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纸腾退通知, 让四合院里彻底变了天。

早已过惯了平静日子的住户们,都被这通知打得措手不及。

狄家兄弟三人进院子时,有个王家老太太正拍着大腿喊“不活了,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儿女们围着劝, 小孙子被吓得呜呜哭。

搬个家的事, 就莫名其妙变成了要命的事。

二哥打小儿就烦这种坐地拍腿的老太太,原本还冷眼瞧着她撒泼, 想让街道办的同志先跟住户谈判。

可是这老太太嘴里不干不净的, 哭着哭着就开始诅咒了。

他哪还能放任不管!

“我说大娘,我们只是让您搬家,又不是要您的命!咱们之间没仇没怨的,不带您这么方人的吧?”

瞧见了打扮得很像有钱人的罪魁祸首,老太太立马就蹦了起来, “怎么就不是要我的命!我们在这院子里住了三十年了!我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是在这儿长大的,老头子也是在这里没的!这里就是我的根!你把我的根抢走了,不是要我的命是什么?”

这老太太家的情况跟老狄家差不多,一大家子挤在两间北房里。

不过, 他们家是大儿子大儿媳带着孩子住大屋, 老太太带着两个未婚的儿子住小屋。

狄思科挺想不通,这种日子有什么可留恋的。

要是有人跑去他们的电影厂家属院说, 给他们换地儿住,他们家肯定举双手赞成。

“大娘,这房子是单位分配给您的,我们把房收回以后,您再让单位重新分配新房就好了。”

狄思科跟房管局的同志了解过, 这院子里的十五户中,有八户是运输公司的职工。

当年运输公司的自管房房源紧张, 便跟房管局租赁了公产房作为职工住房。

如今的单位分房,并不是分给你,产权就是你的了。

职工得到了福利分房,只是能以更低廉的价格租房而已。

每月要按时交租。

像老狄家在太平里胡同的房子,每平米的租金是两毛二,两间房每月只需交七块钱。

老狄活着的时候,他们家是双职工家庭,两人工资加起来有将近一百块,七块钱的房租只是工资的零头,所以那会儿几乎没什么生活压力。

老太太横眉立目道:“你们说得轻松!要是单位有房,我们还至于在这破院子里憋屈几十年吗?”

她坚决抵制让单位重新分房!

单位住房按照职工工龄,厂龄和家庭成员情况进行分配。

她家住的这两间屋子,是老头子在世时单位按照他的条件分配的。

当时她公婆也在,家里一共有七口人,这房子就是七口人的标准。

但是老头子走了以后,由大儿子接班。

如果让运输公司重新为他们家分配住房,会根据大儿子的条件分配。

兄弟姐妹不算人头,就只能分到四口人的住房。

两间房瞬间变成了一间,她为什么要搬?

街道办的同志劝道:“大娘,这房子是人家的私产,咱们早晚要给人家腾出来。您一直在这住着就是侵占人家私有财产,是可以去法院告咱们的!”

“您甭吓唬我!我就是一老太太,身体不好,腿脚儿也不利索,不禁吓!万一吓出个好歹来,还得由您出医药费!”

狄思科察觉有越谈越崩的趋势,便给二哥三哥使眼色。

要不咱先撤吧?

人家刚得到通知,感情上不好接受,还有逆反心理。

不如给大家留些考虑时间,兴许要不了几天,自己就想通了。

房管局和街道办的同志处理这种腾退的业务,还算有些经验。

头一天基本谈不出结果,甚至几个月都未必有结果。

这事不能急。

更不能把人逼急了。

既然老太太开始耍无赖了,他们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将通知留下,就带着人撤了出来。

狄思科觉得他们家以后要住在这里,还得跟街道办的同志搞好关系,便握着人家的手好一通感谢。

二哥还以庆贺乔迁的名义,给人家每人塞了一份糖果点心,以求同志们能在接下来的腾退大业中多出点力。

之后的几天,狄思科抽空跑了一趟运输公司,将房管局的书面通知交给了后勤。

对方毕竟是国有企业,不可能占用私人的房子。

反正都是为职工租房,在哪里租不是租?

