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葬玉埋香
山上的巨石终于不堪重负,被积雪裹挟着砸下来,哗啦啦的巨响响彻山谷,带着山崩地裂的晃动。
山体滑坡,人仰马翻。
电光火石之间,兰汀将青阳尘璧护在身下。
为母则刚,兰汀从来没有这么敏捷过
“娘——”
那一声,撕心裂肺。
回音吞噎,归于宁静,只余狂风怒号。
兰汀和青阳尘璧被掩埋在漫灌的沸雪之下。
“娘,娘你有没有事?”
逼仄空间里的颤音,雕镂出少年的恐慌。
“没事。”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兰汀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反倒冷静下来。
青阳尘璧呼出口气,“儿子现在就救你出去。”
断裂的马车顶板带着冰雪的湿痕,他向上顶了顶,窸窣之声传来,暴雪猛地从缝隙里灌入。
兰汀用身体撑起的这一方空间,有坍塌的迹象。
她苍白了几分,嘴角溢出一丝鲜红,滴落在白雪上,殷红如绽放的梅花。
“娘,你怎么了?”青阳尘璧慌了,手足无措起来。
兰汀的气息很弱,唤他“璧儿”。
“娘我在,我在。”
“儿,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还这么年轻,没体会过结婚生子,娘不忍心你白来一趟。”
兰汀的声音很轻,青阳尘璧几乎是屏住呼吸去听娘说话。
“娘,你撑住,你会看着我娶妻,看着我子孙绕膝,你还要教我和卿卿的孩子读书认字,若是女儿,还要教她女红,娘,你不能丢下我和爹!”
想到青阳安康,兰汀心中万般不舍,如钝刀子割肉一样,绞得生疼。
那个男人,该多伤心啊……
她投注到青阳尘璧身上的目光,缱绻留恋,又似乎透过他,在看别人的影子。
“夫君……儿子,你告诉他,我兰汀……从来……没有后悔……嫁……他…….”
兰汀的声音向下坠落,几乎是用最后的生命在对风雪宣誓。
“娘!娘……不要!”
垮落的冰渣砸在青阳尘璧的嘴里,将他的低吼、咆哮碾落成泥。
泣不成声……
叶可卿纵着马,惊险地躲过落石。
“青阳尘璧!”
“兰姨!”
她大喊,风雪灌进咽喉。
望见大雪横断的甬道,她勒马跳下。
“青阳!”
“我在……”
那一声微弱声音犹如天籁。
叶可卿几乎是扑了过去,“青阳,你和兰姨还好吗?”
“娘……娘她……”
叶可卿等了半晌,没了回应。
她心头一跳,悲怆然而涕下。
“不……”
她用双手去搬石块和雪泥,眼里开始模糊。
兰姨,那个从一开始就对她释放善意的女子,那个把自己的眼珠子交给她的女子……
她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有事?
叶可卿不服!
她不服!
叶可卿的赤手空拳和冰封三尺短兵相接,全盘不顾手指刨出了红肿的伤口。
她只有一个念头——都要救回来!
雪下得太大,便成了雪灾。
这灾难,好无情……
叶可卿扑在地上,手指上的肉被磨去,血肉模糊,森森见骨。
叶天光带着人来了。
他见到叶可卿癫狂的模样,鼻子一酸,热泪直往上涌,压都压不住。
在叶可卿晕倒之际冲上去扶住。
怀里的小姑娘摊着血淋淋的双手,目光落在被刨出的血坑上,精疲力尽。
“爹,求你救……救她们!”
*
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有了缓和的架势。
送葬的队伍敲敲打打,唢呐从山坳里吹响,漫天的纸钱撒在冰天雪地里。
山上的坟堆凹凹凸凸,铺陈为苍白的悲凉。
青阳尘璧披麻戴孝地跪在坟前,匍匐磕头。
“儿子不孝……”
“娘亲,您的遗言……我没能带给爹爹。”
接二连三的噩耗,让他瘦得让人心疼,就像是一根锐利的钉子,钉在生与死的那一页。
那日他被救回,衙门又传来了消息。
衙门的官差说,他爹抓捕流寇的时候,被仇家所杀,死不见尸。
他在失去了母亲的同时,又失去了爹。
爹那么爱娘亲,或许冥冥之中,注定了不能独活。
如此,也好。
爹爹不会因为娘的死悲伤心痛,而爹娘,从来也没有分开过……
他想着,这份疼痛,就让他一个人受着就好了。
衡王一身素色,披着白氅,负手隐在树下,眼睛望向那队素缟的送葬人。
“何耿,你当真不是故意的?”
何耿跪在身后,“王爷,属下办事不力。”
“要杀的人没杀死,不该杀的人死了,你这真是……”
衡王转过身,一脚把何耿踹翻。
何耿爬了回来道:“王爷,这是天意!属下只是想把兰夫人支出京城,如何能料到天灾?”
衡王眉心的川字纹蹙紧,叹息道:“罢了,屁股擦干净。”
“那青阳安康那边还要追吗?”
“往后不要再跟我提起与兰汀有关的事。”
何耿自然不想把精力放在追杀无关紧要的人身上,闻言点了点头。
“给她塑个金身,贡在王妃的佛堂。”
“啊?”
