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秦若一在巷子口露面, 那个男人就朝她走了过来。目光死死的盯着她,似乎生怕她逃跑似的。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人分明就是冲着她来的, 既然来者不善, 她也自然不必笑脸相迎。
东头的管理人员叫晁文强, 见到秦若身影他上前道:“那头九区那个小伙子是来找你的, 看样子来者不善, 有事你只管说,敢在我这一亩三分地来闹事的,不管什么身份我都还能插上一手。”
“感谢大哥仗义出手, 我这儿出不了事儿,”秦若朝他感激一笑, “有人总有被害妄想症, 我给治一治就好了。”
就在这一来一往言语间, 秦若与那人当头迎上, 来人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 一身军绿色的衣裳, 并不是簇新的,但洗的干净整洁,脚上一双解放胶鞋, 头发发茬儿几乎贴着头皮, 一张周正的脸没贺钧剑那么帅气,但也看着十分端正,是那种一脸正气的长相。
那人也是显然没想到, 秦若跟他想象得不一样。
走近见到秦若的模样儿, 脸上的冷肃一僵,颇有些不知所措。
随即一愣, 刘大顺正要说话被秦若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来找我的吧?九区的事儿那就九区解决,别打扰这里其他区做生意的。”秦若淡淡说完,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率先与他擦身而过往里头走去。
那人见此,也转身跟了过去。
“哎大妹子,这小伙子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等你等了一下午了,”朱老板远远见着秦若打了招呼,还豪气道:“有事儿跟哥吱声儿,别客气。”
“好,感谢朱老板。”秦若点头道过谢,走在自己摊位上的位置站定,这才看向年轻男人,“说吧,找我什么事?”
男人嘴唇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线,看向秦若,满眼的不赞同,“你这女同志看着也端端正正乖乖巧巧的,咋就干这种事儿?”
这话说的秦若直冒火,本来晕车晕的就心情不美丽,这人远远的一副要吃人的表情瞪着她,现在开口就说教,还说的似是而非的,“我干什么事儿了值得你四处打听还等我等了一下午,远远看到我一张脸跟欠你八百万粮票一样,你直说我倒是干什么事儿了?”
男人见她不知悔改,声音更冷了,“你……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公然传播封建迷信,你还有理了?!”
昨天下午妹妹贺君竹和在住院的爷爷一起回家来,说是找到了治头疼的法子,爷爷也说小竹的按摩法子有用,往他额头的眉心按了三下,立竿见影的不疼了。
三叔三婶儿,还有他爸妈,全按照那个按摩的法子治疗好了头疼,他联想到妹妹一反常态的从爷爷书房里拿走了送给爷爷那个木雕的事,直觉这其中有问题,于是哪怕头疼也没用妹妹那个按摩的法子。
直到晚上吃过饭,全家都好好的了,就他还头疼,他等着妹妹来跟他交待,果然,十点的时候妹妹敲响了他的房门。
执意要给他额头按摩,可是贺钧钺既然知道其中有鬼自然不会轻易答应,再三逼问之下,小竹才为难的说自己遇上一个厉害的大师,说那个木雕是上古凶兽獓因,织梦吸人精气的,那法子不是按摩,是一道画在她手上的解梦符,那一通荒诞的说法,也就他涉世未深的傻妹妹才信,每一句都是封建迷信,他一边安抚住妹妹,敷衍的任由她用那个手上的什么符按摩,一边套出来了这里的地址。
如果没效果,他可能还只当是个骗子,可是他头竟然真的立竿见影的不疼了,这种能控制人的解头疼的法子,怎么看也不像正道,如果真这么厉害,要医院医生干什么!他这才来了这一趟。
“头不疼了就有力气来找事儿了?”秦若嗤笑一声,“我教的法子治了病,现在回头指责我传播封建迷信?”
这人正是贺君竹的二堂哥,贺钧剑的堂弟,贺钧钺。
秦若这话一出口,贺钧钺脸色倏地一变,如临大敌,“果然是你,我初见你还当是我妹妹她说错了,传播邪、教思想上要判刑的你知道吗?”
“知道这条法规是令尊参与定制的,但也没必要见个人就往身上扣,”秦若冷笑一声,“从封建余孽到邪、教分子,一顶帽子比一顶重,这么能扣你是个打篮球的?”
