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疑误有新知(2)
雪花簌簌而落,落在两人肩头。
季长川那双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云烟,像是坚持要等到她给出答复。
云烟双手通红,方才玩雪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被季长川暖着,方觉冰冷。
她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眼前人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穿透,她回望季长川,“……成亲?”
看着眼前人肯定的目光,云烟小小皱了眉头,“咱们不是早就……”
“这不一样,”季长川轻轻按揉着她通红的指尖,“最初太过匆忙,你我未曾拜堂,未曾拜过天地。今时今日此情此景,想要将这些都给你补上。”
云烟仰头,看向他。
季长川身上还带着伤后的疲倦,她知道他肯定很疼,但仍然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住风雪。
寒天雪地里,冰封着的心似乎也微微动摇。她瞧着季长川,还未开口,便听他又道:“不是一时兴起,是我早便想为你补上的仪式。不管什么家族什么利益,你我都在一起。成婚后,我便同陛下请求调任或是辞官,你我闲云野鹤云游天下。你想看山,想看水,我都陪你去……”
“天大地大,我都陪着你……”季长川声音中竟还带上了些小心翼翼,万分珍重,“……可好?”
云烟看着一片不小的雪花,飘落在他鬓边。
季长川生得本就是端正君子像,这会儿带着些白近透明的破碎之感,惹人怜惜。
她踮起脚,抬手,将那片雪花取下。雪花落于掌心片刻便消融,了无踪影。
云烟笑了笑,点头,“好。”
她心头微热,不仅仅是因为季长川这样的肺腑之言,提到了大好山水。
还是因为,在这样漫天飞雪中,她好像看到了从前,憨态可掬的雪狮在二人脚边,从前今日,她都看着自己的夫君。
本就是夫妻,又有什么好拒绝的呢。他有心补上,云烟就很开心了。
至于日后,她信任自己的夫君能够说到做到,带她云游天下。
她不求六郎真的抛下家族抛下一切与她私奔,只求他这样的贵族公子,日后不要后悔娶了一个对他毫无助力的凉州人。日后山高水长,他们总有机会出去。
她看着季长川那双眼眸,其中自己小小的身影映在其中,带着浅浅的笑意,重复道:“咱们成亲。”
男人手骤然缩紧,将她的双手包在了自己的掌心,结结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云烟手被握着,倒吸口凉气,“呀,你也太激动了……”
“对不起对不起,”季长川赶紧松开手,连声道歉,随后又将她拢入怀中,“是我不好,是我太激动了,日后我绝对不会……”
“这还有什么要保证的。”云烟忍不住笑,她看着历来沉稳的六郎在她面前俨然变成了个面红耳赤的毛头小子,手忙脚乱地紧紧拥着她,将她抱在怀中。
他发髻轻靠在她颈间,微散落的发丝触到她的脸颊,带来一丝痒意。
云烟有些想要退开,却被他抱得更紧。季长川几乎将她整个都拢在披风之下,双手交叠在她身后,几乎要嵌进他的身体里。
这是他极少数这样与她亲密的时刻,二人在严寒之中交换着体温,汲取着彼此的热意。
直到云烟摸到了一手粘腻的鲜血,“啊”地一声叫出来,唤回了彼此的神智。
她惊恐地缩回手,“你还在流血,快回去上药!”
这会儿不用季长川拉她了,人命关天,云烟赶紧拽着季长川往里屋走,到了自己方才睡过的屋子,“可请了大夫?”
院中的侍女都没什么服侍主子的经验,你看着我我看这你,彼此对望,没个声响。
云烟皱皱眉,将季长川扶到榻上,揣着手便去寻了季春。季春机灵许多,瞧见云娘来问,便道:“已经遣人去请了,还在路上。今日有雪,上下山不大便利。”
云烟颔首,转身回屋。
季春将方才御赐的金疮药,还有马车中备着的不多的伤药送来,云烟唤人打了热水,便将人都遣了出去。
没有刻意去想,所有吩咐,一切事宜就这么做了出来,宛如潺潺流水般从她的口中吐出,脑中依稀有了些印象,好像许久之前,她也是这样照顾人的。
没时间细想,云烟坐在榻边,道:“快脱了外衫罢。”
季长川少见愣神,从她这样的神色中似乎看到了那段他从未有机会窥见的,她和他最初的时光。
云烟见他不动,忍不住上手,“快些,若是一会儿血粘在衣服上,便要剪开了。”
室内燃起了炭火,不算冷。季长川并未有太多犹豫,在云烟的目光中一点点脱下外衫,露出里面雪白,但已经染上鲜红的里衣。
他回来时已经换过一次衣衫了,这会儿虽然出了不少血,但好在并未粘连。看出他忍着痛将衣衫剥离,几道交错的剑痕映入眼帘,红艳艳的背脊看得人心惊。
云烟定了心神,将帕子拧干,轻轻处理着伤口,将周边的血迹一点一点清理干净,柔软的指尖不停轻触着本就受了伤更觉敏感的后背。
季长川攥紧了掌心,绷直身子,全身紧张。
“你放松些呀,”云烟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自然,“趴好,不要动。”
盆中的水已被染红,她端着盆出去换水,季长川这才松了下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云烟进屋,再仔细擦拭了一遍,看清他背后痕迹的时候,微微一愣。
她指尖停在上空,带着些犹疑。
……和脑中那模糊印象中的,似乎不同。
“怎么了?”