对方答应,只要职工主动提出换房要求,他们就会尽快为其安排新住房。

也就是说,单位可以给职工另外租房,但问题的关键还在职工身上,得让他们自愿搬家。

那院子里的住户简直是铁板一块,没有一个肯主动搬离的。

哪怕有一两户的心里已经动摇了,也仍是顾及老街坊的面子,勉强坚持着。

三哥往前门那边跑得勤,去的次数多了,便发现了两个比较薄弱的突破口。

一个是小学体育老师,他曾多次抱怨住处距离学校太远,上下班不方便。

另一个是王家儿媳妇,她是这个院子的组长,每月替房管员收齐整个院子的房租水电费,在院儿里的人缘不错,但跟婆婆的关系一般。

狄思科听了三哥的介绍后,决定从最难搞的,拥有超强战斗力的王家老太太那里下手。

要是能将最顽固分子策反,那么再劝剩余住户就容易多了。

周六这天傍晚,狄思科在胡同口等到了接孩子放学的王家老大夫妻,提出请他们去前面的饭馆坐坐,顺便谈一谈房子的事。

王老大推着车子就要绕过他回家,王大嫂却在犹豫片刻后,按住了男人的车把。

“既然狄同志已经来了,不如听听他想说什么。”王大嫂对狄思科客气道,“家里已经做了我们的晚饭,饭馆就不去了,有什么话咱们在这谈吧。”

狄思科笑道:“我听说您家是由您掌勺的,您还没回家呢,怎么可能做好饭了?别客气,我也不多请,咱们每人来碗面条就好。”

说着就把人带去了胡同口的小饭馆。

还真的只点了几碗面。

“嫂子,运输公司那边愿意帮大家重新租房,您已经听说了吧?”

王大嫂点点头。

“那您应该劝劝大娘,趁着有挑房的机会,先去选个朝向好的呀!”狄思科点评道,“你们现在住的那间房的采光不好。孩子长期晒不到太阳的话,可能会影响发育。而且我跟运输公司后勤的同志建议了,租的新房尽量有对口重点学校,方便孩子上学。”

“我们家由我妈说了算,”王大嫂黯然道,“我们谁劝都不好使。”

狄思科了然戳破:“大娘是怕单位会少分给你们一间屋子吧?”

他之前始终想不通,那破院子有什么可留恋的!

院子里都是各家私建的小厨房,为了在小厨房里接水方便,公用水管上被横七竖八地接出来好几根管线,再加上满院子的晾衣绳,简直凌乱不堪。

就这种居住条件,哪至于让王大娘要死要活的?

等他回家仔细琢磨这一院子的住户时,才渐渐品出了些意思。

王大娘不是舍不得这破院子,而是舍不得那两间屋子。

他们一旦跟单位提出重新分房,面积可能会减少近一半,最好的情况是给他们分个一室半。

王老大气急败坏道:“既然您什么都明白,还找我们谈什么?您能多陪我们一间房吗?”

“王大哥,听说您还有两个弟弟没结婚,但是有正式工作。他们完全可以趁机跟单位申请自己的住房,或是单身宿舍,哪个单位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职工没房子住。认真算起来,您家的房间不但不少,还能多出来一间。”

男人嘲讽道:“我们兄弟住在一起好好的,您一开口就要给我们分家是吧?”

“您家如今瞧着亲热,那是因为两个弟弟没成家。一旦有人成了家,你们的日子就平静不了,总要有人搬出去。到时候您打算带着嫂子搬走,还是让您弟弟搬走?不如趁着这次的机会,由我当这个恶人,推着你们把家分了,省得以后影响兄弟感情。”

王老大跟弟弟的感情很好,闻言就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气愤道:“你们这些有钱人,懂什么兄弟感情!为了让我们搬家,就想尽办法劝人分家,真是丧良心!”

头一次被当成有钱人的狄思科心情还挺微妙。

他故作无奈道:“你们乐意搬就搬,不乐意搬我也无所谓。其实,你们这样有单位的职工要是真的选择不搬家,对我来说是好事一桩!”

