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对于陆尚的到来, 陆显夫妻俩皆是感到错愕的,但等他们看清陆尚的面色,他们又恍惚明白了什么, 一时脸上煞白。
陆尚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自顾自在院里的石桌旁坐下, 四下里环顾了一圈。
无名巷的这座宅子虽算不得大,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是他和姜婉宁离开陆家村后的第一个家,哪怕当时手中拮据,也在能力范围内挑选了最好最方便的新家。
这个小宅子里有姜婉宁很喜欢的葡萄架, 有陆奶奶精心饲喂的禽畜圈, 还有他夏日里纳凉算账的小桌, 他们一家三口在塘镇住了四五年, 全部回忆都留在了这座小宅子中。
后来他们搬去府城, 却从未想过将这里转手卖出去, 而他念着陆显一家初来塘镇, 只怕没有落脚的地方,这才一时心软,许他们住了进来。
当初姜婉宁还落寞了好几日:“那往后这还算咱们家吗……”
陆尚没法儿回答她这个问题, 只能沉声保证:“等过两年他们手里富裕些了, 我就叫他们搬出去, 咱们家就再不叫外人来住了。”
哪成想一连三四年过去,他始终没有提出叫陆显一家搬离,而小宅里那些熟悉的物件儿,也一点点消失在了记忆中, 被一些陌生的东西所替代。
陆尚并非那等极念旧情的,可望着满院的陌生, 也不免生出两分物是人非之感。
若陆显一家是那等知恩图报的也就罢了,还算不枉费他一片好心,哪成想他又是给工作又是给房子的,到头来却没能落得一点好。
他坐在桌边不说话,对面的夫妻俩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陆显踌躇着,终是推了马氏一把:“你带明暇回屋去。”
“我……”
“快去!”陆显轻呵一声,这回直接推搡了母女俩,不容半分拒绝。
马氏颇为不情愿,但对丈夫的顺从叫她做不出当着外人反抗的行为,嘴里不知嘀咕了一声什么,终究还是抱着孩子回了屋。
等院里只剩陆尚和陆显了,陆尚方才开口:“我来为何,你是知道的吧?”
“说说吧,我是做了什么人怨天憎的事,叫你既不念兄弟之情,又不念提携之恩,宁愿去挨板子,也要将我告上公堂。”
“大哥我——”陆显一下子慌了。
陆尚嗤笑一声:“别喊我,我可当不起你的大哥。”
陆显目光游离,他怎么也没想到,到衙门告状的事会传到陆尚耳朵里,且看他的模样,根本没有因此受到刑法,这与他和马氏私底下商量的可不一样啊!
陆尚以前尚能容忍他怯懦的模样,现在再看,只觉格外膈应。
陆显这一天天装得老实巴交的,谁能想到,他实际是个背后捅人刀子的。
陆尚不耐烦道:“快点说,我哪里做的不好了,叫你做出状告亲眷的事,简直是恨不得我死在这上头,我没时间听你废话,赶快交待!”
此话说得实在严重,陆显一个激灵:“我没想叫你死!我就是、我就是——”不知他是真的胆小,还是畏惧陆尚的身份能力,他在许久的结巴后,终于说了实话。
“我就是想接管你手里的生意,你都考上举人了,以后肯定能做大官,这么一点小生意,你定是不会看在眼里的,我知道我不讨你喜欢,以后你当了大官,这些生意肯定也轮不到我,我要再不为自己、不为明暇想一想,我就真没机会了……”
陆尚听得匪夷所思,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
陆显说:“大哥,我给你干了这么多年,自认对每件事都很上心,不说有功劳,至少也有苦劳吧,可便是这样,你还是不由分说把我调去了建筑队,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怎么了?你说清楚,什么叫那种地方?”陆尚怒极反笑,站起来根本不知用什么动作表达他心头的怒意,“我当初是不是问过你?问过你愿不愿意去?你说跟我是想赚钱,我就问你,你在建筑队这几月,赚的不比之前多吗?”
