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少年锦时(二)
苏霓儿想清楚了, 既然重生了,那就得活得肆意、活得和前世不一样!
她拿了陆卫青的玉,以此威胁陆卫青, 让陆卫青帮她做事, 扬言只有让她满意了, 她才会把玉还给他。
陆卫青的玉是他皇爷爷留给他的, 是他身份的象征、是他日后登基所需, 于他而言极其重要。
陆卫青虽是不愿,最终还是同意了。
苏霓儿让陆卫青帮她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到冥婚背后陷害她的人。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李府为了给体弱多病的小少爷改命, 提前办丧事, 需得人去府上哭丧。
隔壁的胖婶诓七岁的苏霓儿,说李家大方,去灵堂里哭一哭, 晚上有肉吃。
苏霓儿高高兴兴地去了, 不曾想被胖婶卖给李府,糊里糊涂做了陪葬的,和陆卫青举行了冥婚。
冥婚后没多久,她被通缉了, 说她借着去李家哭丧,偷了李家夫人的一对金镯子。
前世此事不了了之, 却在多年后成为文人墨客攻击唾骂的污点,成为她不配为后的罪证之一。
——五罪之首:贪金拜银。
想想此事她就觉得蹊跷。
一个无身份无背景的小乞丐, 人都“死”了, 对李府再无任何威胁, 李府怎会多此一举将她告到官府,说她行窃?
苏霓儿至今想来都觉得冤屈, 一定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才甘心。
东巷的小破屋里,初春的簌簌冷风吹得残破的木门“吱吱”作响,灌进脚脖子里,冷得人直哆嗦。
夜色下,屋子里没有盏灯,只有摇晃的月光从漏了的屋顶洒进来。
陆卫青将一对金镯子交给苏霓儿。
“我在胖婶家找到的。”
借着昏暗的月光,苏霓儿看清金镯子上刻着的小字——“李”,瞬间意识到这是李夫人丢的那一对,诧异道。
“金镯子怎会在胖婶那儿?”
陆卫青蹙着眉,“胖婶只说是李夫人赏给她的,其余便不知了。”
......这不是明晃晃的合伙陷害么?胖婶很显然和李夫人是提前窜谋好的。
可她同李夫人毫无过往,对方为何要这般害她?
苏霓儿想不通缘由,寻思着得找个机会亲自问问李夫人。
相对苏霓儿的沉默,陆卫青显得急切多了。
陆卫青:“我已经替你找到了金镯子,你该把我的玉还给我了。”
苏霓儿嗤笑,随手指向外头——天寒地冻的檐下。
“出去,别惹我心烦!若不是因为你,我能被骗去李府?能被冤枉?”
她说着说着,强势的语气带了哽咽,“我何时洗刷冤屈,咱俩何时谈玉的事!”
事实上,除了让陆卫青帮她找镯子,苏霓儿可谓想尽一切手段折腾他。
她逼着他洗衣做饭、逼着他在街边乞讨,稍稍哪里不顺心,就逮着他恶语相向。
偏生他要动手吧,不管是硬生生抢回玉还是决然离开,她都会睁着水泠泠的大眼睛,倔强又怨恨地望着他,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可怜巴巴的样子,像是他曾伤过她无数回。
他每回都在她的眼泪里败下阵来。
一如现在。
他愤恨地扫过她那双蒙着迷离霏雾的眼睛,恨透了心软的自己。
巷子尽头响起一声口哨,是他的人寻来了。
陆卫青转身出了小破屋。
黑暗的东巷深处,一个蒙面黑衣人朝陆卫青抱拳行了一礼。
“大人说了,您要是执意留在上京,那接下来的路您可得走好了,”蒙面黑衣人呈上一张纸条,“这是先生交给您的第一个任务。”
陆卫青不疾不徐地打开纸条,看过纸条上的内容后,凝视着黑衣人的眸光渐寒。
“不过一个小乞丐而已,何必赶尽杀绝?”
