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于童的异常大度, 让狄思科怀疑自己拿错了剧本。

虽然事情的发展轨迹早就改变,他逃她追他们都插翅难飞的戏码不会上演了,但是以他对于童的了解, 就算真的放他走, 也得提点条件吧?

无条件放人, 实在不像她的作风。

毕竟当初秦勉要出国的消息爆出来时,于大队长还一气之下停了他的所有演出呢。

思及此, 狄思科心里稍微舒坦了一点。

相比于被秋风扫落叶一样冷酷对待的秦勉, 于童对他真可谓春天般的温暖了。

这就是白月光待遇了……吧?

“于队,”狄思科提议,“要不我请你跟金姐下馆子吧?祝贺你升职!”

在歌舞团上班的这几个月,于童对他颇为照顾,不但让他赚了钱, 还出了录音带,日子过得比过去二十年都精彩。

想到以后可能再没什么机会跟对方碰面了,狄思科还暗自伤感了一把。

哎……

他灌录音带赚了七百五,这个月的演出费也不少, 没有了小六的学费压力, 这些钱足够他用一阵子了。

人家帮了他那么多,放人又干脆, 临别之际请人家吃顿饭,也是应该的吧?

于童并不知道,面前的狄二狗为了请她吃顿饭已经为自己找了一箩筐的理由。

她瞅瞅时间,确实该吃晚饭了,便颔首说:“行啊, 今儿天气有点冷,咱们去吃涮锅子吧!”

三人锁门下楼, 在一楼的楼梯转角,正好迎面碰见了要上楼的江珊。

狄思科感觉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不由多打量两眼。

以江珊的事业心,知道于童当上了外联主任,恐怕早该怄死了。

不过,他瞧对方的样子,称得上是容光焕发,似乎并没受太多影响。

遇到他们时,不但能神色自若地打招呼,还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说:“小狄真不错,才入行不到半年就出了录音带,前途不可限量,以后好好干!”

狄思科不想跟她搭话,勉强扯了扯嘴角,就让到了一边。

旁观于童与她尬聊了几个来回,走出大门后,狄思科忍不住问:“于队,你要升官了,江珊不会有什么小动作吧?”

这江珊可不是善茬。

“不会,她最近没心思管单位里这些事。”于童哼笑道,“上次傅四海被划伤了眼睛,在医院的时候,碰上了带着孩子检查身体的江珊,当时傅四海的爷爷也在。”

狄思科:“……”

那可真够巧的。

他就说嘛,那次下乡演出,几个承包队长都去了,江珊原本也在,但是后来的几天他就没再见过江珊。

原来是带着孩子去巧遇傅四海了。

“那他们家知道孩子是傅四海的啦?”狄思科小声问。

“听说孩子跟他小时候还挺像的。”于童摇摇头,“不过,他家具体有什么打算,我也不清楚。”

她没见过江珊的儿子。

而且歌舞团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有个儿子。

按照年龄推算,这孩子应该是前年冬天出生的。

冬天本就穿得厚,江珊又因为盲肠炎请了两个月病假,谁也不会想到她当时其实是去生孩子了。

这傅四海可真是够混蛋的。

于童觉得他俩其实还挺般配,江珊工作能力强,又有心机,就得让这样的媳妇治治傅四海那一身臭毛病。

今天的风沙有点大,临出门时于童和杜金金不约而同地将手伸进背包,每人取出一条纱巾蒙在头上。

见他傻站在旁边,于童问:“外面沙尘暴,你没带个帽子什么的?”

狄思科摇头。

“那岂不是会弄得满脑袋都是沙子?”于童再次将手伸进背包,掏出一条带金线的红纱巾,大方地递过去说,“借你戴戴!”

狄思科:“……”

他这么高的个子,包个红纱巾,像话吗?

“不用了,”狄思科连声拒绝,“我回家洗洗就成。”

杜金金恨铁不成钢地说:“让你戴你就戴上吧!你在外面走一圈鼻子耳朵头发里全是灰,一会儿还怎么吃饭啊?”

“我刚才就是这么来的,早就脏了!”狄思科坚决不肯。

两个女同志不听他的辩解,三下五除二就帮他把脑袋围上了。

“纱巾一围,谁还认识你啊!”