不是,您得不到,给她塑个金身自己睹物思人就算了,这让王妃每日替别的女人诵经算什么事?
叶可卿自那日昏迷以后,间歇性地发烧,再也没有醒来。
如此已过了七日。
“若是今天再醒不来,恐怕就……”
这是太医的最后通牒。
这些日子,杜相,周也都暗地里来吊唁过。
老夫人那边也为此想把青阳尘璧接回去,就等着叶可卿落气。
青阳尘璧突逢巨变,变得沉默寡言。
听了太医的话也没有吭声,就坐在床边,看着叶可卿,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妤来了很多次,每次来都带许多东西。
“尘璧兄,你节哀。”冯妤示意丫鬟把东西放下,站在叶可卿的床边。
青阳尘璧依然没有吭声,像一桩枯死的石像。
冯妤很纠结。
既想要碍眼的叶可卿死,又担心她死了以后,自己永远比不过死人。
她探出手放在青阳尘璧的肩膀,以示安慰。
“滚。”
凉薄的话从青阳尘璧的口里吐出,带着久未开口的干哑糙砺。
冯妤愣了一瞬,君子如玉的少年郎从来不曾如此蛮横无礼过。
她稳了稳心神,蜷缩着手指收回手。
死了亲人不能沾油荤,她特意命人跑到寺庙去买来饭菜。
“你心情不好,我能理解,只是好歹吃点东西,我命人买了斋食,吃一点吧。”
青阳尘璧没有理她。
冯妤没了耐心,心里升起火气。
“你以为你守着她就能醒过来?你当你比郎中还厉害?为了区区一个贱民,你范得着作践自己吗?”
青阳尘璧转了过来,那眸子极冷。
“你说什么?”
冯妤被冻住了呼吸,空气压缩得稀薄,这样陌生的青阳尘璧让她有些发怵。
但看他为了别人这样对待自己,心里更加不舒服。
“我说她贱民,她是个贱民!”
青阳尘璧的手指收拢,脖子青筋暴起,带着极度的忍耐,咬牙道:“我不打女子,滚出去。”
冯妤一片痴心被人**,指着**的叶可卿,尖利地吼叫:“你居然为了她想打我?”
这贱人怎么能跟她相提并论?
她眼睛泛红起来。
“你连她……一个手指都比不上。”
青阳尘璧温和了目光去看叶可卿包裹起来的十指,纱布里面,十根手指的肉被磨得见骨,算是废了。
他只看一眼,都忍不住心尖刺疼。
冯妤好歹是衡王的掌上明珠,何时被人贬低过,大哭着跑走了。
青阳尘璧将冯妤带来的东西扔出了院子,自行走进厨房。
他不能再有事,若他倒下了,谁来照顾叶可卿?
他抓来米熬粥,又在炉子上熬药。
那日回来以后,他看到了叶可卿做的一锅羊汤和羊肉,听叶天光说,叶可卿找酒楼讨来做法,准备为她们回家接风洗尘。
青阳尘璧一想到他的卿卿在厨房兵荒马乱的模样,他的心越发抽疼。
他舔了舔唇,微微仰头睁眼,避免泪水落在粥里。
“爹……娘……求你们保佑卿卿挺过来……”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如今没了成算,走投无路。
失去至亲至爱的痛,他——
再也承受不住了。
守到半夜里,叶可卿又开始发烧。
叶天光安慰青阳尘璧:“你别太难过,十几年后,她又是一条好汉。”
话音一落,被一道带着杀气的冷眼扼住了喉咙。
他讪笑两下,硬着头皮又道:“你不觉得她也姓叶很巧吗?说不定下辈子投胎做我女儿呢,到时候你做我女婿好了。”
青阳尘璧闭了闭眼。
“闭嘴。”
叶可卿的头很疼,晕晕沉沉。
身子仿佛在往下沉,好像是在鱼塘,恍惚中看到了陆怀浓。
他伸出手来抓她。
不,不要回去。
不能这个时候回去!
她手腕用力,挣开了陆怀浓的手,任由自己下沉。
“咳……水……”
叶可卿的嗓子如刀片刮过,干涩难受,她撑开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看到许多人影在忙碌。
“醒了……醒了!”
“青阳……”
“我在……”
太医给叶可卿把完脉,大呼“奇迹”。
“姑娘现在没有大碍,只是手指经脉尽断,恐怕是废了。”
叶可卿没有去看手,只朝青阳尘璧投去安慰的眼神。
“我不疼。”
筋脉都断了,怎么会不疼?
青阳尘璧眼睛有些湿,配合地笑了笑,“那便好。”
“青阳大叔呢?”叶可卿问。
青阳尘璧沉了沉眸色,哽咽道:“爹……还在出任务,没有回来。”
太医开了药,嘱咐了青阳尘璧几句便离开,这下终于不用被杜相骂了。
叶天光知道两人恐怕有话说,也关门出去。
青阳尘璧端起药碗,吹了吹,“来,喝药。”
叶可卿张张嘴,尽数吞下。
屋内挂着白布,地上散落着纸钱香灰,叶可卿的眸光一暗,喉咙咽了咽,泪水积在眼里打转。
兰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