黑衣人扫了一眼陆卫青额头上的包。
虽然消了不少,但还是很明显地鼓起一团,足以想象那小乞丐打人时的力道有多狠。
黑衣人:“她已是颗废棋,留她活着并无半分益处!”
“她”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陆卫青往前一步,眼神似刀锋般锐利可怖,带着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狠辣,说出来的话声音不大,却如暮钟般震耳。
“劳烦转告先生,此事不劳先生费心,我自会处理。”
黑衣人走后,陆卫青回了小破屋,发现苏霓儿斜倚在屋外的木板上,抱着双臂望着他,似笑非笑。
似乎,她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
苏霓儿:“有些时候吧,莫要尽信一个人,也莫要将所有的希望放在同一个人身上。”
陆卫青蹙眉,有些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又道,“多点心眼总是好的,万一你最信任的人背后捅你一刀呢?尤其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多条后路、多个选择。”
言罢,苏霓儿也不管陆卫青能否听得懂,“砰”地一声关上木门。
后日就是陆卫青的生母——太子妃的行刑之日。
届时,东宫近两百人被施以极刑。
前世,陆卫青在得知生母被砍头以后,在大雨里坐了整整一宿,绝望颓废后一病不起,险些丢了性命,是她去无回山摘得神仙草才救回了他。
重活一次,她不想悲剧重演,却也晓得自个弱小如蝼蚁,撼不动参天大树。
即便如此,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命运如厮,她和陆卫青都是漩涡里的草芥,谁也不比谁疼得少。
*
两日后,东宫以谋I反定罪,近两百人被砍头。
那日,三月的艳阳天陡变,漫天的鹅毛大雪忽地飘落,纷纷扬扬,白了行人青色的肩、湿了犯人飞溅的鲜血......
这场大雪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才停歇。
郊外一处僻静的农家小院里,一位着粗布麻衣的妇人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痴痴地望向门前的小径。
她梳着最简单的妇人髻,头上未着任何发饰,眉宇间尽是疲态。
那眸底的血丝红红的,一看就知好几日未曾合过眼。
然,萦绕在她身上的矜贵气度浑然天成,纵是穿得再朴素,也挡不住骨子里的雍容华贵。
她是太子妃——殷娘。
陆卫青骑着马儿飞驰而来,身后跟着侍卫宿期和清袂。
殷娘远远地瞧见,眸光骤亮,急急奔至门口的篱笆栅栏处,唤道。
“筠儿!”
陆卫青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娘!”
陆卫青哽咽着,“孩儿无能,未能救出......”
刚刚刑场上被砍头的“太子妃”、众人眼皮底下已经死了的“太子妃”,不过是身形相似的替死囚犯。
陆卫青提前用死囚换出太子妃,瞒天过海,才救下太子妃。
不过,他却无力救出府上其他人,他亦是愧疚。
那些都是衷心的奴仆,养在东宫多年。
有照料他起居的奶娘、有陪同他练字的书童、有厨房里烧火打杂的麽麽、有跟在他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唤他“漂亮哥哥”的稚儿......
太子妃亦是心殇,一把搂住陆卫青。
“我儿受苦了。不怪你,是我们遇人不淑!”
之前陈国辅答应得好好的,说会想尽一切法子救下东宫家眷,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再不济也能佑得太子妃平安。
毕竟太子“谋反之罪”定下后,老皇帝一直未下死命令,尤其太子下落不明、迟迟未见人来。
众人揣摩着,好歹是亲爹,或许想给儿子一个解释的机会,不忍做得太绝。
可没想到的是,昨夜老皇帝尚在思量,今个一大早就定了东宫的死罪,命其斩首、正午执行!
快到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殷娘:“幸得我儿机智,看透陈国辅并非值得所托,提前做出应对,否则我......可怜了那些无辜的家丁,可怜你父亲到现在也生死难料!”
缓了缓情绪,殷娘又道,“筠儿,你素来最敬重先生,从未忤逆过他半分,为何这回想起要背着他行事?”
