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少年锦时
八年前, 皇家权斗、东宫势变,十岁的陆卫青用险招逃出东宫,现下正在黑漆漆的棺材里。
大户人家的孩子难有体弱多病的, 为了改命, 会提前办丧事, 寻个“替死鬼”。
陆卫青就成了这样的“替死鬼”。
为了压制“替死鬼”的怨气, 往往会给“替死鬼”办冥婚。
是以棺材里躺着的是一对“替死”的鬼夫妻。
夜黑风高、残月斜挂, 送葬的队伍行在僻静的山林小道上。
山路崎岖,一面是褐色的石壁, 一面是陡峭的悬崖, 悬崖下是荒芜的乱葬岗。
山路宽不过数尺, 抬棺人并排前行已是拥挤,加上前几日刚下过雨,湿滑难行。
身穿黄色道袍的道士手持摇铃, 唱过几巡引路的丧曲, 叮嘱众人小心些,莫要搞砸了这单大生意。
今夜要埋的是一对童男童女。
黑漆漆的棺材里,十岁的陆卫青睁开眼。
身旁传来断断续续的细弱哭泣声,压抑着哀婉、流转着悲伤, 若不是棺材闭合得严实,他俩怕早就被发现了。
他烦躁地蹙眉。
也不知哪里骗来的女娃娃, 糊涂得很,在灵堂的时候傻乎乎地喝下有毒的鸡汤, 被人扔进棺材里, 到死也不知道自个是来陪葬的。
到底和他脱不了关系。
“别哭了。”
如果哭能解决问题, 眼下他就不该在这。爹爹生死未卜、娘亲深陷牢笼,东宫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陆卫青闭上沸腾着火焰的眼睛, 下颌线咬得死死的。
身旁的抽噎声让他回过神。
她没应他,不知是中毒后尚未完全醒来,还是故意不想搭理他,只是哭声渐弱,快要喘不过气了。
棺材里太黑看不清,可并不妨碍陆卫青用手摸索。
果然,他在头顶上方摸到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当即撬开棺材盖,露出一条细微的缝。
新鲜空气混着泥土的气息洒进来,小姑娘长吁一口气、呼吸渐稳。
陆卫青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动作尽量轻些,不让外头抬棺的人发现里头有动静。借着从棺材缝隙照进来的昏暗月光,他看清她的模样。
巴掌大的小脸,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面色青紫得厉害。
她的脸上全是痛楚的泪水,不似中毒后的难受,倒像是陷入巨大的悲伤中,情难自已地哭泣,那干枯的嘴唇被咬出了血也浑然不察。
他低声唤她:“醒醒?”
苏霓儿感觉到有人在喊她,只是她意识模糊,浑身发软没有力气。
她知道她快要死了。
她一把大火烧了养心殿,却不曾想将自己困在漫天的大火中。
火舌混着滚滚浓烟弥漫,屋顶的木梁被烧断砸下来,砸在她的左腿上。
她动弹不得,皮肤被灼烧的疼痛蔓延,混着烧焦的味道,刺鼻得很。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绝望地挣扎。
棺材里,十岁的陆卫青连声唤了好几次,小姑娘也没醒来。
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法子,等到下葬以后再逃可就难了。
他掏出一颗黑色的丹药,是母亲留给他救命用的,只有一颗。
片刻的犹豫后,他掰开她的嘴让她服下。
少顷,她脸上的青紫散去,渐渐有了一丝红润的血色。
他尝试着再度唤她:“醒醒?我带你出去。”
哭得快要断气的小姑娘终于醒来,怔怔地瞧着他。
纵然是小时候的陆卫青,苏霓儿也一眼认出。
周遭的环境逼I仄狭窄,只隐隐有一点昏暗的光。外头寒风呼啸,偶有招魂的摇铃声似咽似泣,诡异且沉闷。
......这是哪?地府么?