狄思科透过红纱巾,看了看外面红色的朦胧世界。

几乎满大街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同志,多他一个,应该也没什么吧?

这样确实干净多了。

狄思科以己度人,他看不清别人,别人肯定也看不清他。

围着一条红纱巾就跟在两个女同志身后招摇过市了。

吃饭的地方是歌舞团附近的一家涮肉馆。

三人刚一坐下,杜金金就半真半假地抱怨:“你跟老黄赚得盆满钵满,童姐为了你们的事忙得瘦了三斤,还一分钱也得不到!今天我们要大吃大喝!”

狄思科大方道:“随便点。”

杜金金夸张地撸了撸袖子,对于童笑道:“童姐,咱们今天得宰小狄一顿!这个月属他赚得最多!得有一千多块了吧?”

“差不多。”于童一本正经道,“今天确实可以多点些东西,等他兜里的钱花没了,兴许又得回来演出。”

狄思科任由她们打趣,等两人都点完了菜,他才问:“于队,你这次做了这么大的两个项目,服务公司不给你提成啊?”

“以前没有这种业务,公司也没这方面的提成先例,回头我去跟魏东方谈谈。”

前两次做白工,是为了积累相关经验,要是以后还继续做白工,那她就是大傻帽儿了。

而且给演员的分成比例也得改一改。

这次魏东方的吃相有点难看。

中唱的关系是她找的,录音带是老黄和狄二狗录的,结果她一分钱没得到不说,两个演员的收入也没公司的抽成多。

这种分成制度,实在影响大家的工作积极性。

幸好演员都是新人,暂时没人提意见,但是老黄和陈玉娇都不可能止步于一张录音带。

要是以后还这么分,人家多半是要跑路的。

“于队,你擓的是蒜泥!”狄思科见她思绪又不知飘到哪儿去了,不由出言提醒。

于童往自己的小料碗里一瞧,果然放了两勺蒜泥。

狄思科把自己的空碗给她:“咱俩换换吧,我能吃蒜。”

“童姐也吃蒜啊。”杜金金从没听说于童不吃蒜,他们食堂的饭菜里,每一道菜都放蒜,她照吃不误。

于童没吭声,默默跟狄思科换了料碗。

她吃熟蒜,不吃生蒜。

不过,这种饮食上的细节,她从不在单位提,不吃的东西放到一边就好了,没得让人觉得矫情。

杜金金见他俩竟然真的换了料碗,便一脸探究地盯着二人打量。

“小狄,你怎么知道童姐不吃蒜的?”

“金姐,你这个小秘书当得不合格啊。”狄思科信口胡诌,“大家都知道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这当然是他观察到的!

大家在一起吃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凉菜里面的蒜片,热菜出锅后撒上去的葱花蒜末,于童都要像绣花似的,认真挑出来放在一边。

她本就吃饭慢,即便在饭盒里挑挑拣拣,旁人也注意不到。

杜金金不肯背上不关心领导的黑锅,“你少胡扯了!我们都一起工作好几年了,从没听谁说过童姐不吃蒜。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啊,”狄思科笑嘻嘻道,“我的眼睛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炼过,谁吃什么不吃什么我一看就知道。”

杜金金哼道:“难怪老黄总说你给领导拍马屁呢!连袜子都给童姐洗过,知道点饮食习惯也不算稀罕。”

于童和狄思科:“::::::”

什么事从老黄嘴里说出来,总得变个味儿。

“不过,你现在就走,真是太可惜了!之前的马屁全都白拍了!”杜金金故作遗憾道,“上午童姐还说,要送你跟老黄去参加青歌赛呢!”

“什么青歌赛?”狄思科问。

“就是青年歌手大赛啊,能上电视的那种。”

“于队,你真要让我去参赛啊?”狄思科觉得他的歌唱水平也就那样,跟老黄都比不了呢,怎么去参加比赛啊?