陆卫青眸光一顿。
昏暗的烛火下,他整个人背着光,隐在无边的悲戚里,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思绪。
半晌后,他将苏霓儿那晚对他说的话重复一遍。
也正是因为听了苏霓儿的话,陆卫青才决定不要将希望全部放在陈国辅身上。
才有了营救母亲的想法。
太子妃静静听完,诧异道。
“如此说来,那个小女孩是咱们的贵人?”
不是的,苏霓儿的“点拨”纯属意外。
陆卫青找人调查过了,苏霓儿就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乞丐,应是不晓得东宫事变的内幕。
太子妃想了想,又道:“筠儿不若多说说那孩子,叫什么?家住在哪里?今年几岁了?她与筠儿有缘,娘想多听听。”
“一个奸诈狡猾的小人,不值得母亲惦记。”
太子妃微愣:“听筠儿的语气,你似乎很不喜她?”
“嗯,”陆卫青直言,“不喜,很不喜。”
*
因着陆卫青去无回山摘神仙草受伤,苏霓儿迫不得已照料他大半个月,直到月末才打探到李夫人的消息。
李夫人会和老爷驾车去往郊外,祭拜下葬的“儿子”,在尾七的时候,俗称望坟。
天光微亮的时候,苏霓儿和陆卫青去往李府的后院,找到一辆富贵的马车。
等会儿,李老爷会和夫人乘坐这辆马车,去往郊外的坟地看望儿子。
马车由实木所建,通体偏红,四周用上好的栏杆围筑,虽比不得宫中的马车奢华,在上京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才用得起的。
马车的后方有一处算不得宽敞的箱笼,和前方的车厢就隔着一面雕花实木,用来装出行的物件,恰好容得下两个小孩。
苏霓儿和陆卫青钻入箱笼。
随着箱笼盖子被合上,仅有一道微弱的霞光从缝隙里探进来,照清陆卫青冷峻面容上半垂的长睫。
他平躺着,双臂环在身前,脊背挺得僵直。
苏霓儿不甚自在地往边上挪,近乎后背贴在箱笼壁上。
箱笼装了两个孩子后,愈发显得狭窄局促,两人的衣袂逃不开地叠在一处。
车轮子咕噜咕噜响,穿过喧嚣的闹市,往城外去了。
前几日下过暴雨,山路泥泞湿滑,马车行得慢。
忽地,马车的前厢传来细碎且压抑的喘I息,混着女子咬不住的低I吟,透过不隔音的雕花实木,清晰地传来。
——“老爷,您别......这是在外头,莫让下人看笑话.....”
“有家丁看着,传不出去。这都多少日了,府上又不方便......你且配合些。”
暧昧欢I愉的声音此起彼伏。
苏霓儿活了两世,自然晓得前面的李老爷和夫人在做什么。
寻常人家里有丧事,大抵悲恸,不说守孝守个三年五载,至少一月忌荤忌喜忌同房,很显然李老爷是憋得太久,寻着今日出府带的人少,想疏解疏解。
可苏霓儿无意做了偷听贼,心下依旧臊得慌。
一双宽厚的大掌及时覆住苏霓儿的双耳,将她捂得严实。
苏霓儿再听不到羞人的亲热声,耳畔只有“嗡嗡嗡”的声响。错愕中,她看见陆卫青微红着耳尖,眉头蹙得很死。
苏霓儿翻了个白眼,用身上的丝帕堵住陆卫青的耳朵......
终于,前面的两口子歇火了。
窸窸窣窣,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又一阵沉默后,李家夫人开口了,声音有些暗哑,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似又透着几分不忍。
——“老爷,虽说这事已经过了,可我心里头始终不安。”
李老爷:“怕两个小鬼缠你?莫信这些,冤有头债有主,咱俩只是替人办事,怪不得我们。”
苏霓儿料到李老爷在朝中的势力单薄,是万万不敢动皇太孙的。这场冥婚背后定有指使。
可究竟是谁呢?