头疼得厉害,脑子乱糟糟的,她恍惚间记起养心殿的那场大火,以为自己死了。
那场大火里,最后陆卫青来救她了。
她记得清切,他在大火中尚有生还的机会。
怎么和她一起出现在地府?
听说阎王爷掌管生死簿,牛头马面勾魂,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她茫然地盯着他:“你怎么也下来了?”
陆卫青听不太懂她的意思,索性沉默着没吭声。
苏霓儿以为他有难言之隐。
两人穿着新婚的喜服,亲昵地搂在一起,好似生前的每一个相拥而眠的长夜。她蹙着眉梢,纤细的手指抵在他心口处。
“我们成婚了?”
冥婚虽是陋习,却广泛流传于市井,属婚约的一种,受律法的认可。一切来得曲折离奇,但终究是事实......陆卫青极冷地“嗯”了一声。
苏霓儿大骇,怔了半晌后,颤颤巍巍地抚上他白净的脸。
他的脸带着少年的青涩,尚未长开,不易亲近的距离感浑然天成,可那双刚毅的眸子却未曾变过。
陆卫青身子一僵,从没有谁敢如此放肆地描绘他的轮廓。他本能地想要推开她,却鬼使神差地任由她抚摸。
苏霓儿的眸光停在自个过分瘦弱的手腕上。
这是一个小女孩的手,不是她死前的样子,她又极快地摸了摸自个的脸,哽咽着。
“我们......是小时候的模样?”
陆卫青锁眉:“我今年十岁。”
......那她就是七岁。
苏霓儿明白了,她做鬼也不得安生。
阎王爷不饶她,不仅让他俩做鬼夫妻,还要她打小就服侍他。
生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有委屈亦有不甘。
入宫后他对她的冷落、他背着她有了新欢、新欢羞辱她......她恨的,恨他变了心、恨自个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即便最后他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她亦无法坦然地接受他。
“哇”地一声,她大哭起来。
“我不要嫁给你......”
“声音小点!”
陆卫青急急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声线,对着她摇头。
外头抬棺的人动作一顿,相互间望了一眼,低声询问着有没有听见什么。
寂静的山林,便是一只雀儿扑着翅膀划过夜空,也能响彻山谷,更何况是如此清脆的女娃娃声。
众人负责抬棺下葬,哪里晓得棺材里的人活过来了?只当是闹鬼了。
做这行的,多少有些忌讳,譬如公鸡见血不出殡、棺断土倒不下葬。至于冥婚,忌讳就更多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抬着棺材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领路的道士瞥了眼棺材,强掩下心慌,念了几道口诀,沉着脸。
“别大惊小怪的,耽误了下葬的时辰。”
众人适才继续赶路。
棺材里的陆卫青一直捂着苏霓儿,没有松开过。
苏霓儿自然也听见了外头的声响,可她顾不上思考到底怎么回事,一口咬在陆卫青的手上,疼得他一缩。
“你怎地咬人?”
“我就是要咬你!”苏霓儿愤愤难平,“我生前活得够苦了,死了还要伺候你。我不同意!”
苏霓儿声音又尖又细,说话的时候恨不能给他几拳,闹得棺材斜了又斜。
陆卫青气得不轻,伸手想去捂苏霓儿的嘴,看见她龇开的牙,又顾及到两人现下的处境,只好耐着性子哄她。
“嘘,别说了。”
“我偏要说。你我的婚事没经过我同意,不作数。”
“你以为我愿意娶你?我也是迫不得已。”
“哟,你还憋屈呢?”
外头的众人彻底蒙住了,怔在原处一动不敢动。恰好是个上坡,八个汉子抬着棺材已然费劲,眼下脚软,更是走不动了。
一个胆大的,哆嗦着请示道士。
“道人,这里头的二位......好像在吵架.......”