一听对方连自家爸都知道,贺钧钺心下大惊,这人……难道真是有备而来针对他家的?
要知道,老爷子作为反对当年这一决定的中坚力量,一个不小心差点被打成极右分子,现在又来了这么一个知道他家大人身份欺骗他妹妹沾染邪、教的人,怎么看背后的阴谋都很大!
本来他想着,这个黑市有如此规模想来也有它的道理在,如今一看,确实是留不得了。
贺钧钺目光在黑市各个摊位上逡巡了一圈儿,心下做了决定,想来邪、教的人语言都厉害,这个女同志他既然劝不了,那就怪不得他了。
“你父母知道你传播邪、教思想吗?”
贺钧钺见她跟自己妹妹一样大,到底是临走前劝了她一句,“为人子女的,有时年少走了弯路要想想家里的父母,你和我妹妹看着差不多的年纪,何必做这种事呢。”
秦若如何能不明白,贺钧钺是想去找公安局的同志来摧毁了这里的黑市。
“你口口声声我是邪、教分子,到时候求着我的时候,但愿你也有这么足的底气。”
秦若自己画的解梦符,还能被人欺负都头上来了,真的是还没道理!
眼见贺钧钺油盐不进就要走,秦若一声厉呵:“你站住!”
贺钧钺倒是如她所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主要是他想看看这个邪、教分子还想做什么,既然已经确定了是冲他家来的,那没有匆忙就走的道理。
他腰后别着一把□□,就算这个□□分子想喊人,他也是不惧的。
老一辈曾经打仗的时候,哪一个不是与群敌殊死搏斗,如今不过是些投机倒把的群众,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危险性。
她左手轻点右臂,借了一丝兽头九环刀上的杀气,指尖轻轻朝贺钧钺一弹,在放着獓因像的家宅里睡了两天,没有她的解梦符压制,看这人嘴还硬不硬的起来!
“你现在还活蹦乱跳有本事来说教我,因为你的解梦符是我画的,”秦若做这一切没有避着他,“性子冲动,勇气有余谋略不足,好自为之。”
弹指之间几乎言出法随,贺钧钺只觉得自己的头与昨天如出一辙的疼了起来,他并没有错过秦若的动作,也没有忽略她的话,但是他不相信!
如果世间真存在法术,如何能视线如今的人民当家作主,那不是那些邪、教说了算吗?
“疼的受不住的时候,想想今天的硬气,一定能靠不屈的意志撑过去。”
秦若眼含讽刺轻笑,不相信可以理解,毕竟未知的事情并不是尽数要相信,但直接给她头上扣的帽子一顶比一顶大,还当她要害他家,纯纯被害妄想症,这病她可不惯着!
“知道你家本事好,但是少来打扰我。”秦若走之前,看了一眼贺钧钺,见他面上表情已经没那么舒服了,转身没再搭理他径自往巷子口走去她要赶紧回家,不然于忆梅和刘嫂肯定担心她。
被害妄想症得治,而疼痛恰好是一味好药。
秦若骑着自行车回到贺家,已经下午六点四十了,她没这么晚进门,于忆梅和刘嫂都快要出门去找她了。
“妈,刘嫂,抱歉啊,让你们担心了。”
见秦若一脸愧疚,于忆梅知道她性子柔弱,按下心里担忧拉过她的手轻轻往她胳膊上一拍,“以后早点回来,再晚归说要挨妈妈打的,妈妈也不问你去做什么了,因为若若很好我知道一定没做坏事,但是要要点回来,虽说人民心性淳朴,但不论什么时候人性都有多样性,哪怕实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天下共产的理想主义,那时候世上也是有坏人的。”
秦若笑,“好的,我知道了妈妈。”她一边好好的应下一边倾身抱住了于忆梅。
她发现于忆梅是真的在把她当孩子,贴心的照顾她的情绪,哪怕担心她却也不干涉她的自由,有什么劝阻的话也有商有量的跟她说。
也许这就是贺钧剑的父亲宁肯跟家里闹翻也要娶她的原因吧,有情调又不会拿腔拿调,精神独立却也有女性感性柔弱的一面,丰富的精神世界,除了那一晚那句哽咽的质问,于忆梅的人生过得安静闲适,让身边的人也会不自觉的平和。
第二天早上,秦若和于忆梅一起吃了早餐,二人又一起相携出门在附近逛了逛,去了兴安路的人民公园,趁着早上还不热还骑着自行车溜达了一段儿。