季长川唤她。
云烟摇摇头,“没事,我帮你上药罢。”
她拿来药,先处理下,起码要止住血。等大夫来了再看看要不要熬些治伤的汤药。
云烟手轻,将药粉轻轻洒在伤口,见季长川不像方才那般紧绷了,才想起正事。
“六郎,”她轻声道:“方才那些歹徒……还有那个女子,怎么样了?”
季长川趴着,声音有些闷响。
“死了。”
云烟手轻轻一颤,她早就亲眼看到季长川杀了几人,却不想都这样被他处理掉了,六郎武功着实高超。她一介弱女子,看着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人这会儿就倒在地上没了生息,还是不由得心惊胆战。
“那些人是要抢六郎玉佩么?”
她询问道,随即又怕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道:“若是不方便,六郎不告诉我也成,那是公务,我知晓的。”
六郎是手握大权的高官,话本中这样的高官都要配贵女的,云烟其实心里总有些惴惴,怕他终有一日也会抛起她,再寻一门好的亲事。
是以,她并不很想在六郎面前露怯,展现出自己无知的一面。
不过她也想通了,如今她也能赚钱养活自己。实在不成,去织造署当绣娘也是条活路,多少人都觉得她做出来的东西好看,也不必一直依赖着六郎过日子。
季长川不知这片刻间她便有了这样多的思绪,只是道:“也不算什么机密不能告诉你,只是此事尚未查清,还不好下定论,待日后查明,我定告知于你,不让你再忧心。”
云烟上扬了唇角,“好哦。”
“那……方才来的大人是谁?我听着阵仗蛮大的,”她有些好奇,“……不过我可没有偷听六郎谈论政务,只是那声音,听着不像寻常人。”
更多的话她没说。
她觉得很熟悉,那声音非常熟悉,像是刻在了脑海深处一般,听到他模糊的声线,云烟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是陛下,”季长川声音很轻,像是忍着痛,“陛下巡视军营归来,正好得知此事,便顺路上山探望。”
“陛下!”
说话间,云烟忍不住手偏了几分,划在了他伤口之处,季长川“嘶”地声响让她手忙脚乱起来。
“哎哟,”她赶紧补救,“好了好了,我就是这么大还没见过陛下,想到就觉得真……不可思议。原来那样……”
“那样……”她想了想如何形容,“高不可攀的帝王竟然方才同我只有一屏风的距离!”
季长川微微回首,看到她眸中闪烁的点点光芒,“就这样开心?”
“六郎莫笑我没见识,我这也是……头一回嘛。”
他们这等市井小民哪里能有得见天颜的机会,之前也就是在陛下登基游街的时候能远远瞧上一眼,还根本看不清楚,那样的身份气度,根本不是云烟和刘婶子这样的人敢想的。
看来自家郎君和陛下关系很好,云烟想。
看着触目惊心的血色,云烟有些头晕,这样红得刺眼的颜色,看久了一次次冲击着她的眼球,让她想要呕吐。
忍着难受上完药,她看着他背部上的几道伤痕,明显可见是方才与玉珠,还有那么多黑衣人缠斗的时候受伤的。手臂前胸也有些细小的伤口,不过同背后这些伤口相比,就有些不够看。
云烟抿着唇,为他包上纱布。最终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想法,出言道:“六郎,我记得……”
“我以前是不是也这样给你上过药,”她声音带着点迷茫,像是在自己全然模糊不清的记忆里搜寻,“可你的背上怎么……没有疤痕。”
只有现在的新伤,从前的旧伤呢?
云烟闭上双眼,感觉到一阵眩晕,季长川回过身来看向她,瞧见她脸色并不好的模样,捏了捏她的掌心道:“云娘,云娘?”
