

她觑了他一眼:“为何帮我。”

楚翎松了手,垂眸深深地凝她:“我以为你很清楚。”

她之前并不算清楚,就像她不明白那日他为何要替她挡着王氏,姨娘自缢那天,他为何要给她伞,但她已经历**,这眼神让她清楚了。

楚引歌不再多言,见宋誉浑身都落满了雪,耳朵冻得通红,指骨泛着圈圈的浓郁的红,那可是握画笔的手啊,她低恳道:“帮我给他送把伞罢,我见不得他这样。”

楚翎对周侧的金吾卫交代了几句。

待走了很远,楚引歌才敢回眸看,见有人撑着骨伞站在宋誉身侧,他望了过来,她冲他点了点头,他们之间的默契,他应该能明白她为何不过去。

她见他已慢慢撑地起身,似是跪久了腿脚酸麻,还未站稳,又摔在了雪里,像是化在雪地里的绿泥,她不忍再看,往轩辕台走去。

皓色远迷庭砌,楚引歌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宫瓦皆被覆上层雪,她在去年初雪许的愿,恐是要在今年初雪了结了。

她刚拢紧身上的仙鹤氅袍,就被楚翎手上塞入一弓箭。

“你还有何话想说?”

楚翎手拿着棉布,看样还要堵上她的嘴。

周围的宫墙上站在皇上和侯爷,还有各大朝臣,十八弓箭手已就位,这是邺城箭无虚发的最强箭手,她也有所耳闻,现如今都对准了她。

“你别怕,皇上今日将你召来,目的不是你,而是阁主,这些弓箭手也是为阁主而设。”

楚引歌淡淡扫了他一眼:“你早知道我是谢棠了吧?”

楚翎没否认,应了声是。

阁主害他母亲十指全废,父亲入狱自尽,还害他成了这副鬼样子,他恨得咬牙切齿,而这些,都是因楚引歌而起,所以他去调查了她到底是谁,能得阁主这样重视。

直到他在一月前,知道阁主对谢昌十分景仰,他顺着谢昌这线查下去,查到楚引歌就是谢昌之女——谢棠。

他知道阁主对谢昌必有动作,终于等到了今早的八只鹦鹉,他知道机会来了,这才禀明陛下谢昌之女还活着一事,这鹦鹉恐是谢棠放出的。

“你在利用我抓阁主......哈,你不敢和阁主正面交锋,就利用我.......”

楚引歌嘴角含笑,但却落满轻蔑,“你这个宵小鼠辈,无能之徒!永远都比不上......”

楚翎扣着她的下颌,将棉布塞入了她的口中,目光凛寒:“比不上谁?你的好夫君?还是你的好阁主?楚引歌,你以为我像皇帝那么蠢,还不知阁主是谁么?!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他微微俯身,半眯着眼,在她的耳边轻语:“我就是利用你,将他引出来,让他的面具揭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害我家破人亡,我让他赔上一个侯府又如何?!”

楚引歌身形一凛,楚翎什么都知道......若是让皇上知道白川舟就是阁主,光会武一条已是死罪,这两月他又在朝中树敌太多,挡了多少贪位慕禄之人的道,侯府也会因此彻底遭殃。

楚翎借皇上之手利用了她,不仅是想拉阁主下马,还想将整个侯府跟着陪葬。

今日这局,只要白川舟来,就是死局。

“不过你放心,我舍不得伤害你。你是谢棠也好,楚引歌也罢,都只能是我的。”

他的声色勾着笑意,却让楚引歌后脊滚颤,一阵恶寒。

她杏眸瞪他,抬腿发力,用膝骨往他的腿上狠戾撞去,却被他一闪躲扑空。

“别动,你的好郎君来了。”

楚引歌瞬间散了力。

楚翎将她转过身,迫她抬眸,楚引歌看所来之人一身墨袍,气场孤清,面带那张诡异的无表情面具,漆眸似出鞘利剑,散发着锋锐孤傲之势,宛若夜鹰,盛气凌人,但看到她的眉眼后,掠过一丝柔和之色。

这抹一闪而过的温柔,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与此同时,楚翎握紧她手中的弓箭,抬高,对准白川舟,在她耳边轻哂:“手别颤啊谢棠。”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虐过就没有虐点了~因为要将上一代的恩怨了结。

不肯卑身任人捻,敢以腔怒焚众言。来自摘抄,忘了出自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