“嗯,可以参加通俗唱法的比赛。”于童一边将羊肉下到锅子里,一边随口解释,“这个歌唱比赛前两年就举办过一次,当时的影响力非常大。你跟老黄的录音带在年底之前就能正式发行,要是能在这个比赛上露露脸,甚至拿个名次。还能帮你们的录音带冲一下销量。”

狄思科停下筷子问:“我们的录音带不是一口价卖的吗?甭管他们卖了多少,都不会给我跟黄哥分钱。”

“第一张录音带的销量,能影响第二张的报价和量。要是能借着这个机会,出一次名,你们以后再想发录音带就不用愁了。”

让狄思科去参加个歌唱比赛倒是没什么,这属于正规文艺活动,跟不正经娱乐场所不沾边儿。

但他现在没时间准备参赛歌曲啊!

“每个单位的选送名额是有限的,原本我还想替你跟团里争取一下,不过,”于童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说,“既然你最近没时间,那我就省得麻烦了,到时候让老黄去试试。”

狄思科:“……”

又是他自作多情呗。

*

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狄思科连着几晚都能梦到自己跟老黄携手闯**青歌赛的经历。

而且还跟连续剧似的,每晚的梦都能连上。

他俩一路突出重围挺进决赛。

在决赛现场高歌一曲代表作《爱你爱你真爱你》。

不但凭借这首歌拿到了比赛第一名,捧回一座足有半人高的金色奖杯,连带着他们的首张合唱专辑,也一炮而红了。

三十万根本就不够卖,中唱那边接连加印,销量直接冲到一百万张。

中唱为此还给了他们很大一笔现金奖励。

于童一高兴,就把他放进了那个超大号的大奖杯里,捧着他的脸啪啪啪一通猛亲。

亲得他脸上全是口红印子。

狄思科坐在奖杯里咧着嘴傻乐,还在考虑是否应该礼尚往来,便听到耳边传来长长的一声“喵——”

他猛地一激灵,瞬间就清醒了。

“狄思家,你喵什么喵!”狄思科起身把趴在他枕头上的老猫扒拉到一边。

狄思家迈着正版猫步蹭过来,继续“喵喵喵”。

“我今天赶时间,让二哥给你找点吃的。”若是平时,狄思科肯定二话不说就给它找吃的了。

不过,他今早心情不怎么样,懒得伺候它。

狄思家似乎见他对自己的喵喵叫无动于衷,又跳上了二哥的枕头,一屁股坐在了二哥脸上。

狄思科对二哥愤怒的咆哮置若罔闻,将自己收拾妥当后,就背着书包出门了。

三天的岗前培训已经结束,今天是给实习生们分配具体科室的日子。

还是那间会议室,人事司的同志对照着名单,公布了每个人的具体去向。

他们学校英语专业的三个人,杜斌被分去了美大司,狄思科和袁媛被分去了交际司。

美大司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主管老美等一系列英语国家经贸事宜的。

但是,交际司是干嘛的?

狄思科和袁媛都是普通家庭出身,对大衙门的浅显认知多数是从老师同学那里听说的。

人家单位内部都有哪些部门,他们从没认真研究过。

只听甄主任说,也许会被分去翻译室,但也不乏别的可能。

“你们也是交际司的啊?”这两天一直坐在狄思科旁边的男生挤过来说,“那咱们一会儿一块走吧!”

“闻笙箫,咱们分去交际司能干什么啊?”袁媛心里特别紧张。

她本就是个不擅长交际的人,结果把她弄去什么交际司了。

这简直是让她明晃晃地把缺点暴露在人前。

“当翻译啊!”闻笙箫一脸“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表情,“翻译室就在交际司。”

不过,也不用他多解释什么,三人很快便被人领去了翻译室的英语组办公室。

他们进去时,办公室里只有四个人,都在埋头忙活手头工作。

见到组长领回来三个实习生,抽空点个头便算打过招呼了。

唯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同志放下电话听筒,起身说:“组长,咱们组里终于来男同志啦?”