苏霓儿不得而知,也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李夫人为何要冤枉一个“死人”偷镯子,这于李府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李夫人又道:“话虽如此,可死者为大,我们这样诋毁一个小姑娘、坏她名声,不厚道。”
李老爷叹气:“谁知道国辅大人怎么想的?他要谁死谁就得死,连陛下都忌惮三分,更何况一个死了都没人问的小乞丐?国辅大人说是她偷的,那便是她偷的。”
苏霓儿大骇。
原来,残忍地将她活埋、在她死后亦不让她安宁的罪魁祸首,是国辅大人!
刺骨的恨意自脚底升起,疼得她直哆嗦。
她知道国辅大人不待见她,知道国辅大人恨她......可她私底下总抱着那么一丁点的奢望,盼着对方还能有一丝丝的人I性。
是她过于天真了。
从胖婶哄着将她骗去李府开始,她一步步踏入对方设的牢笼,在看不见的天罗地网里苦苦地挣扎。
她将艰涩和委屈咽下,仰头拼命地眨眼,努力不让眸底弥漫的泪水落下。
为这种人,不值得。
她掀开箱笼盖子,趁着马车行在山路的拐弯处,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既然她已知晓真相,再追着李老爷和夫人没有多大意义。幕后推手是国辅大人,只有找到国辅大人才能讨回公道。
苏霓儿独自一人走在下山的小径上,陆卫青很快追上来。
“你打算怎么办?”
苏霓儿脚步一顿,却是没停,继续往前走。
陆卫青又道:“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我既已答应帮你洗脱冤屈,便说到做到。”
苏霓儿停下,侧身望向陆卫青,忽地笑了,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灿烂的眸底尽是晶莹的湿意。
陆卫青不解:“你笑什么?”
苏霓儿笑得太狠,有些喘不过气,叉插着腰歇了会儿,才用嘲讽的口吻不屑道。
“你何必假惺惺地装慈悲?你不是早就知道是他么?”
从陆卫青听到“国辅大人”时平静淡漠的态度,她就猜到了七八分。
她同他因冥婚相识,从前无任何交集,也不甚了解对方,他却从未相信她是偷镯子的小贼,还再三表示能帮她洗脱冤屈、还她清白。
他为何如此这般信任她?
呵,不过是因为他了解事件背后的真相,清楚谁才是始作俑者。
让苏霓儿气愤的远不止于此。
上一世,苏霓儿在太和殿被众人指责“偷金拜银”时,国辅大人神色平静地站于一旁,从头到尾未曾言语。
那时的苏霓儿太过天真,想着国辅大人或许对她心存亏欠,故而不忍苛责她。
直到她死之前,她才渐渐看清对方伪善的真面目,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国辅大人背后所使。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盘棋,国辅大人能下得这般早!
而陆卫青呢,不顾众臣摆上来的“铁证”护下她,不许任何人再提从前,她心下是感动的,至少枕边人是信她的。
现在想想,他是多么残忍啊,明知她是被冤枉的、明知背后是谁在搞鬼,却从未还她公道,任由谣言中伤她、让她成为文人墨客笔下的笑话。
她还真是个笑话!
苏霓儿自嘲般勾起唇角,清瘦的脸颊早已泪痕斑斑,她却浑然不知。
面对她的冷嘲热讽,陆卫青没有辩解,深邃的眸暗了又暗,许久才沉沉开口。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卫青和她面对面而站,就在下山的崎岖小径上,四周是苍郁的古树林。
卷着潮湿露水的光穿过绿色的枝芽后变得阴暗,打在他身上,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苏霓儿冷嗤:“那是哪样?”
料定他不会说,她没有多看他一眼,转身往山下走,却被他一个健步上前拦住。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眸光几番变化,似有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他咬着唇,挺直了脊背,双臂环在身前。
“总归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不告诉你,自有我的原因,你不该同我置气。”
苏霓儿冷笑,和他争论这些有什么用呢?