王老大讥诮一笑,他一个字都不信。

“我说的是真的,”狄思科笑道,“你们可能不了解政策,不知里面的门道。像我们这种因为落实私房政策而归还的房屋,如果其内的住户不愿搬离,你们所在的单位必须对我进行补偿,以房换房。”

王大嫂惊讶地问:“还有这种政策?”

“当然,这是市委在80年下达的140号和171号文件中明文规定的,单位和个人挤占了私人住房的,必须谁占谁退。我既然要收房子,总不能什么都不懂就冒冒失失地跑来让大家搬家。”狄思科笑问,“运输公司这两年盖过家属楼吧?”

王大嫂点点头。

“其中有些新房一直空置,没有分给职工,这个应该有人议论过吧?”

王大哥也下意识跟着点头,他们单位的职工都私下说那些空房是留给领导的。

“你们单位属于有落实私房政策任务的单位,新建职工住宅必须拿出20%的房源,落实私房政策。你们这八户人家如果都不乐意搬,那我就能从你们单位以1:1.2的比例,要到八套新建楼房住宅。”

王家夫妻,以及吃得满嘴酱汁的小王小朋友,都震惊地望着他。

八套房啊!

王大哥结巴着问:“那,那你怎么不去要那八套楼房啊?我们单位的新建楼房条件很好,有厨房,自来水和抽水马桶。”

狄思科不去要那八套楼房自然是有原因的。

运输公司的新建房早就已经入户了,留给落实私房政策的房子,都是被职工挑剩下的。

在楼层和采光上总得有点问题。

而且他始终记着岑深关于地价的评论,王府井值六万五千斤小米,城墙根儿只值三百斤小米。

运输公司的房子已经盖到公主坟了,再往西边一公里就是苞米地。

在许多老人看来,超出二环的地段都是大农村。

狄思科觉得那边跟城墙根儿也没什么区别,从地段上来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最主要的是,四合院的空地面积大。

即便是1:1.2的比例兑换房屋,狄思科也觉得他亏了。

他这地皮比房子值钱。

万一哪天小姨回来了,看到一间完整的四合院,总比七零八落的几间楼房要舒坦吧?

不过,这些考量他是不能跟王家夫妻讲的,便感叹道:“我家老太太打小长在农村,住了一辈子的平房,想在院子里养些鸡鸭,种点菜。若是住了楼房,哪能做这些?不过,我们年轻人喜欢楼房,毕竟过日子方便嘛。所以我计划好了,你们单位的八户,只要搬走五户,能空出一个院子就成。不乐意走的那些可以换几套楼房。所以,你们搬不搬都行,全凭自愿。”

“不用我们搬,那您单独找我们干嘛?”王大哥还挺清醒。

“我只是出于私人感情,觉得王大嫂实在不容易,才先来找你们谈谈。”狄思科简单讲了他自家大哥大嫂的情况,“当年我那个大嫂要是跟着我大哥回北京,过的恐怕也是王大嫂这种日子。不但居住环境逼仄,还要伺候老人孩子,照顾下面的小叔子小姑子。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辛苦一天下班回来还得给一大家子做饭吃。”

王大嫂被他说得眼眶都湿了。

她的辛酸竟是被外人道破的。

“王大哥,我说句不中听的,嫂子在您家辛苦这么多年,也该让她松快松快了吧?”狄思科满脸真诚道,“您两个弟弟的年纪跟我差不多,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结婚以后都想过二人世界,谁乐意跟一大家子挤在一起啊?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他们尽快跟单位申请住房,有个自己的地盘。”

王大嫂本就意志不坚定,这会儿更是被狄思科说动了心,越想越觉得还是搬出去好。

她两个小叔子其实人还行,但是跟小叔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总没有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自在。

她婆婆总仗着有三个儿子在身边,家里家外趾高气扬。

若是能把这三个儿子分开,也能让她消停点。

“孩子他爸,你觉得呢?”