对于这样的经历,于忆梅很是开心。
“那时候我就想有一个软软的女儿,想着以后会带她去公园,会与她一起骑车,如今若若都陪我实现了。”
院子里,于忆梅牵了秦若得手一起一起往房间里走,神情愉悦笑的合不拢嘴。
“我不就是妈妈你的女儿么,以后这样的机会还有很多。”秦若笑着回答,话却别有深意。
贺钧剑出事后,她也决定好好的保护于忆梅,就当是她的女儿了。
又想起了那个人,秦若眼神一闪,看了眼于忆梅,但愿到时候她不要过于伤心难过。
中午吃过饭,秦若跟于忆梅说了一声就骑车出了门,到了新南桥的巷子里,贺君竹一脸心虚又焦急的站在东侧入口处来回徘徊,是在等秦若。
“大师……姐姐,对不起,我给你惹了麻烦,我二哥贺钧钺肯定来找过你了。”贺君竹一脸歉意道。
秦若应了一声,无所谓的道:“也没做什么,也就说我是封建余孽和邪、教分子而已。”
她风轻云淡的态度却让贺君竹羞愧的满面通红,昨晚上二哥回来脸色苍白,全家问他怎么了他却怎么也不说,直到她看到二哥一次吃了三片安乃近,安乃近最常见的一个药效就是止头痛的。
在她再三追问之后,二哥默认自己去了新南桥巷子,其余的却怎么也不肯多说。
哪怕知道这个厉害的姐姐早上不会来,可她还是早上来了一趟,二哥说了错话做了错事也是为了她,她不能不管,可是如今见秦若的态度,她却不敢说求一道解梦符治二哥头疼的话了。
“求情的话就算了,我虽然不会为了几句口角进行恶意报复,却也不是普度众生没脾气的菩萨,我还有事,再见。”
秦若看了眼贺君竹,把她才鼓起勇气酝酿好的求情的话堵在了口中,贺君竹也好贺家也罢,她都无意沾染,只是挣钱的时候顺带手的做个好事罢了,既然贺钧钺硬气,那好啊,她就佩服硬气的人。
她说完朝九区一招手,刘大顺也正在等她,二人出了巷子坐车到了武家屯。
孙氏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整个人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有点气血不足,听到敲门声她眼睛一亮,麻利儿的从凳子上站起身,一阵风似的上前拉开了门。
“哎我猜着就是大师来了,快请进。”孙氏热情的道。
“你这因祸得福,虽然脸色看着苍白,但腰疼的毛病没了吧。”秦若看了眼孙氏,朝她笑着道。
孙氏眼睛一亮,高兴地道:“对对对,我就说我在院子里坐了几个小时咋哪里不太对,我那月子里落下病根儿的老寒腰,坐了这么久竟然没疼!”
她心下顿生感慨,真的是不服不行啊。
秦若进了门,还没走到堂屋,道:“老人家没事了吧?”
提起这件事,孙氏叹了口气,心下也涌上了几分酸楚。
昨晚她攥着手心与婆婆在堂屋炕上一起睡了,其实自从婆婆生了这怪病,她一直是在堂屋半睡半守夜的陪着,就怕老太太万一有个好歹身边没人老衣穿不上,据传说人走时不穿新衣裳是要去地下受磋磨的,老一辈的话儿谁也没验证过,但总归也有两分道理,人苦了一辈子,活个几十年也未必舍得扯一身新衣裳,临了体面上路,也算对得起这一辈子的辛苦。
她陪婆婆陪了这几夜也是熬的一沾枕头就想睡,昨晚上炕前还惦记着共梦的事,结果上了炕一沾枕头,她就睡了过去,说到这里孙氏更是对秦若佩服的无以言表。
她刚睡着,但是意识却似乎清醒了过来,她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扶着婆婆的手,一路走啊走,婆婆口中叫着大勇,她就跟在身边瞧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只到她腰际高的孩子出现在了眼前,孩子抱着个瓦罐儿,一身破烂的粗布衣裳,一张小脸瘦黄瘦黄的,看的孙氏心下直发酸。
哪怕知道眼前的小孩儿伦理上是她大伯子,可年龄却只有她孙子大小,那瘦弱的模样如何不让人心疼,可是还没轮到她说话,婆婆却老泪纵横扑了上去,“大勇,带娘走吧,娘撇下你六十二年了!”