“对,我特意跟人事司争取的!为咱们英语组输送点新鲜血液!”崔组长为几人相互做了介绍,“这是汪妍妍,咱们组里的优秀青年翻译,以后你们的实习工作主要由她负责。”

“妍妍,你给他们发几份脱敏的谈判资料,尽快熟悉组里的业务。平时的日常训练和中短期训练,也由你带着他们做。”

汪妍妍是去年才分配来部里的硕士研究生,满打满算也才正式入职一年半。

他们翻译室一共七个人,她是最年轻的,一些琐碎的工作都由她负责。

这回一下子来了三个实习生,比她的资历还浅,她这心里立马就平衡了。

“组长,您放心,我去年的培训资料还在呢,正好能给他们三个用上!”汪妍妍亲切地跟三人招呼,“来吧,三位同学,我这边正好有空位,你们过来坐。”

狄思科在办公室里快速扫了一眼,包括崔组长在内,五个高翻居然全是女同志!

他早就知道女同志在学习语言方面有优势,但这对比也太惨烈了点吧?

汪妍妍注意到他的目光,便低声解释说:“咱们组里一共七个人,还有两位男同志陪着领导出访了,下个月才能回来。有什么事你们就直接问我!”

三个人都客气地点点头。

接过对方发给他们的资料,就低头学习了。

狄思科不想这么拘谨。

但他也没办法。

这办公室里实在太安静了,所有人都在认真工作。

在这种环境里,他不想成为异类就只能融入。

汪妍妍给他们的资料都是半年前的会议资料和谈判记录。

领导似乎对实习生基本功和基础知识的期待相当高,这些资料内容涉及到国际关系、经济、环境和气候变化等很多方面。

来英语组的第一个星期,狄思科除了每天早上要跟大家一起看半小时的CNN新闻,然后整理笔记,旁听高翻们的讨论,他的所有时间都花在那一沓子五花八门的会议资料上了。

光是白天学习还不够,晚上回宿舍看的也是这些内容。

汪妍妍并没说这些资料要掌握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看完。

但是狄思科很清楚,这是工作单位,不是课堂,他们不能像跟老师讨价还价似的,要求少做些作业或者少背几篇课文。

既然资料已经发到手里了,那他的选择就只有一个,通篇背诵。

三人在办公室里枯坐了一个礼拜,除了能偶尔帮大家打个热水,扫扫地,其实什么工作也没正经做过。

手头只有那些过期的会议资料和每天早上的新闻笔记。

闻笙箫是个话痨,看完了手头的资料就总忍不住说话。

坐在他们对面的汪妍妍受不了他的聒噪,便又给他们发了一份新资料。

试图用新知识,把他的嘴堵上。

狄思科拿着那些资料直叹气。

他之前在歌舞厅和茶座,过得是多姿多彩的娱乐生活,如今要天天面对这些枯燥的会议资料,确实是需要一些适应时间的。

好在他们并没能枯燥多久。

崔组长突然接到通知,部里马上要迎接中美贸易投资代表团。

因为代表团的规模比较大,他们英语组几乎要全员出动,为这次的双边谈判做准备。

当然,这种大场面是轮不到三个菜鸟实习生的。

他们只能做一些边边角角的辅助工作。

譬如,汪妍妍正在翻译一份进口汽车的资料,因为要准备迎接投资团,她就只好把翻译到一半的资料搁下,将剩余部分的初译工作交给了三个实习生。

翻译的内容其实并不多,很简单的英译汉,这种工作狄思科之前也做过,基本上一下午就能搞定。

但是工作地点改变了,大家的态度也要更认真一些。

从上午忙到快下班,三个人才把各自翻译的内容交了上去。

汪妍妍将三份翻译稿都认真看了一遍,拿出其中的一份问:“这谁的?”

狄思科举手。

“那狄思科留下,”汪妍妍对剩余二人说,“你们俩可以下班了。”

闻笙箫同情地望向狄思科,给了他一个“保重”的眼神,便背着包大摇大摆地溜了。

这就跟差生被老师课后留堂是一个道理。

肯定是留他改作业的。

狄思科也以为是自己的翻译稿有问题,人家都走了,他只好老实留在那里,看着汪妍妍在他的那份稿件上圈圈点点,用红笔将他的一些用词做了调整。

“好了,你把我改过的内容再看看,重抄一份新的给我。”