眼下如何洗脱罪名才是最紧要的。
苏霓儿懒得和他掰扯。
“你不是想要回你的玉么?带我见陈国辅,见完我就把玉还给你。”
*
陆卫青答应她,明日巳时,就在郊外的小凉亭里,他会替苏霓儿约上陈国辅见面。
因着心思重,苏霓儿支开陆卫青,独自一人走在回城的小道上。
快到正午了,火辣辣的阳光明晃晃的,刺得苏霓儿睁不开眼。
她用手挡在白嫩的额头,盯着脚下石缝里冒出来的杂草,想着就能见到仇敌了,不由加快前进的步伐。
走着走着,脚下的路愈来愈窄,宽不过她双肩,也没有小石子了,只剩下一堆覆着野草的小径。
她四处打量一番,确定她走了和入城相反的方向。
此处是僻静的郊外,梯形农田掩映在群山环绕间,仅有的一座农家小院里,灰白色的烟雾从烟囱里徐徐升起。
没多时,一位着粗布麻衣的妇人从厨房里跑出来,灰头土脸的,看不清模样,弯腰扶着院子里的老槐树不住地咳嗽。
妇人身后,弥漫的烟雾愈发浓黑,时不时有火苗星子窜出来。
糟了,那户人家起火了。
苏霓儿拔腿就往小院跑,远远瞧见院门口的篱笆栅栏,使劲一推,冲了进去。
妇人诧异,伸手去拦苏霓儿。
“哪里来的小丫头?谁许你进来的!”
苏霓儿不理,亦没时间解释,绕开妇人,径直冲入厨房,急得妇人在院子里团团转。
“里面起火了,快出来,会烧着你的!”
苏霓儿在厨房里摸了一圈,发现是灶里的柴火落出来了,落在厨房门口堆着的木柴上。
幸得前几日刚下过雨,木柴湿哒哒的,还没彻底燃起来,只是烟雾大,熏得呛人。
不过,也得尽快把烧着的柴火浇灭了,不然火势大了可麻烦。
苏霓儿找到木盆,打开水缸去舀水,发现水缸空****的,一滴水没有。
她急了,抱着木盆跑到院子里。
“水井,你家的水井在哪?”
妇人愣愣的,站在槐树边上错愕地望着苏霓儿,似是不知苏霓儿要做什么。
苏霓儿剁了一脚,快速环视一周,发现水井就在厨房边上,赶紧往井里丢下水桶,使了蛮劲把水提上来,哗啦啦倒入水盆,再一盆水泼在烧着的柴火上。
妇人终是醒过来了,接过苏霓儿手中的水井绳子。
“我力气大,我打水!”
两人相互配合,如此反复,不断地打水、倒水、再浇火,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火势终于被控制住。
只是这一番折腾,一大一小两个人,脸上都黑漆漆的、脏兮兮的,看不得。
妇人握着苏霓儿的手,很是感慨。
“孩子啊,今日多亏了你。大娘做饭笨手笨脚的,差点把房子给烧了......”
“没啥,这不是碰巧经过么?顺手的事。”
苏霓儿打了盆冷水,掬了一把往脸上胡乱地抹,勉勉强强抹了脸上的烟渍,再拍拍身上的灰。
“行,大娘,我先走了,您往后注意些。这地儿偏,可不容易遇见人。”
妇人却拉着苏霓儿不松手,说了好些感谢的话,还拿出好吃的零嘴招待苏霓儿。
妇人说她叫殷娘,独自一人住在山里,男人外出经商了,儿子寄养在亲戚家读书,很少回来。
殷娘与苏霓儿甚是投缘,尤其在得知苏霓儿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时,更是心疼地不得了。
直到下午,苏霓儿才赶回城里。
夜幕降临的时候,陆卫青骑着快马回到农家小院。
他急急翻身下马,奔至太子妃跟前。
“娘,您有没有伤着?”