冥婚的少男少女都是合过生辰八字的,可父母之命定下的姻缘,也有相互看不顺眼的。若是如此,两个小鬼会心生怨恨,缠着父母不放、闹得家宅不宁。
此乃冥婚的大忌。
道士颔首,铁青着脸示意放下棺材。
他走到木棺跟前,拿出一叠黄纸,烧化了,晃动手中的摇铃——“天灵灵地灵灵,冤魂枉鬼莫嚣张。既已喜结地同心,夫让妻随......”
“闭嘴!”“闭嘴!”
苏霓儿和陆卫青同时一声怒吼。
陆卫青吼完就后悔了。
眼下是逃命的时刻,他这般无疑等于暴露了自己,若是外头的人起了疑心......可他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小男孩,纵是再忍得也有爆发的时候。
苏霓儿一点也不意外。
陆卫青平时够隐忍,可若是被惹急了,一样会红眼。
人在红眼时说的话,大抵是真心话吧?
她没仔细分析外头的情况,只记住旁人也说她们是一对“鬼夫妻”,更加印证了她当下的处境。她索性也不装了,决定把心中的想法全吐出来。
“呵,你就如此嫌我?其实你早就不喜欢我了,对吗?”
活着的时候他是天子、是她的夫君,她需得顾及他的感受、给他留脸面,做一个懂事的、端庄贤惠的妻子。
现在不一样了,她已经死了,没必要再像生前那般委屈自己,更无需再讨好他。
陆卫青睨了一眼他手背上的齿印,不屑地冷哼。
“错,我从未喜欢你。”
“你你你?”苏霓儿一把揪住陆卫青的衣领,“有种你再说一遍!”
昏暗的棺材里,苏霓儿气得小手儿直抖。
自从两人对着石头拜过天地、结为夫妻后,再也没有这般急眼过。
他们曾和所有深爱的男女一样,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手牵手着细数未来的美好。为数不多的几回争吵,也是他先低头,伏低做小。
用他的话说——“自家娘子该疼”,又岂会用最恶毒的言语伤她?
不浓的月色照在陆卫青的脸上,衬出他极冷的面部线条。
他比她大三岁,无论是体形还是力气都远在她之上,想要拂开她的手轻而易举,他却单手撑着下颌,仿佛看不见她似的,下巴轻扬。
那神色就差叫她莫要自作多情了。
他这番模样,愈发惹得苏霓儿生气。
“好,很好,”苏霓儿激动地扑向他,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既然你要做负心汉,就莫怪我翻脸!”
“......放肆!你竟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又不是没打过!”
......
棺材里,两只“小鬼”打得不可开交,一个说“好男不跟女斗,我是让着你,莫要得意”,另一个说“少说漂亮话,有本事你不还手”......
两人动静太大,直摇得棺材乱晃。
道士和抬棺的人震在原处,吓得久久没有动过。
恰在此时,狂风骤起、乌云密布,隐有山雨欲来的架势,那引路的挑灯更是忽明忽暗。
陡然,过分倾斜的棺材盖“砰”地一声,跌落在湿滑的地上,露出里面两只急红了眼的“小鬼”。
他们互相揪着彼此的头发,疼得龇牙咧嘴,却谁也不让谁。
女鬼的脚抵在男鬼的下巴处,男鬼的膝盖抵住女鬼的心口,彼此的姿势十分诡异。
一道闪电忽地劈下,映照出他们狰狞且扭曲的面容。
众人大喊——“啊啊啊,诈尸啦!”
*
抬棺的人吓得惶恐不已,尖叫着落荒而逃。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昏暗的月光卷着红杉树残败的落叶起伏,在陡峭的石壁上投下可怖的阴影。
身穿黄色道袍的道士手持摇铃,独独一人站在刺骨的寒风中。
他身姿挺拔、目光如炬,一动不动地盯着棺材中打架的两只“小鬼”,似未曾有任何惧意。
然,那黄色的道袍下方隐隐有湿润的水渍,正顺着裤腿往下。
苏霓儿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没了棺材盖,她彻底看清周遭的一切。
这是一处僻静的山林小道,她和陆卫青在棺材里。
刚才那些被吓走的“鬼”似乎很怕他们,嚷嚷着“诈尸”了;而棺材边上,她和陆卫青扭打在一块的影子清晰可见。
......鬼也有影子的么?