狄思科承认,人家的用词确实比他的更正式,所以就像被老师指点了似的,跟对方道过谢,又工工整整地将稿件抄了一遍。

翻译室里的工作制度非常严格,每个组都要进行错情登记,小错在组内通报,大错要进行全翻译室通报和检查。

无论是谁出了错,哪怕是组长自己犯错了,也要在那本专用册子上如实登记。

他来翻译室实习十天,已经碰上了两回通报批评。

汪妍妍年纪不大,也爱开玩笑,三人第一次碰上通报的时候,曾吓唬他们说,翻译室里的纪律是铁律,平时工作一定要认真谨慎,否则出了错误就得全翻译室丢人。让其他语种的同事也跟着看笑话。

狄思科原以为,有了这次的错误,虽没对他这个实习生通报批评,但他短时间内应该是分不到什么工作了。

然而,第二天一到办公室,汪妍妍就又交给他一份稿件誊抄工作。

见状,闻笙箫怜悯道:“你昨天那份还没做完啊?怎么还拖到第二天了?”

狄思科仔细瞅一眼那稿件内容,字迹有些潦草,但是可以确认,跟汽车没半点关系。

是一位外国政要在某个经济会议上的中文译稿。

内容比较多,足有三页纸。

狄思科心里有了点明悟,但他也没说什么,将那份稿件如实抄写完,午饭前就交给了汪妍妍。

有了这两次的抄写经历,下午被崔组长再次安排抄写工作时,狄思科就淡定多了。

他不但接过了稿件,还跟崔组长提了一个小要求。

“组长,您把英文原稿也给我一份吧,我对照着抄,万一有个错字什么的,也能及时发现。”

崔组长认真打量他两眼,将一份英文原稿交给他,又叮嘱道:“用完归档啊!”

狄思科接连接到新工作,即使神经再大条,闻笙箫和袁媛也琢磨过味儿来了。

稿件内容没有公开,他们不会凑上去看,但他大概在做什么工作,两人是心中有数的。

尤其是袁媛,她跟狄思科是同班同学,看到他的书本和作业很容易。

狄思科在作业本上的字迹比较潦草,但是教材上的笔记都非常工整,像印刷上去的。

她觉得翻译室的这些高翻,可能是看中狄思科写的字了。

袁媛猜得没错。

昨晚收到狄思科抄好的翻译稿后,汪妍妍就献宝似的拿给了组长。

组里可太需要一个这样会写字的人了!

这会儿的计算机打字还没普及,翻译室里的所有稿件都是手写的。

一份稿件从译初稿、定稿到核稿,要誊抄七八遍,偶尔有错字了,甚至写十遍都不止。

这些倒也无所谓,反正人多嘛,每人负责一遍也不算什么。

关键是翻译室的打字员只有三人,各个语种的稿件每天都能堆积成山。

有时候不那么重要的稿件,比如她的那份关于进口汽车的稿件,就会被排在后面。

他们是为了让字迹清晰统一,才去打印的。

狄思科这笔字,可真是太清晰,太统一了。

有些讲稿和翻译稿完全可以让他代替打字员嘛,省下了不少去打字室排队的工夫。

她们想让狄思科帮忙做誊抄工作的心思,并没掖着藏着,中午吃饭的时候,崔组长特意把狄思科喊来了她们这桌,跟他说以后若有类似的工作,可能需要他多负担一些。

狄思科对所有稿件照单全收。

他能看到原稿和这些高翻的译稿,是非常难得的实践机会。

外人就算想通过这些资料学习,也只能看到几年前的资料。

他这两天过手的资料可都是最新的。

里面有很多词汇的翻译都发生了变化。

比如,他看的那份半年前的资料上,对“走出去”的翻译还是“going out”,如今就已经变成“going global”了。

“小狄,你怎么把字练得那么工整啊?”汪妍妍觉得不能让小伙子白干活,还是得好好夸一夸的。

“我那不是练出来的,是罚出来的。”狄思科放下筷子说,“我小时候比较淘气,每次闯了祸,我爸想打我的时候,又下不了手,他就想了一个抄书的主意罚我。”

崔组长说:“那你这书抄的可够有水平的,我也让我儿子抄过书,效果没有你父亲这种立竿见影。”

“哈哈,那您是没找对书啊。”狄思科笑道,“您不能只让他抄,还得对着上面的字描红。我小时候,家里没有描红本。我爸就找来字体最大的两本书,一本《汽车维修》,一本《怎样阉鸡》。常年描这两本,不但把字练出来了,还学会了阉鸡。”

“噗——”汪妍妍被逗得呛咳出来,抹抹嘴问,“你真会阉鸡啊?”