那五岁的孩子却一个闪身,让老太太的手扑空了。
“当年,娘是生了妹妹吧?”
男孩儿正是武大勇,当年不过五岁稚子,哪怕六十二年没去投胎,他也只是个孩子的心态。
这一声问话,让老太太险些哭死过去,当时决定北上回老家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三月出门,直到六月,肚子里的娃四个月显怀了,她才知道她怀了身孕,大儿子虽然不到六岁,但总是懂事的不要她和她男人抱,也曾躺在她怀里轻轻摸着她隆起的肚子叫妹妹,也因为大儿子一直笃定她肚子里怀的是妹妹,三花的名字是早就起好的。
可是谁曾想,最期待妹妹的武大勇,却没见上妹妹一面。
老太太一头白发,看着五岁大的大儿子,哭的泣不成声,点头,“是个女儿,像你。”
武大勇小小的眼睛里亮起了一瞬间,“是,是叫三花吗?”
“改了山花,你走后,老二改了名字叫忠勇,你爹他临死前,一直叫你的名字,爹娘对不起你,把我娃一个人留在了那漫长的寡川古路上。”
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道:“今儿来了个大师,说……说当年我娃还没断气,是被狠心的爹娘活埋了!”
这一句说出来,老太太几乎要哭晕在孙氏的怀里,“娘做下这样的事却活了八十二,老天爷收人该早收了我这狠心短命的妇人的,该留下我娃的命看看这能吃饱能穿暖的好时代的。”
老太太伸着手,枯瘦的手颤抖着,似乎想摸摸武大勇,可是却没有底气再次扑上去。
“我是鬼,娘不能摸我的,摸不到,碰到了会生病的。”
他把怀里抱着的瓦罐儿换到左手,然后伸出右手到头顶摸了摸自己的头,缓缓咧开嘴笑了,“我替娘摸过了。”
那一笑,还露出了口中一颗豁着的门牙。
孙氏见到这一幕心里一阵一阵揪的疼,背过身擦了一把眼泪。
老太太更是捂着心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大勇我的儿啊,你带酿走吧!”
武大勇摇了摇头,“娘,当年我爹就算那时候不埋了我,我也活不了的,我不怪你们。”他说着摸了下怀里的瓦罐儿,“幸好当时我还活着,我才能让小月复活。”
孙氏听的云里雾里的,却不等她疑惑,武大勇又道:“这就是小月,”他开心的双手举起瓦罐儿给两人看。
“当时我被埋在了小月身边,被土闷得吐了一口血,小月就活了,这么多年是小月一直陪着我,”武大勇说着,小手抚摸着瓦罐儿,“可是小月要走了,他说他帮我找回家人带我回家,正好娘那天在我死的同一天的时候想起了我,小月就说要去给你传话然你带我回家。”
“可是他说话你们都听不懂,”武大勇沮丧的抿了抿嘴,“不过小月说有个厉害的大师要阻止你带我回家,我就想着,让她不要发现小月。”
武大勇说到这里,忽然满眼希冀的看着老太太,“娘,你是来带我回家的吗?”
“如果……如果娘不能带我回家,那就算了吧,”武大勇懂事的道。
只是又要撇下他一个人了。
“带,娘带你回家,娘和你埋在一起,陪着你再也不离开了。”
老太太说完,挣脱孙氏的手蹒跚踉跄着上前,一把抱住了那个五岁的孩子,哽咽道:“娘不怕病,也不怕死,让娘抱抱你。”
这一次,武大勇不知道是没躲过还是没想躲,悄悄地窝在老太太的怀里抿着嘴笑了。
“娘亲自去埋我大勇的地方接我儿回家,爬也要爬去。”老太太抱着怀里一团寒凉的气息,已经想好了,如果二儿子和女儿不陪她去,她爬也要一个人爬过去把她大勇接回来。
武大勇摸了摸瓦罐儿,忽然道:“小月刚才说,他会送我回来的,娘等着给我开门就好。”
“好,娘这次等我娃回来,娘和你一起走。”老太太终于止住了眼泪,笑了,就像秋收的时候站在田埂上的老农看到了一川沉甸甸的麦穗儿,也像临终前看到游子归家的母亲。
“娘,天要亮了,你们走吧,再见。”武大勇从老太太怀里挣着出来,伸出小手轻轻一推,眼中的笑带着不舍,但更多的却是释然。
孙氏说到这里,擦了一把眼泪,“梦到这里就停了,之后我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九点半了。”
不早不晚,刚好是大师交待的晒太阳的时间。
秦若听完了孙氏的讲述,道:“你是说武大勇怀里抱着个瓦罐儿?”