王大哥犹豫道:“这事还是听咱妈的吧,她年纪大了,咱尽量别招她生气。”

“行。”狄思科无所谓道,“您二位再跟大娘和两个弟弟商量一下。咱院儿里最先搬走的五户人家,我可以提供搬家服务。到时候我出钱租辆卡车,争取一趟就帮大家搬完。”

闻言,王大嫂再次动心了。

当年她娘家搬家的时候,都是用小推车和三轮车一趟趟倒腾的。

搬了好几天才安顿下来。

要是这个小狄能给他们弄辆大卡车,那可真是省事了。

王大嫂回家吹了几天枕头风,再加上王大哥那天被狄思科的话触动了心结,弟弟结婚后,早晚要分家,不如借此机会直接分开,也省得他以后不好开口。

毕竟这房子是他爸留下来的,他接了班,再占了房,这事好说不好听。

单位那边给他们找的新房虽然不大,但附近有个重点小学。

早点搬过去的话,期中还能插班。

夫妻俩合计一番后,以孩子上学为由,劝老太太搬家。

他们要是先搬过去,还能挑个面积大点,采光好点的房子。

两个成年儿子的分量比不上机灵的大孙子,老太太哭了几天后,终于还是点了头。

最坚定的钉子户,第一个背叛了群众。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王大嫂不想背上叛徒的名声,便帮着街道办的同志做起了动员工作。

“这房子本就是私产,人家现在跟咱讲道理,才好声好气地劝搬,帮着租大卡车。要是咱们一直死犟着,还不知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你看他家那几兄弟,一看就不像什么正经人。万一像有些拆迁队似的,给咱来点黑的白的,咱还过不过日子了?”

她在院子里人缘好,将利弊分析给大家,竟还真的劝动了两户。

月底时,随着老王家的家当被大卡车拉走,人心便彻底浮动了起来。

这个院子里,除了那八户运输公司的职工,还有两户乳品厂职工,以及五户拆迁安置居民。

五十年代城区拆迁的时候,政府把他们临时安置在了这里。房屋重建以后,他们应该搬去新房住,但是这边地段好,商业繁荣,跟政府协商后,便用新房跟这几间公房进行了置换。

随着这套院子住进来的人越来越多,环境也越来越破败,不少人都有了想要搬离的心思。

但他们要求搬进楼房,或者是差不多地段的平房。

这种安排置换房屋的事,就要由房管局出面负责了。

等到狄思科终于接到学校的实习通知时,院子里的十五户人家,虽然只搬走了两户,但还有十一户是有意向搬家的。

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行动。

狄思科对此表示理解,毕竟人家既要上班又要找房子,有孩子的还得给孩子看学校。

这都不是短期内能解决的。

让他比较头疼的是,有两户人家是表态过坚决不搬的。

一户是那位“死也要死在这里头”的老爷子,也是运输公司的职工,占着整个院子条件最好的正房。

另一户是当年的拆迁安置户,就是看中了这房子的地段,哪儿也不想去,占着二进院子的东厢房。

狄思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最终请不走这两户,那就把他们挪出来,凑到一块儿,按月收他们的房租。到时候前后隔开,各走各的门,几家人相互不打扰。

然而,他们退了一步,这两户人家却并不领情。

他们现在住的是条件最好的两间房,为什么要搬?

狄家兄弟和街道的同志轮番去讲道理,做工作,这两户人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商量好了绝不动地方。

要是搁在以前,二哥绝不受这个窝囊气!

这房子是我们的,你鸠占鹊巢就是你没道理!