听说家里走水了,他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母亲自幼养在富贵里,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一个人生活过,哪里干得粗活?若不是事态严峻,他也不忍母亲受这等苦。
院子里,太子妃悠闲地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捧着一件上好的锦缎棉袄修修改改。
听见陆卫青的声音,她没有抬头,将手中的银针放在发髻上蹭了蹭,继续手上的活儿。
“娘好着呢,一点事没有。”
陆卫青却不这样想。
此地虽在郊外,可距离上京毕竟太近,容易暴露,而且他也不放心母亲身旁没个人伺候。
怪他,至今没联系上父亲。
若是父亲在,定不会让娘亲受这般委屈。
“儿寻了处更安全的地方,等安排妥当了就送您走,就是远了些,娘以后不能时常见到儿子。”
太子妃放下手中的针线,抚上陆卫青的头。
“无妨,只要你过得好,娘在哪都成。”
余晖穿过老槐树的枝叶,洒在太子妃柔美的脸上。她眸底含笑、唇角上扬,整个人沐浴在火红色的夕阳下,如同渡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自打东宫出事后,这是陆卫青第一次在母亲的脸上看见笑意。
他尝试着问:“说是一个过路的小姑娘帮的忙?”
“可不是?那孩子是个心善的,见着这边起火,不管不顾往火里冲,跟个小大人似的,娘生怕她出事,瞧着心疼死了。”
讲起两人合力扑火的事,讲到兴头上,太子妃一个劲夸那女娃娃聪慧,胆大心细。
她将改好的锦缎棉袄递给陆卫青瞧。
“怎样,好看么?给那女娃娃做的。”
今日的女娃娃呀,虽是瘦了些,可五官明媚、杏目灵动,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这衣裳穿在女娃娃身上,顶顶好。
陆卫青抚过棉袄上的工整针线,浅笑着点头。
母亲擅长刺绣,女工比宫里的绣娘还要好。
“娘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么?儿子该亲自上门感谢。”
提及这事太子妃就叹气。
“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哪里有家?又何来的名字?若是有机会,娘想将她收作养女,带在身边,也好过她有一顿没一顿地饿着。”
陆卫青,“行,儿子没意见。”
殷娘就笑了,又看了看手上的棉袄,叹一口气,“这么小的女娃娃,咋就这么懂事呢!”
“懂事”两个字让陆卫青陡然想到了苏霓儿。
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区别怎么这般大?
关于他知道是谁陷害她的,他已经解释过了,她不仅不听,还冷嘲热讽,甚至气呼呼地往山下跑,任他怎么喊也喊不住。
蛮横泼辣,且不讲理,还利用他的怜悯肆无忌惮地折腾他、欺负他!
简直可恨!!
简直太不懂事了!!!
*
苏霓儿在见陈国辅之前,还有些事情要交代。
她先是找到狗子,交待狗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个人往山上跑。想要治好爷爷的病可以想法子赚钱,不是非得去山上采药。
狗子笑得憨憨的:“怎地,怕我摔死?”
“狗嘴吐不出象牙,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苏霓儿瞪他一眼,“莫要嬉皮笑脸,我在跟你说正经事。”
苏霓儿又交待,狗子年纪不小了,有力气,脑子也聪明,不要总想着去哪个大户人家门口讨馒头,得干活挣银子。
只要有了银子,想买什么不成?
苏霓儿:“你可以帮人跑腿、可以去酒馆打杂,大不了少要些工钱,总归有你做的事,混口饭吃不难。”
狗子敛下嬉笑,歪头瞧了苏霓儿一阵,半晌才开口。
“霓儿,我怎么听你说这话......像是在交待遗言啊?”
苏霓儿眸光微躲,垂下眼睑,思绪飘得很远。
她明日就得见国辅大人了,她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来。
可她需得搏一搏。
与其背着恶名东躲西藏,不如爽快堵上一次。她不要谁的施舍和怜悯,旁人欠她的公道,她跪着也会讨回来。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
她笑着,像是一朵倔强的带刺玫瑰,在乍暖还寒的初春,迎风长出了坚韧的花骨朵。
她看向狗子。
“别瞎猜,我只是想着,等我的事解决了,我就出去转转。天大地大,逍遥自在呢!另外,得罪谁也不要得罪陆卫青。”
陆卫青有仇必报。
上一世他登基后,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没谁有好下场。
更何况,陆卫青是未来的天子。得罪天子,子孙三代都莫要想着顺遂。
狗子不明白为何霓儿对陆卫青的偏见这般大,在狗子看来,陆卫青很好相处,一点没有富家子弟的傲慢。
不过,眼下狗子关注的重点可不在陆卫青身上。
狗子:“你要出门,啥时候回来?”