她总觉得此地甚是熟悉,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究竟是哪儿。
不过,这些都不紧要,紧要的是她和陆卫青正在打架呢!
打架拼的是气势和不服输的干劲,甭管打不打得赢、甭管会不会受伤,卷起袖子往死里揍,对方再厉害也弱了三分。
陆卫青被她扯住头发,疼得龇牙咧嘴;苏霓儿亦不好过,脖子都快扭断了。可两人谁也不松手、谁也不退缩。
苏霓儿冷笑:“旁人可瞧见你打我了,等会儿在阎王爷面前,你可别耍赖。”
陆卫青:“恶人先告状,是你先动的手。”
苏霓儿:“是你先惹我的!”
......
“够了!”道士沉声吼道,从腰间拔出一根桃木剑,“两只厉鬼切莫嚣张,速速躺回棺材里,否则我立刻收了你们,替天行道!”
道士当即咬破手指、挤出殷红的鲜血,快速在黄纸符上写着什么。
听说冤魂被收后入不了轮回,苏霓儿倒不是怕,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必要栽在一个道士手里。她尝试着和陆卫青商量。
“......要不,我们先歇会儿?等搞定这个道士了,再接着打?”
陆卫青恰有此意。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鬼”,正好,趁着没什么人把守,赶紧逃。
“你说话算话?”
“自然!我是不讲武德的人么?”
陆卫青眸光微暗,片刻的思量后,清冷的声线软了几分。
“那行,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松手。一,二,三......你个卑劣的小人!你出尔反尔!”
“兵不厌诈呀!”
苏霓儿趁着陆卫青松手,反将他压在棺材里,掐住他的脖子,神色颇为得意,笑道,“你从前教我的,你忘了?”
陆卫青身子一僵,恍然看着欺在他身上的小丫头。
雷声轰鸣,惨白的闪电下,被他揪过的头发乱糟糟的,露出一张过分清瘦的脸蛋儿。她上挑的眉眼一点也不可爱,那双明亮的眸子却异常的耀眼。
他仿若曾在哪见过,怔住,一时间忘记推开她。
狂风中,道士念着口诀、手持桃木剑朝苏霓儿刺来。
陆卫青来不及思考,毫不费劲地翻身,本能地将苏霓儿护在身下。
那把沾了狗血的桃木剑,准确地刺中陆卫青的后背。
——“你?”
苏霓儿没想到陆卫青会替她挡下这一剑,亦没想到他动作这般利索,方才记起他先前说的那句“让着你”并非漂亮话,而是事实。
他双臂撑在她两侧,挡住她面前本就不甚明亮的光。透过他白净额间的碎发,她看见道士手里断了的半截桃木剑,以及对方诧异的目光。
所谓桃木剑,是道教用来辟邪镇宅的法器,取自天然桃木,能杀恶鬼、诛妖孽,对于凡胎□□......委实没什么震慑力,无异于一截破木棍。
那破木棍打在陆卫青身上,仅让他微微蹙眉,闷哼一声而已。
苏霓儿没细想为何桃木剑对陆卫青没用,她被道士的行径伤到了。
既然那道士敢“收拾”陆卫青,那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她了。
还等什么?还手呀!
许是人在气头上,力气特别大。
苏霓儿一把推开陆卫青,扑向道士,一爪子下去,挠得对方花了脸,丢了桃木剑凄凄惨叫。
苏霓儿手脚并用缠在道士身上,像个小野猫似的,打不过就挠,挠累了就咬,硬生生将一个大汉扑在地上,立不起来。
“你吃饱了撑的?非得和我们作对?活该被揍!”