他浑起来找上几个兄弟,把这两家的东西全扔出去,这两家人也拿他没办法。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家老五正在当大干部的关键时期,他跟老四又当了中唱代理商,要是因为这点事就砸了口碑,实在是不值当。

*

既然房子已经归还了,腾退就只是时间问题。

狄思科如今挺满足的,对房子腾退的进展并不怎么着急。

事缓则圆,再等等,说不定还可以想出其他办法。

他将两套房子托付给了几个哥哥,自己拿着通知书,精神饱满地去经贸部报到了。

他们学校一共有十名同学进入政审环节,不过最终来报到的只有九个人。

其中有三个是英语专业的,让甄主任好几天都精神焕发。

临出发前,甄主任又把他们三个喊去了办公室,叮嘱他们去了以后要眼尖、腿快、手勤、嘴严。

多听多看多学习,别浪费了这次的宝贵机会。

几人被她这郑重其事的样子弄得挺紧张,忐忑地跟着大部队出发了。

经贸部从四所部属高校中,总共选拔了二十二名实习生。

这是他们第一次组织即将毕业的学生来部委实习,所以一切流程非常正式,跟往年的毕业生入职程序差不多。

来报到的第一天,就把他们请进了一间大会议室,由人事司的同志对他们进行统一培训。

经贸大学的九个人有主场优势,来报到的时候,只带了常用书籍和纸笔。

另三所高校的学生是从外地坐火车过来的,第一天来报到,还随身带着铺盖卷和脸盆水壶。

进了会议室,就将行李在后面堆了一地。

主讲同志还没来,会议室里都是各校的学生。

狄思科旁边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男生,见他两手空空,搭话问:“同学,你没带行李啊?”

狄思科摇摇头,“你们什么时候接到通知的?怎么不早点过来办理入住?”

“哈哈,接到通知我们就立马买火车票,结果还是晚了一步,今早刚到的!”

“部里给你们提供宿舍了吧?”

“那肯定的呀!”这男生挺健谈,不用狄思科多问,就自己聊开了,“这边宿舍条件不怎么样,不过有得住就成了。这次实习就俩月,怎么着也能坚持下来啊!”

狄思科默默听着,心里不由一动。

还没去宿舍,就知道住宿条件不好。

学校通知他们会实习半年左右,这人却说只有两个月……

“我怎么记得之前通知的是半年时间?”狄思科疑惑问。

“先干俩月,然后过年,过年以后还能不能出现在这里,就全看咱自己的造化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小,会议室里又安静,听了他的话,不少人都竖起了耳朵。

狄思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题,便自觉闭了嘴。

不过,他不问,不代表别人也不好奇。

前排有个女生扭头问:“我也记得是实习半年的,怎么变成两个月了?你消息准吗?”

“准啊,这几年在京直属单位,每年只招两三百个毕业生,咱们这些人不可能都留下,肯定要筛选啊。而且上面发文了,从明年起,应届毕业生要去基层锻炼,不建议直接进部委工作。咱部里就算想留人,也只能留最优秀的那么几个。”

等他透露完消息,会议室里就彻底安静了。

大家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坐进了这间会议室,然后你跟我们说,比赛尚未结束。

这只是个开始。

两个月后还有新一轮的筛选,而在座的所有人,都是彼此的竞争对手。

难怪甄主任叮嘱他们认真学习呢,要是只能呆两个月的话,确实得抓住机会多学点。

大家老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老僧入定的,也有翻出书本来看的。

过了不到一刻钟,有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推门走进来,怀里抱着厚厚一摞资料。

“哪位同学帮我发一下资料?”他在会议室里胡乱扫了一眼,前排坐的都是女同学,便随口点名说,“有个迪斯科同学是吧?迪斯科来帮我发一下。”

狄思科:“……”

每当老师不知点谁回答问题时,十次有十次都点他。

这位是人事司的一位副处长,专门为他们做岗前培训工作。

对方先是按照惯例,介绍了我国改革开放以来,对外经济贸易的发展情况。然后,信手拈来地讲了对外贸易面临的形势和任务。

既然是培训,重点还是放在对实习生的要求上。

“在座的青年同志,都是经贸战线的新兵,在这里我得明确跟大家提几点要求!”

见他面容严肃,语气郑重,二十几个人齐刷刷拿起纸笔,准备做记录。

“大家首先要有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如果年轻人们没有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信念,没有清醒的政治头脑,就很容易被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搅得迷失方向……”

花了半小时强调第一点后,对方又话音一转,要求大家加强纪律。

“实现我们的宏伟目标,一靠理想,二靠纪律!外事无大小,一切要请示。遵守纪律是我们对外工作的最高标准,决不能抛弃理想,以权谋私,一切向钱看!”