苏霓儿眸底闪过几许复杂的情愫,却是没回答,又说。
“对了,明日午时到城门口来找我,我有事同你讲,还有东西要给你。”
如果她还能活下来的话......
苏霓儿做的第二件事是约上陆卫青,在东巷的小破屋里吃了个散伙饭。
当然,陆卫青并不晓得苏霓儿已经准备离开了。
小破屋里,苏霓儿和陆卫青面对面而坐。
这是苏霓儿重生后,第一次和陆卫青如此平静地呆在一起。
小坡屋里没有盏灯,华华月光从破了洞的屋顶洒进来,照清矮桌上的小菜。
香酥鱼、红烧豆腐、油炸蚕豆、爆炒甜菜......用不浓的炭火温着,汩汩冒着热气,在寂寥的夜里晕出一抹理不清的愁绪。
这些全是前世苏霓儿最拿手的好菜,每一样手艺都不比御膳房的厨子差。
只因陆卫青喜欢,苏霓儿便央着御膳房的厨子学了。
如今再做一次,竟也没有半分的欢喜。
两人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他甚至没动碗筷,一直防备地盯着她握着茶盏的手。
最终,是她打破了沉默。
她说:“拿回你的玉后,你有什么打算?”
苏霓儿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苛责,倒像是一位推心置腹的朋友,缓缓提及彼此的人生,这让一直戒备的陆卫青有些意外。
她从未如此正色过。
他拿起碗筷,吃了些香酥鱼,淡淡道,“我会留在上京......等我的父亲回来。”
陆卫青的父亲是正在被通缉的东宫太子。
上一世,陆卫青登基后,太子的冤案被平反,当年的一些细节浮出水面。
算算日子,太子现下应在流亡蜀地的路上。
其实,东宫势败后没多久,太子就......
苏霓儿很是不忍:“若是等不到怎么办?”
此时的陆卫青定是不清楚太子的近况,否则也不会在多年后那么的遗憾和自责。
陆卫青咬着单薄的唇,久久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一定等得到。”
这近乎是一种宣誓,是一个孩子坚信父亲还活着的执念。
苏霓儿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安排了这顿饭。
“我听说巴蜀那儿地很偏,但景致好,当地人热忱。老一辈的常说蜀地易守难攻,想来那儿山高水远、皇帝也管不着。”
陆卫青本在抿茶,抬眸睨了苏霓儿一眼,明净炳然的眸中多了一丝奇异的光。
他没有说话,而是拧眉思考着。
陡然,他似想起什么,再看苏霓儿的时候,神色大变。
苏霓儿,“看什么?赶紧吃吧,吃了我好睡觉。”
陆卫青却不听,放下碗筷,飞奔着出了东巷,寻到躲在暗处的侍卫......
苏霓儿浅笑,继续用膳。
第二日,苏霓儿如愿以偿见到陈国辅。
她知道东宫之变全是陈国辅一人的策划、知道他将陆卫青救出来培养是别有用心、知道是他把太子“谋I反”的罪证交给贵妃,让贵妃给老皇帝吹枕边风。
一个无权无背景的小乞丐怎能晓得这些?