头又有些疼,云烟脑袋一阵阵发胀,听不清季长川的声音,依稀能听见他叹着气,“莫要再提以前了。”
她想回答好的,可是,她也不想当傻子。从前的事,真的全然忘却,她很像一个什么都不知晓的傻子。
今日本就赶路疲惫,遇到歹徒受了惊吓,她口中还有奋力咬着玉珠而留下的血痕,说话都隐隐带着痛意。给季长川上完药,她也终于力竭,靠在榻边,一点点闭上了双眼。
那日醒来后,季长川便告诉她,莫要再胡思乱想以前。大夫说了,她的病不可忧思。
她脑中的瘀血得自己消散,硬要回想,只会让自己头疼受伤,百害而无一利。
云烟自己的身体自己也有些数,知道季长川所言非虚,自己确实是无法硬想起来从前,每每都会惹得头疼发晕,浑身冷汗。
她口中的点点伤口也被季长川细细看过了,涂上了些清凉,可以吞服的伤药,云烟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瞧着他。
被人托着下颌,照顾到唇角的每一处,还是有些让人羞赧。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夫君,他们即将要再一次成亲,补上一个成亲礼。
过了年,季长川同她商量,想要将婚期定在二月。
云烟:“为什么是二月?”
“二月……”季长川垂眸,笑笑,“最初咱们便是二月相识,日后盼你回忆起二月,便是咱们的大喜之日,日日都欢喜。”
“都成。”云烟看着他,答应得干脆。
她没有那些小娘子方成亲时的悸动,心绪平静许多,但成婚还是个不小的事,起码对她来说,她想自己做个嫁衣出来。
季长川说,过几日便派人去求姻缘最灵的寺里请高僧帮他们定一个婚期。虽是二人小小的一场婚礼,没有亲属长辈,但能补上的,一定要补上。
他亲手写下了生辰帖,彼此交换,算是未婚夫妻之间互换了名姓。云烟看着红色的喜纸上写着的季长川几字,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这样被郑重地对待,任是没有长辈亲属,她也不介意什么了。
季长川认真收起生辰帖,道:“听说未婚夫妻不好日日相见……”
“那便不见就是。”
云烟有些赧然,“你速速将自己的事情收拾好……”
“可我舍不得,”季长川拉过她,“还是日日见得好。”
云烟抿嘴笑,只听他道:“我去向陛下请求调任,若是不成,便辞官。日后我也是白身一个,云娘莫要嫌弃我。”
“六郎说什么呢,”她瞋他一眼,“我不也什么都不是么,你我这样,正好相配。咱们成婚后,第一个便去扬州,好是不好?”
“你说什么都好。”
季长川抱着她,良久,松开。
“那我去了。”
云烟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她回了屋,同小菊一道,缝制她的嫁衣。
一针一线,皆万分用心。
勤政殿内。
燕珝合上他的折子,眸色深沉地看向他。
“为何?”
“臣前阵子受了伤,京中太过寒凉,不利于臣养伤,”季长川道:“这是其一。其二是……”
燕珝坐在龙椅上,看着自己多年的挚友,向自己提出远行的要求。
“其二是,臣在京中多年,极少有出门的机会,如今陛下山河安定,臣便不愿拘泥于京中小小天地,想要看看大秦这大好河山。”
季长川声音沉缓,不疾不徐,一字一句飘**进他耳中。
“准你几月假便是,何以要调任……”燕珝再次翻开,又重重合上,“还说出辞官这等废话?”
“臣不同陛下,彻知。”
季长川垂首,避开了他审视的目光,“陛下心有天下,而可纵横天下。彻知心怀天下,可驰骋沙场。”
“……臣,不过只能云游而已。”
季长川抬首:“臣武艺不如彻知,谋略不如段将军,治国之策更是不如陛下朝中诸位大人。就当臣,替陛下多看看这江山。”
“你这些,倒像极了阿……”
燕珝本准备打趣他,忽地又闭了嘴。
“罢了,罢了。”
他站起身,“一个两个,一个两个都想要离开朕。朕何尝不知天大地大,我大秦山水妙极。如今看来,朕才是被困住的那个人。”
燕珝走到季长川身前,将他扶起。
“许你便是,留个清闲官职,日后悔了,还能回来,替朕忧心。”
“臣,叩谢陛下。”
季长川未曾站起,俯首,将身子完全弓起。
陛下,阿珝。
日后山高水长,不必相见。
过了年,茯苓算着时日,又要启程了。
她回京没待多久,之前在冀州一无所获,到了年节,怕阿枝回来,便早早回了京城。
可京中仍未寻到阿枝,她心已经在漫长的几月里渐渐磨平,心中最坏的打算不知过了多少回,但还是挣扎着,坚持着找寻。
只怕自己一个错身,就错过了阿枝的身影。
她寻了季长川,季大人当真是个好人,又给了她钱财,给了她一些人手,让她再度远行的时候能够带上,不至于孤身一人。
她多次谢过,离去。
在付府门前犹豫多次,想要寻付菡找一依靠,但又觉得连季大人这样,手握重兵能执掌黑骑卫的人都不能寻到娘子,只怕付菡也束手无策。
到时候若是真告知了陛下,娘子就算被寻到也不好过。
可这样寻,何时能寻到呢?