“对,就像我家装盐的坛子一样大小,”孙氏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番,看那大小就像后世小卖部里装糖豆的塑料罐儿大小。
孙氏记起了一个细节,补充道:“哦对了,那罐子虽然不大,但模样儿挺奇怪的,整体也不是圆的,就像个站着的鸟儿。”
秦若点了点头,“那老太太如今怎么样了?”
孙氏叹了口气,带着秦若一边往堂屋里走一边道:“好好的睡着呢,没发烧也没头疼,还吃了一大碗洋芋面条,只说等儿子来了就给她准备后事,我们劝也劝不听。”
今早醒来,她婆婆先把她男人催去上工去了,又让她搬个凳子去院子里晒太阳,最后把她小姑子武氏赶出了门让她回家伺候大肚子的儿媳妇去。
“是大师来了吗?”
秦若刚走进堂屋,里间炕上躺的好好儿的老太太忽然忽的一下翻了起来,“大师,昨儿个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老太太又问道:“我儿子说那个叫小月的朋友会把他骨头送回来,啥时候送来啊?”
秦若道:“今晚半夜十二点过了就送来了,到时候注意你家门口。”
老太太脸上一喜,这才放了心似的,“那我要把老衣穿好,跟我儿一起走!”
刘大顺心下一急,“外奶你这还有五年的时间呢,你走了我们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见我干什么?”老太太瞪眼,“见了几十年了还没见够?多见你家儿女和婆娘,我早该入土的人了有什么好见的。”
“我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把我两个娃拉扯大了,女儿虽然没嫁个好男人,但总归苦过来了,还有个本事就是娶了个好儿媳妇,”老太太看着孙氏,拉过她的手拍了拍。笑道:“有你看着这个家,我活了八十二岁,够本儿了,你就别再劝了。”
说完,老太太又躺了回去。
孙氏和刘大顺求助的看向秦若,秦若摇了摇头,出了里间,最后走出堂屋到了院子里,刘大顺和孙氏对视一眼也跟了出来。
“大师,我婆婆她这是……”孙氏其实心下有种预感,婆婆这回怕是到时候了。
“存了死志,寿命尽了。”秦若没有多做遮掩直接说出了孙氏隐隐猜测的那个结果。
刘大顺道:“那……那就没办法了吗?”
主要是他们记得秦若昨天说过,不出这一遭意外老太太还有五年的阳寿。
“她的面相已经变了,每年九月十六老太太上山挖野菜,就是在回忆儿子不想让你们看见,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年年她这时候会出门?”
秦若道:“因为记着儿子的祭日,所以那天想起了,在那崾崄的聚阴走水局的影响下让那望月鸮尊上的望月鸮附身来传话,可是传话的不会说人类的话,就造成了老太太的怪叫,然后听到我说的话她瞪大眼眶的粗喘,就是以为我要阻止武大勇回家。”
“明天准备办丧事吧,最好今天让武大勇没见过的妹妹来一趟,解了心结,他就该投胎去了,一个人在外六十二年,如今也该回来了。”
秦若说完,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切丧事听老太太的吧,儿子团聚,八十二高寿,也算喜丧。”
谁能想到,逃难路上被误认为已经断气活埋的五岁小儿一口血,把一个埋在地下几千年的殷商时期的陶罐上用以祭祀的图腾望月鸮给祭活了。
一个初生灵智的图腾阴魂,一个五岁就死的稚子鬼魂,两个小家伙在地下相伴六十二年,如今要分开了,传话的不会说人类的话,导致了这么一场误会,武家以为武大勇要来讨债,其实那孩子只是怕被撇下又成了一个人。