陈国辅对苏霓儿太了解,以至于他听到这些的时候,潜意识里认为苏霓儿背后隐藏着他不曾了解的势力。
这恰恰是苏霓儿想要的。
苏霓儿以此威胁陈国辅,并向他提出三个要求:
第一,撤销官府对她的缉捕,城墙上贴官纸宣告,说她无罪还她清白;
第二,罢免李大人的官职,让他举家搬迁,永世不得踏入上京。
她无法原谅李夫人送她毒鸡汤,亦无法原谅上一世李家人在太和殿对她的污蔑。虽然他们也是被迫的,可做了错事就该受到惩罚。
她不是菩萨,做不到大慈大悲,更做不到原谅。
第三,放她一条生路,她只想活下去。
犹记得陈国辅听到这几个条件的时候,笑得很是不屑,说她再怎么样也该讨些荣华富贵。
苏霓儿不在乎。
她太小了,以卵击石不明智,能在刀口下保得一命已不容易。
至于面前的国辅大人,恶人自有恶人磨,她相信老天爷有眼,会惩罚他,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陈国辅答应了。
*
告别陈国辅,苏霓儿约陆卫青来到桂花酒楼,说是要把他的玉还给他。
桂花酒楼是上京最大的酒楼,来往的多是京中权贵,除了寻常的餐饮酒水以外,还会给权贵们提供些乐子,故而鸨儿和小馆盛行。
当陆卫青如约来到桂花酒楼的时候,没见到苏霓儿,反被门口的小厮喊住。
小厮叮着他瞧了又瞧,还掐了一把他的腰身和臀,似是嫌他过于瘦了。
陆卫青反手扣住小厮的手,“我来拿我的东西!快带我去,否则杀了你!”
小厮咿呀喊痛,骂骂咧咧这孩子年纪不大、狂傲得很。小厮瞪了陆卫青一眼,却也没再说什么,将陆卫青领到一个壮汉跟前。
壮汉丢给陆卫青一张破了边的丝帕,丝帕里包着半块碎了的玉。
正是陆卫青的皇爷爷留给他的,上回在无回山的时候,苏霓儿拿玉砸大花蛇的头,把玉给弄碎了。
陆卫青:“还有半块玉?还给我!”
壮汉抹一把络腮胡,凶道,“老子要是有一整块,这么好的玩意,能给你?”
玉碎不值钱,便是再精致的美玉,一旦碎了,拿到市场上也卖不了几个铜钱。
陆卫青又道,“那苏霓儿呢?她在哪?定是她将半块玉给你的。”
壮汉失笑,没有回答陆卫青的话,而是喊出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打手,“来人,捉住他!”
陆卫青不解,壮汉笑道,“你口中的苏霓儿将你卖给我做小馆。五十两银子,不少了呢!若不是看你生得细皮嫩肉的,老子还觉得亏了!”
陆卫青如遭雷击,脑子“轰”地一下就蒙了。
“......小馆?”
陆卫青虽是只有十岁,却也清楚得很,“小馆”是做什么的。无外乎靠着皮肉和色I相服侍那些病I态的老头,稍有不称心,还会被打得皮开肉绽。
羞愤和憋屈奔涌而至,陆卫青愤怒地握紧拳头。
“你胡说!”
她凭什么卖他!她有什么资格卖他!!
她就是个骗子,将她骗到此处换取一笔银两罢了!!!
可壮汉不这样想,但凡花了他一个铜板,那都是桂花酒楼的人。
壮汉:“关你几天你就乖了,嚷嚷什么!拿下!”
一群打手蜂拥而上、围住陆卫青......
与此同时,城外的官道上,一辆朴素的马车里头,一位着粗布麻衣的妇人撩开车帘,不断回头往城内的方向看着。
正午的阳光火辣,刺得妇人几乎睁不开眼。
车夫实在看不下去了,温声提醒。
“夫人,少爷为了避嫌,不能亲自为您送行,还望夫人莫要再等了。”
妇人正是陆卫青的生母——太子妃。
为了掩人耳目,她对外自称“殷娘”,下人们唤她“夫人”。
殷娘拧着秀眉,关注着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不曾侧目。
“我不等他,我等我闺女。”
车夫一愣,大抵也知道夫人念的是谁,略微不满,低声咕隆。
“一个黄毛小丫头,指不定随口说说,不一定会来。夫人莫要为她花心思,不值得。”
殷娘一直嗪着的笑瞬间就跨了。
“不准说她,以后要再是无礼,别怪我不念旧情。”
车夫连声应下,不敢再多说什么。
陡然,城墙边上冒出一个穿着大花袄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子,弯着眉眼,蹦蹦跳跳地跑来。
殷娘赶紧冲她招手。
“丫头,殷娘在这儿,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