茯苓自己心中也纠结万分,日日不得好眠,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正常规律,让自己有更多的心力去找寻娘子。
过年,她独身一人,上了永兴寺。
不知寻找何人的时候,她选择同佛祖祈求,保佑娘子平安。
顺便,也求佛祖保佑陛下,付娘子,季大人这样的好人,都能安安稳稳。还有……不知是否投胎转世的小顺子。
她在永兴寺跪拜佛祖,圆空大师将她留下了。
茯苓再三谢过,接受了圆空大师的好意,留在了寺内,只等过完年,便继续远行。
这次,她想去扬州。
娘子本就喜欢扬州,她想,或许能在扬州找到娘子的痕迹。若找到了娘子,她定会好好撒娇,责怪娘子为什么将她丢下。
圆空大师得知她要走,睁开了一直合上的双眼,手中的佛珠转个不停,道:“施主且再等等罢。”
茯苓信服大师,便再等等。可这一等,便等到了快二月。
她再一次来请辞,又得到了圆空的一句:“且再等等。”
茯苓不知自己究竟要等到何时,究竟要等到什么。但她在找寻娘子的时间里磨好了耐心,不过等等而已,听大师的,准没错。
一月末的一个晴日,她似乎明白了自己要等什么。
茯苓站在山前,看着从前出现在季长川身边的侍从蹦蹦跳跳上了山,手中拿着红色的生辰帖和合婚庚帖。
起初,她也未曾留意,只想着怕是小郎君春心萌动,自家婚事有了定论罢了。
可后来定睛一瞧,他找寻的是永兴寺看姻缘最准,也难请的高僧,不由得便上了心。
她走上前,同他打了个招呼。
季秋请高僧定了日期,正准备下山,看见曾见过的娘子,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茯苓目光落在火红的庚帖上,道:“小郎君,这是你的?可要给你道喜了。”
季秋在六郎身边见过茯苓,知晓她应当是郎君认识的人,摇摇头道:“非也,这是我家郎君的。”
“你家郎君,季大人?”
茯苓追问,季秋在上回被玉珠套话后,便谨慎了许多,不再开口,只是道:“娘子若想知道什么,自行去问我家郎君吧。弟弟我只是办事的,便先回去了。”
茯苓看着季秋一步一步下了山,转身回望,只见圆空拿着佛珠,静静站在身后。
看见她回身,圆空道:“施主,您可下山了。”
留她等了这许久,就等到这些?这便……可以下山了?
茯苓心中搅成了一团,匆匆行了礼,拿上包裹,悄悄跟在季秋身后,下了山。
一路上,她理不清分毫思绪,圆空大师那样高深莫测的眼神,她要寻娘子,同季大人有什么关系?
——不,也有关系。自从娘子不见,她便一直在寻求季大人的帮助。
茯苓腿脚有些发软,走得有些急,无声无息地跟在不设防的季秋身后。
只见他并未进城,没有去季府,下山后便拐了弯,一直朝外走。
茯苓心中不安,不知他究竟要去何处,可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来,一点点指引着她再往前走。
终于,季秋进了一个村庄。
这会儿正中午,村民们大多睡晌午去了,村口无人,茯苓小心翼翼地提着包裹,蹑手蹑脚地走进村子。
远远看着季秋的身影消失在一座三进的院落中,茯苓擦了擦手心的汗,躲在了身旁农户的茅屋中。
不知躲了多久,茯苓腿脚都蹲麻了的时候,季秋出来了。
茯苓站起身,躲着日头,朝那座小院走去。
还未走近,便远远听见人声笑语。
一农妇声音粗犷,道:“云娘子,你可真是好福气,你家郎君这样用心,这可是咱们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呢!”
“婶子莫要笑话我,”万般熟悉的声音,听过多次的凉州,汉话结合起来的音调,“婶子看看,我这样缝,对不对?”
茯苓如遭雷劈一般,浑身定住,再也挪不动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