向来看钱的狄思科:“……”

有点心虚是怎么回事?

培训课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一下午。

接收了满脑子的思想政治教育后,学生们昏头涨脑地端着饭盒去食堂吃饭。

袁媛跟狄思科和杜斌坐在一起,望着饭盒里的大虾,满足地说:“这里伙食真好呀,还便宜!”

“那你就争取留下吧,”狄思科笑道,“留下以后天天都是这种伙食水平!”

在陌生的环境里,身边有熟悉的同学,袁媛的话也多了起来,指着他手边的资料问:“你怎么来食堂吃饭,还带着它?”

这是刚才那个副处长发的资料,是一份《对外经济贸易工作人员守则》。

狄思科胡乱“嗯”了一声,没答话。

他心里有点犯愁,这守则上的最后一条,明确要求工作人员,“讲究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抵制资本主义思想腐蚀。不出入不正当的娱乐场所,不观看**的电影电视……”[1]

那他去歌舞厅和茶座唱歌,算不算出入不正当娱乐场所啊?

他觉得人家那娱乐场所挺正当的。

也没啥**涩情服务,大家都是正当娱乐。

但是,两个月后又得筛选一次,竞争还挺激烈的,万一又被人举报了可咋办?

岗前培训要进行三天,三天后才会通知他们各自被分配的科室。

所以,吃过晚饭,这些实习生就解散了。

狄思科原本应该跟大家一起回学校。

不过,思量再三后,他还是单独行动,跑去了歌舞团。

歌舞团这会儿还没下班,刚走上楼梯,他就听到了杜金金嘎嘎嘎的鸭子笑声。

“金姐,什么事这么高兴啊?”狄思科走进办公室问。

“小狄,你来得正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杜金金激动道,“咱童姐要升职啦!”

“哇,”这还真是狄思科没想到的,“升外联主任了吗?”

“嗯嗯嗯!以后咱就是由外联主任罩着的人了!”杜金金拍拍手说,“我还想给童姐庆祝一下呢!到时候你也来啊!”

于童将她按进自己的椅子里,“行啦,金金同志,正式任命还没下来呢,咱低调点行不?万一被人顶了,到时候我多尴尬啊?”

“顶什么啊!最近一年你的业绩最好,小狄和老黄,还有陈玉娇的录音带分成,顶得上其他人半年的收入了!童姐,你自信点!这外联主任舍你其谁啊!”

于童在她头上拍了拍,扭头问狄思科:“你最近不是挺忙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人家要升职,是个喜事,可是他要说的事,实在有些扫兴。

狄思科犹豫半晌,决定还是不说了,以后再找机会吧。

“我今天心情不错,有什么事你就提吧,”于童乐呵呵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狄思科被她那双大眼睛忽闪着,迟疑片刻,才嘟哝道:“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妹妹的学费已经凑齐了,我以后就不去歌舞厅和茶座唱歌了。”

“哦,这个事啊,不唱就不唱吧。”于童的心情似乎真的很好,答应得特别爽快。

“真的?”狄思科以为她在说反话,“那我以后可能就不能经常来歌舞团报到了。”

“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如果有其他想法,作为朋友,我们也尊重你!”

上次已经从狄二狗发小那里听说了,他马上要去经贸部工作。

这机会确实挺难得的,即便她用力挽留,也未必会有称心的结果。

不如好聚好散。

以后兴许还有合作的机会。

狄思科对她的答复忐忑了一路,原以为要费点唇舌,甚至是不欢而散的。

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就通过了!

“于队,不是,于主任,你真同意啦?”

不再挽留一下啊?

“嗯,”于童笑着点头,“同意了。歌舞团这边的位置还给你保留着,你要是还想去歌厅演出,随时欢迎你回来!”

狄思科心想,您倒是挺大气的。

他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那本《粉红大亨》里是不是写错了什么啊?

我哪里像白月光啦?

白月光就这待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