大概是被逼急了,陆显大吼一声:“那种地方怎比得上物流队体面!”
“是!建筑队是能赚更多的钱,可那钱全是我的血汗钱,大哥你只管坐在家里,手下有的是人给你干活,可我呢?”
“我要跟一群庄稼汉给人家搬砖盖房,一天到晚站不住脚,全在干苦力活!好不容易下工回家了,碰上街坊邻居全问我,怎灰头土脸的,是不是不在物流队干了,你叫我怎么回答!”
陆尚是彻底听呆了。
过了好半天,他才问一句:“你就一直这样想的?”
觉得他只用舒舒服服地在家躺着,就有大把的银子送到他手里。
觉得建筑队都是泥腿子干的活儿,哪怕赚得多,也比不上物流队的那二两银子。
觉得他不怀好心,故意磋磨自家兄弟……
陆尚失望地摇了摇头,再多的质问也尽散在了心灰意冷中。
到了这里,其实什么也不用问了,陆显的埋怨也好,动机也罢,皆是一清二楚。
陆尚维持了最后一分体面:“既然你一直这样想,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不愿在建筑队就算了,我这地方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赶明儿你看是找人帮忙还是怎的,尽快从我家搬走吧,念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往后你我就不必联系了。”
“但兄弟情分并非免死金牌,你将我绘制的新房图纸泄露给外人,这无论是在为人还是经商上,都犯了大忌,其间所造成的损失,我会叫人核算后给你送来,你看你是赔钱,还是等我将此事上报官府,我给你一月时间考虑,算是我全了与你的最后一点情分。”
“等等!什么泄露图纸?大哥你在说什么……”
陆尚对他已是彻底失望,根本不想再听他一句辩解,他丢下一句“好自为之”,转身就往院外走去,便是背后响起断续的否认,也没能叫他回头。
“大哥你等等,我没泄露图纸,这跟我没关系……不对!我知道了,是马氏!是马氏背着我把建筑队的图纸卖掉的,她一直说那些图纸很值钱,但我没同意,大哥我真不知道啊——”
图纸泄露已经发生,无论是陆显做的,还是马氏的私自行为,陆尚全都不关心了。
在他看来,夫妻一体,陆显夫妻俩,便是真有什么互相隐瞒的,也不过半斤八两罢了。
就在陆尚踏出院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房门的开合声,女童的尖叫划破长空,而后便是一阵厉声咒骂:“你个贱妇!你背着我做了什么,我给你的图纸呢?”
“都是因为你的蛊惑,才叫我背叛了大哥,要不是你一直在我耳边说他看不起我,我怎会做出背叛大哥事情,都是因为你!”
“大哥你等等,大哥我错了!你等等我——”
背后的呼唤声越来越大,夹杂着两道声调不同的女声,可无论是什么,都未能叫陆尚有半分动容,管他们在后面打得有多激烈,不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吗?
那夫妻对他早是满心怨念,升米恩斗米仇,果然如是。
陆尚没有在塘镇多留,赶着夜路回了府城,待他摸黑进了屋里,却意外发现门口留了两盏灯,烛光映射到床头,叫姜婉宁不舒服地挡着眼睛。
他第一反应就是熄了门口的蜡烛,又脱去外衫,在门口抖落寒气才靠过去。
哪知就在他刚碰上姜婉宁指尖的时候,就听她迷迷糊糊地呢喃道:“夫君回来了……”
不知怎的,陆尚满心的疲倦一下子就散了,他闷笑两声,轻声问道:“阿宁还没睡?”