“没阉过,但理论水平很丰富。不过,十多年过去了,估计现在的阉鸡技术早该更新换代了。”狄思科玩笑道,“我应该是没有用武之地的。”

给高翻们誊抄稿件的机会多了,狄思科发现这些高知女同志其实跟其他女同志也没什么区别。

虽然在办公室的时候非常沉默,除了工作就是交流工作,但是午休和下班以后,这些高翻之间的气氛还是很放松的。

有一次他还听到崔组长约另两位同事,去参加部里组织的交谊舞培训班。

没有了那层神秘和严肃的面纱,狄思科偶尔也能跟她们开开玩笑。

崔组长还曾跟三位实习生建议:“咱们部里的业余活动很多,男同志有打篮球踢足球的,女同志有唱歌跳舞和绘画的。你们三个年轻人,要注意锻炼身体,以后上了谈判桌,一谈就是十几个小时,没有一个好身体可吃不消!”

当时三个实习生刚来翻译室,连手头的会议资料都没捋顺,谁有心思参加体育活动啊?

袁媛被崔组长带去参加过一次交谊舞培训,后来就再没去过。

她下班以后还得回宿舍背资料。

闻笙箫是什么水平她不清楚,但狄思科的记忆力是相当好的,她觉得对方肯定会把那些资料都背下来。

所以,她对于学习比在学校时还紧张,半分不敢懈怠。

狄思科对自己给袁大姐带去的压力一无所知,他渐渐适应了部委的工作节奏后,神经就没有那么紧绷了。

最近部机关团委组织了各种竞赛项目,要求各科室的同志们积极参加。

英语组正忙着迎接美方的投资代表团,高翻们没时间参加集体活动,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推给了三个实习生。

让他们去参加比赛,给英语组充个数。

狄思科虽然身心放松了,但也不会去参加运动量太大的体育项目,他下班以后还得背书呢。

所以在比赛列表里筛选了一轮后,他报名了书法比赛。

硬笔书法也算是书法。

回家认真写了一篇《陋室铭》,第二天就将作品交了上去。

机关团委对这次比赛还挺重视的,正式评比的时候,不但要求参赛人出席,还从书法协会请来了几位专业人士进行评比。

狄思科以为这种活动就是走个过场,所以他接到通知以后,一派轻松地去了会场。

来到举办比赛的会议室时,他按照铭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结果跟他坐在一排的参赛者,年龄没有低于四十的。

他坐在里面就像小学生进了研究生班,那可真是嫩得一眼就能让人看清。

领导们的身后挂着的都是毛笔字,而且一看就是那种下苦功练习过的。

只有他,可怜巴巴地带了一副硬笔书法参赛。

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坐他旁边的男领导,穿着一件有点跳线的毛背心,见他面生就搭话问:“以前没见过你这个小同志,第一次参加书法比赛吧?”

部里爱好书法的人是有数的,而且大家经常一起交流。

这个小伙子头一次来,又带着硬笔参赛作品,打眼一瞧就是新手。

“对,我问了团委的同志,听说硬笔书法也可以参赛,才斗胆来献丑的。”

“你是哪个科室的?哪年参加的工作?”

狄思科一五一十地答:“我是交际司翻译室英语组的实习生,刚来咱们部里半个月。”

对方笑着对隔壁的人说:“老徐,这是你们交际司的小同志。”

那位姓徐的领导认真看了一眼狄思科写的字,又瞟向他的铭牌,和蔼地点点头。

“你这名字取得挺好,好听又好记。狄思科,思科思科,你父母是期盼你当个科学家吧?你怎么学外语了?”

狄思科笑眯眯地答:“领导,我父母都是普通群众,文化水平不高。当时我家有个远房亲戚在制钉厂当了科长,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孩子能当科长就很有出息啦,所以给我起名叫狄思科,期盼我也能当个科长,为人民服务。”

徐姓领导被这奇葩取名逗得一乐,笑着说:“那你得努力工作了,争取早日走上领导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