老太太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决定不把儿子再次丢下,她阳寿未尽可儿子已经死了六十二年,母子拥抱一下都那么困难,阴阳相隔就是天堑,儿子虽然活不过来了,但她可以去死,她活了八十二岁,女儿武山花虽然所嫁非人,但最艰难的时候她拉扯着过过来了,如今儿子成器,儿媳妇怀着娃,老年也就是好日子了。二儿子武忠勇,身体好没疾病,娶得婆娘能当家明事理,如今也儿孙满堂,这个家没有老太太放不下的了,她自觉亏欠的只有武大勇,所以她五年的阳寿一梦就尽了。
一生为儿女奉献的老太太,最后的五年时间给了亏欠的大儿子,如今就算秦若能强留下老太太的人命,却留不下她必死的心。
秦若说完,孙氏作为梦境的亲历者,自然也很快想明白了,点了点头也释然了。
“今晚十二点之后准备接遗骨,其余的事听老太太自己意见吧,如今没我的事了我就先走了,”秦若说着,挥了挥手就要离开,孙氏慌忙小跑着要去开箱取辛苦费。
秦若却摆手道:“刘大顺已经给了。”说完,就阻止了刘大顺和孙氏非要给她辛苦费的举动,出了武家。
当晚,武家家门口响起一阵轻微的敲门声,老太太从炕上“呲溜”一下下来,中气十足的打开了院门,一个瓦罐儿放在门口,里面装着几节骨头和一个小小的头骨。
老太太躬身,颤抖着手抱起瓦罐儿,摸了摸罐口的头骨,“大勇,妈带你回家。”
进了家门,老太太抱着瓦罐儿坐在炕边上,“三花,来,让你哥看看你。”
武氏听了嫂子孙氏的讲述早就满心的难过,如今含泪上前,摸了摸那头骨,老太太道:“如今我儿回来了,老二仲勇,老三三花,名字也该改回来了,我走后讣告上就这么写,把我大儿武大勇的名字加上,之后你们的人生你们自己做主。”
“不办丧事,要一口大棺材,把我和你们爹,你们的哥哥,埋在一个棺材里,我们老两口为你们奋斗了一辈子,给你们成了家,拉扯了孙子,唯一愧对的就是我大儿,要你们花钱办一口大棺材,能做到吗?”
地上,只有武家武忠勇两口子和武山花在,孙辈的重孙辈的老太太都轰走了。
他们母子母女之间的悲剧,小辈们就不掺和了。
“能!”武忠勇老泪纵横,跪在了地下,孙氏和武氏也跪了下去。
“我知道你们留我是孝顺我,可是我一辈子都为你们操心,最后这五年,我陪我大儿。”老太太笑着道:“都别哭,八十二高寿是喜丧,母子团聚是喜事,来,儿媳妇和三花给我把老衣换上。”
武忠勇带着妻子和妹妹磕了三个头就出了门,孙氏和武氏给老太太洗了澡洗了头,换了老衣,梳了头发,老太太就把人赶出去了,“棺材买回来我时间就到了,都去睡觉去。”
武家连夜找做棺材的木匠订了一口大棺材,拉回门口那一刻,老太太抱着怀里的瓦罐儿闭了眼。
武家墓地里,武忠勇亲自捡了作古多年的老爹的骨头放进了新的棺材里,宽敞的棺材,一身新衣的老太太,一个陶罐,一堆枯骨,最后封棺下葬。
当晚,秦若在梦里听到了一声怪异熟悉的鸟叫,第二天醒来,**放着一根黑色的羽毛,上面一层淡淡的妖气。
秦若拿起这根羽毛看了看,确实是望月鸮的羽毛,但这是什么意思?
是约战还是给信物啊?
她正思索间,右手小臂上一烫,一道声音传来——
“这是信物,这枚羽毛可助你一次。”
却是那兽头九环刀魂在说话。
秦若心道,这把刀还挺有用的,既能当导航,又能当朱砂和画符笔,如今还自带解说功能,赚了赚了。
就这么一声之后,那刀魂又陷入了沉寂之中。
下午,秦若照旧到了新南桥巷子里,才走到黑市东侧入口,晁文强把小马扎递给了她,顺带道:“那天来的那个小伙子,今儿个早上又来了,不过等到中午又急匆匆的走了。”
秦若点头道过谢,见晁文强面色迟疑似乎有话要说又有些犹豫,她只当做不知道,拿着小马扎到了九区,刘大顺今天要戴孝送葬,没有来,她旁边的摊位空着。
对面的朱老板爱跟她闲聊,今儿见她拿了小马扎,知道她不出去,于是搭讪道:“大妹子啊,你这出去看什么事儿了给我们讲讲呗?”