陆卫青被苏霓儿推得踉跄,险些没扶稳摔着,也不知这丫头哪来的蛮横劲。
得了自由,他没急着逃离现场,而是勘察地形。
这条山林小道甚是崎岖,一面是褐色的石壁,一面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下是荒芜的乱葬岗。若是不甚掉下去,估计半条命就没了。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
山路的尽头,几十人举着火把来势汹汹,是逃散的抬棺人引来的救兵。
他们声势浩**,嚷嚷着得想办法把两只“小鬼”安葬了,实在不行,就一把火烧了,总归不能留着祸害人。
陆卫青凝神思考,下山的路是去不得了。
月色越来越黑,愁云压得越来越低,暴风雨即将来临。
陆卫青看向黑漆漆的密林深处,心中主意已定。
地上,道士被苏霓儿压着,满脸的指甲血印。
陆卫青按住苏霓儿扑腾的手,“别打了,我们走。”
苏霓儿侧头,暂且停下,甩了甩手,喘了一大口粗气。
她这小胳膊小腿的,没打几下就酸软了,不得劲。
“不急,臭道士还没求饶,应是不服,且等我把他打服了。”
嫁衣的袖摆宽大,费事,苏霓儿动手的时候不方便,索性卷起袖摆,朝着道士的心口就是一拳。
“错了吗?以后还多管闲事不?”
苏霓儿自认使了大力气,可对于一个成年男子而言,那点力气不算啥。道士唾了一口。
“恶鬼!老夫就算赔上性命也要收了你们!”
“嘿,你个臭道士,嘴还硬呢!”
苏霓儿扬起拳头,却见陆卫青一块石头砸在道士的脑门上,用了狠劲,先前还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昏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苏霓儿抬眸,正对上陆卫青刚毅狠辣的眸子,似凌空扑食的秃鹫,涌起猩光。
苏霓儿后背泛起一阵恶寒。
她再清楚不过,死人堆里长大的帝王从来不是良善之人,生杀予夺、玩弄权贵,不过尔尔。
无论他外表如何清冷,哪怕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那股子狠劲也瘆人得很。
陆卫青探了道士的鼻息,确定对方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一把拉起苏霓儿。
“走。”
苏霓儿怔住:“......去哪?”
不远处,举着火把寻来的人越来越近,就在上山的拐角处。狂风将陆卫青的红色衣摆吹变了形,鼓鼓的。他沉下脸。
“难道你想被活埋?”
苏霓儿自然也瞧见追来的“鬼”了,晓得这些“鬼”不会饶他们。
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憋屈。
活着的时候她就没带怕的,死了还被追着赶,地府也不是个安生的地儿。横竖是个死人,不如畅快肆意些。她随手一指,指向陡峭的悬崖。
“不如从这儿跳下去,我堵他们不敢跟着跳。”
陆卫青斜了一眼悬崖的高度。
有疾风从悬崖底下呼啸而上,刮得他的脸火辣辣地疼。一颗小石子从他脚畔滑落,半晌听不见落地的声响。
下面是乱葬岗,没有墓碑的小土丘乱了一地。
他没有回答苏霓儿的话,而是径直往深山密林跑,被苏霓儿拦下。
“你怕?”
陆卫青冷哼,双臂环在身前,下巴轻扬,不疾不徐吐出几个字。
“我不傻。”
从这么高的悬崖往下跳,不说一定会死,至少摔个半死不活。
苏霓儿却不在乎,拽着陆卫青往悬崖底下看,说半身腰有棵大树,只要跳的时候找好方向,被大树拦一下,应该没事。
陆卫青凝神思考了片刻,问她:“你会武功?”
苏霓儿摇头:“......不会。”
陆卫青顿住,唇线抿得死死的,起身要走。恰好来捉他们的人追来了,指着他俩大喊——“看,那两只小鬼在那儿!”