“嗯——”姜婉宁也不算没睡,就是睡得不太踏实,半个晚上都过去了,始终半梦半醒的,这才在陆尚靠近的时候感知到,她模糊说,“等你呢,快上来,好困呐……”
陆尚被她念得心都软了,哪里还有多余的想法。
他赶紧褪了鞋袜,想了想又到柜子里翻了一身新里衣,换上干净里衣后才真正爬上床,长臂一捞,把姜婉宁完完全全地抱在怀里。
他想跟姜婉宁说说小话,可看她困得眼皮不住打架,又实在不忍叨扰,最后只能在她嘴角亲了又亲,哄她入了梦乡。
一夜好梦。
翌日大早,姜婉宁睡醒瞧见身边人后,很是愣了一会儿,下意识推了陆尚一把:“夫君昨晚回来的?”她这是完全没有昨晚的记忆了。
陆尚挣开一只眼睛瞧了她一眼,很快又把她拽过来,轻哼两声,哄她再多躺一会。
姜婉宁见他眼底还残留着青黑,抿了抿唇,只好顺从地躺在他怀里,一直等到再不起就要迟到时,才狠心将他喊起来。
这段日子两人都是结伴去私塾的,私塾现在还没招进来新夫子,仍是姜婉宁兼顾两边。
在去私塾的路上,陆尚挑挑拣拣,将陆显夫妻的作为说了说,他隐去了到衙门告状的事,只说他们俩利欲熏心,将建筑队的图纸给泄露了去,被他发现,这才有了昨日的奔波。
姜婉宁这才意识到他昨日多余问的那嘴陆明暇,随后心里很快被愤恼所替代:“他们怎这般作为?夫君待他们已足够好了吧,便是这样都不满足?我算是见识到什么叫恩将仇报了,要我说夫君还是太大度了些,就该直接把他们压去官府,何时弥补了损失,何时再从牢里放出来!”她义愤填庸,越说越替陆尚觉得不平。
陆尚见她生了气,唯恐叫她动了胎气,只能好声劝着,半天才叫她情绪平复下来。
等骂完了陆显夫妻,姜婉宁忽然意识到点不对劲,她狐疑地看过来:“夫君,你刚刚说的建筑队,我怎么没什么印象啊?”
“……”陆尚沉默良久,一拍脑袋,复将额头抵在姜婉宁肩上。
他闭眼装傻:“什么,我刚刚说什么了吗?阿宁是不是听错了?哎今天的路怎这么长,我都等不及去私塾做早课了!”
姜婉宁忍俊不禁,屈指在他手背上点了点,最后却也没责怪什么。
两日后,陆显一家从无名巷子里搬了出去,能搬离得这么快,并非是他们怀有愧疚,而是陆尚从府城找了人,过去“帮”他们快些搬家。
至于建筑队的损失也核算出来了,足足十八张图纸,若是真能落地,少说也能赚大几百两银子,靠着陆显他们的积蓄,绝对是还不上了。
陆尚心里门儿清,按着早先说过的,给了他们一月期限,然一月之期一到,他便马不停蹄将他们告上了县衙,有建筑队的一应工人作证,陆显夫妻俩再无辩解机会。
县令将夫妻二人收押,以侵占他人财产的罪名,判三年牢狱,余下陆明暇则是被送回了陆家村,只能丢给爷爷陆老二照顾。
陆尚在知道陆显夫妻的下场后,就没有跟进后续。
反是陆光宗和陆耀祖俩兄弟,受了陆显的影响,也叫他生了几分厌弃,之前说过的可带他们来府城念书也不作数了,便是日后能不能进物流队都要两说。
待将陆显的事处置清楚,又是一两个月过去了,年关也在一片匆忙中悄然而逝。
这是姜家团聚的第一个年头,只可惜了姜家大哥不在,但曲恒带了妻女过来,陪着一起过了这个年,也算另有一番温馨了。
眼见过了年,外头的天还冷着,会试也如期而至。
如今正是三月初,会试定在四月底,从松溪郡府城到京城路途遥远,陆尚其实早该出发,只是不忍留姜婉宁一人过年,这才硬拖到现在。
若是姜婉宁没怀身孕,陆尚倒也想过带她一起上京,只是她有了孩子,此去不知情况,他万不可能将其陷入被动境地的。
这剩下的两月时间拿来赶路,实则还是紧促了些,只在陆尚心里,便是会试也比不得陪妻子过年重要,旁人劝服不了他,只能由着他胡闹。
既然年关结束,他也当快马加鞭,立刻上京赶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