玩古玩的,不管真假,对这些玄学世间总是很感兴趣,毕竟二者也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这种事除了事主,我哪能随便说。”秦若笑着拒绝了。
每个玄学事件背后都有内情和牵扯,她虽然是个处理玄学事件的大师,但这点操守还是有的。
“那。那你看看我命里有女儿缘吗?”朱老板说着,一指自己摊位的左上角,“这些东西你随便挑一件当卦钱。”
秦若看了那处一眼,收回目光,挑眉笑道:“当真?”
“当真!”朱老板一拍大腿,“爷们儿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咱也实话跟你说,”他顿了下,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里那些都是早些年下乡收东西时的添头和赠品,没花钱,我估摸着有真货,但价值不高。”
秦若道:“确实有真货,”然后她把目光放在朱老板的面上,“你老婆这胎就是女儿,这是你仅有的女儿缘。”
朱老板一听,欢喜的咧嘴直笑,“这么说,我家那口子怀上了?还是个姑娘?”
他大儿子已经八岁了,他们两口子都喜欢个姑娘,可是他家和他老婆娘家兄弟姐妹生的都是儿子,他们一直吃着中药愣是没敢要二胎,如今老大都八岁了,还有一个生娃指标,再不生年纪越来越大都能当爷爷了。
可到底还是想要个女儿,如今一听秦若说这一胎就是女儿,朱老板可给高兴坏了。
“对。”秦若点头。
朱老板豪气一挥手,“那挑吧大妹子,随便挑。”
“不了,等你家姑娘出生时我再要报酬,你记下就行了,朱老板这么大方我又不怕你赖账。”秦若说完,又补充道:“那里的东西你还是正常卖,到时候剩下的我挑一件就行了,留下的是真是假全凭缘分。”
“那,那成。”
经过这几天摆摊儿做邻居,朱老板也知道秦若是个爽利人,也不多纠结,只把这件事好好记在了心里。
坐了一阵子,秦若目睹了周边几个买卖古玩的老板做生意,正无聊的当口,她等的人来了。
贺钧钺的脸根本没有上一回的意气风发,这次强撑着走到九区,已经疼的满头大汗了,他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嘴唇上几乎没了血色,全靠贺君竹搀扶着才没有倒下。
“大师……”贺君竹颤抖着嘴唇一声话还没说完就先哭了出来。
她满面羞愧,所有祸端都是她惹出来的,凶兽獓因木雕是她买的,大师说了让她保密也是她泄露了,二哥得罪了大师也是为了她,她求情都没有脸面,可是如今二哥疼的连觉都睡不着,她只得舔着脸来求大师救命。
秦若淡淡一眼扫过她,随后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兀自坐在小马扎上看周围的热闹。
“大师……是,是我……是我的错。”
这次说话的却是贺钧钺,他疼的咬着牙,一字一顿断断续续的说完,疼的额角的青筋都在颤抖,他的手死死的攥成拳头垂在身侧,似乎这样才能忍住头部的疼痛。
秦若嗤笑一声,终于施舍给了他一个眼神,“你错了?”
她呵呵一笑,“你骗鬼呢,你要真觉得你冤枉我了,”她怜悯的看着他,才慢悠悠说出后半句话,“那头就不疼了。”
秦若现实世界咯虽然也还没到三十岁,但她经过的风浪战过的厉鬼比二十四岁的贺钧钺见过的反、动派都多,那天她亲自破了自己的解梦符,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一天,所以她顺带的下了一个灵言谶,只要贺钧钺不诚心认错,那么头疼会越来越重,如果他真心觉得自己冤枉了她,头疼就会消失。
贺君竹听了这话,脸色苍白的转头看着自己的二哥,“二哥,如今你还不信吗?就是我惹的祸,不是这个姐姐骗我,我们都好了就你在头疼,你还觉得这是邪、教吗?”
“见过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但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还真是少见,”秦若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认错那就继续疼着吧,反正疼的又不是我。”
“二位同志麻烦让让,”晁文强拨开杵在秦若正前方宛若雕像的贺钧钺,对秦若道:“我亲戚家孩子出了点小毛病,麻烦大师抽空帮忙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