陆卫青愈发急切,拔腿要跑。苏霓儿却是一笑,趁机紧搂住他,跳下悬崖。
“还说你不傻?我们是鬼,摔不死的。”
戏折子里常说,鬼便是摔得四分五裂,也能完完整整地接回来;法力高深些的,断了的头颅都能安回脖子上。
暴雨倾泻而下,狂风伴着雨点打过苏霓儿的耳畔。
拥着陆卫青往下坠落的过程中,她听见他剧烈颤动的心跳声,“砰砰砰”,比暮钟还要震耳。
......鬼也有心跳声么?
苏霓儿猛然一惊,意识到事情或许和她想的不一样。她正欲问个究竟,“吱呀”一声,悬崖石缝里伸出来的树枝划破他们的衣裳。
惊惧乍起,肌肤被划破的疼痛让苏霓儿清醒。她惶惶然去寻陆卫青,却只捉住他的半片衣角。
分别之前,她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唾骂。
“......疯子,我们是人!”
*
邪风肆虐、暴雨如注,初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荒芜的夜幕下,浓云渐散、残月隐上斜枝,偶有哀鸣的黑鸦略过,惊起一阵寒风。
躺在地上的苏霓儿缓缓睁开眼。
光秃秃的土坟隐在枯黄的杂草间。斜对面的老树下,几只野狗谨慎地从土坟里扒拉着腐尸。恶臭混着雨后山林的潮湿味弥漫。
......乱葬岗?
这是她儿时来过无数次的地方,深埋在骨子里,闭着眼也能描绘出此处的地形。
手背上传来尖锐的痛感,“笃笃笃”,似有什么东西在啄她。她反手一捞,黑鸦惊着翅膀从她掌心逃窜,极快地匿在黑暗中。
她陡然坐起,伤口被牵扯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呼出声,斜对面觅食的野狗早已逃得不知踪迹。
在距离她最近的坟包处,陆卫青一席大红色的喜服昏死在泥泞里。
大雨冲去他脸上的斑驳血渍,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英俊面容。
跳下山崖后,她和陆卫青被半山腰的大树拌了一下。
正是这颗大树,让他俩捡回两条小命,却也摔得伤痕累累。
记起他昏死之前说的话,结合眼前的情形,她所有的疑惑全有了答案。
原来,她不是鬼,陆卫青也不是鬼。
她回到了小时候,回到和陆卫青相遇的地方!
不同的是,上一世他们冥婚后,不知为何被扔到了乱葬岗。她是在乱葬岗醒来的,没有棺材里的那段记忆。
而这一世,她提前醒了,误以为在地府,非得拉着陆卫青跳下山崖......
苏霓儿懊恼极了。
寒风乍起,湿透了的红色棉袄贴在身上,黏糊糊的,随手一挤就能挤出一大碗水,冻得她直哆嗦。
哆嗦好,哆嗦让她冷静,哆嗦让她有时间思考。
她为什么会回来?
她不知道,可命运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不会再糊里糊涂地深陷火海、不会让旁人那般羞辱她、不会给陆卫青负心的机会。
眼下,正是报复陆卫青的好时候!
思量间,一双满是伤痕的小手从泥土里伸出来。
陆卫青醒了。
他身上的喜服被划破了好几条大口子,隐隐露出带着血的白嫩肌肤;右腿木讷地搭在地上。
他的脸也被小石子擦破了,如山的眉可怜兮兮地皱着,墨黑的瞳底隐有湿润的微光,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无助,似一头迷路后受伤的幼鹿,少了几分初见时的凌厉。
苏霓儿晓得,他的右腿断了,走不得,正痛着。
上一世,他俩搀扶着逃出乱葬岗以后,陆卫青足足修养了半个月才勉强下地走几步。
在此期间,全是苏霓儿照料他,将本就不多的吃食硬生生分一半给他,还给他寻草药为他疗伤。
相比起来,苏霓儿比他好多了,只是些皮外伤,没几日便全好了。
“想我救你呀?”
苏霓儿笑着问他,见他点头,乐了。
她一把操起旁边的铁锹,狠狠砸在陆卫青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