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嬉闹一阵, 叶从意趴在谢元丞背上睡了过去。
谢元丞一路背着叶从意回山庄住所,沐浴完以后拿了热水和帕子给叶从意热敷,接着去找庄主讨要几瓶药酒替擦了药又替她揉了小半个时辰脚踝, 最后才拥着叶从意入睡。
叶从意原本便起了困意, 被谢元丞唤醒后睡意依旧不减。谢元丞揉按的手法实在太舒服,她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但谢元丞却出乎意料的失了眠。
他怕影响到叶从意休息,忍住在榻上翻身的冲动,开始回忆起叶从意在路上同他说的那些话。
叶从意很享受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
这段时日沿途州县已经被二人游历了个遍, 这山庄本就是计划中的最后一站。
太后母子要携众臣在城门前接谢元丞, 看似服软, 实则是准备将他架在火上烤。
重生以来,他远政之心太过明显, 太后显然看出他不准备管这个烂摊子了。
若谢元丞是在几年十几年后产生的这个心思, 太后自然高兴。
可如今为时尚早,谢修齐才登基没几年, 根基不稳,何况现在她又失了安国公这个左膀右臂,用一句“水火之中”来形容他们的境地也丝毫不为过。
所以,无论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威逼利诱,他们不会放过谢元丞这棵救命稻草。
鲁一金必定传过消息回去,太后知道继续拿先帝托孤这份情谊来绑架谢元丞他不会买账。
集结群臣迎接谢元丞就是在告诉全天下百姓, 抛开血缘亲情不谈,当今圣上礼贤下士,亲自去接他辅城王一个臣子。
谢元丞若是经此一遭还仍旧对皇帝不管不顾,就是他谢元丞没有忠君之心, 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这是个十分聪明的计谋。
可谢元丞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太后母子心思歹毒
若如真如这二人意,他和叶从意再一次被留在京都替这对母子谋策筹划, 他们就仍然会走上上辈子的老路。
谢元丞想着,不由得捏紧拳头。
关节“嘎吱嘎吱”作响。
叶从意大概是还没睡熟,听到点动静在榻上翻了个身,十分熟稔地往谢元丞怀里钻。
“睡吧。”叶从意喃喃出声,“船到桥头自然直,别想了。”
“睡了。”谢元丞应声。
叶从意总是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
他凑过去在她额上亲一口,十分听话地入睡了。
*
近日叶从意因为脚伤待在山庄养伤,谢元丞怕她无聊,日日趁她没起床就独自往山下跑,去集市搜罗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玩儿来博美人一笑。
叶从意原本还为不能出门这事儿郁闷着,被谢元丞整上这么几出后,忽然觉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其实也还不错。
大抵是山下有趣的事物都被谢元丞搜罗得差不多了,这日谢元丞直接让裴行从其它镇带了十几个人上山。
避暑山庄庄主是个做生意的,不喜除去住客以外的人来庄园打扰清净。
裴行费了好大一番劲儿,又是塞银两又是放下身段死乞白赖好声好气,才终于说动庄主答应让一行人来庄子里待上一日。
叶从意被谢元丞神神秘秘捂眼带来,睁眼看清眼前景象时下巴都要惊到地上了。
叶从意指着一夜之间立起来的庞然大物,问:“我记得这里昨日还没有这个戏台子的吧?”
谢元丞扶她坐在凳上:“昨日连夜搭建的,庄主只让唱一日。”
“唱?”叶从意扭头,“谁唱?”
叶从意:“你?裴行?”
谢元丞摇头道:“专业事自然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我这点三脚猫功夫,登台献唱还不够给夫人丢人的呢。”
叶从意想也是:“请了戏班子过来吗?”
谢元丞说:“裴行特意去隔壁清水镇请过来的。”
叶从意说:“辛苦裴行了。”
谢元丞不满,在她身后弯腰俯身,低声耳语道:“光是裴行辛苦,为夫这几日日日给夫人搜罗新奇玩意儿就不辛苦吗?”
叶从意见他又来了,白他一眼,敷衍地说:“辛苦辛苦。”
谢元丞噙着笑,在她身边落座。
隆乘戏班是附近几个镇里最有名的一个戏班子。
想听上他们的一出戏,不知道要排多久的队。
谢元丞让裴行给班主塞了不少银钱,终于让整个戏班子都松口同意来这里唱上一日。
避暑山庄里的其他住客为此大跌眼镜,附近的人都知道这隆乘戏班最讲究规矩,一般情况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可能改变他们唱戏的日程。
沾光蹭戏看的人好奇问道:“隆乘戏班出了名的难请,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裴行抱着剑站在谢元丞身侧,言简意赅地回答:“银子。”
能用钱办到的事都不算什么难事。
只是他这回也开了眼,头一回见到他家婚前吝啬得要命的王爷豪掷千金,而且只为博王妃一笑。
毕竟谢元丞给的钱差不多都能养活半个戏班子过十年了。
因着谢元丞点名要看,隆乘戏院临时排了几场戏。
第一场唱的是《霸王别姬》,叶从意上辈子爱看,但真当亲身经历过这种生离死别,反而就不爱听了。
一场戏下来,几乎要要睡过去。
谢元丞心思何等细腻,立马就察觉到叶从意不爱听了,转身吩咐裴行找班主将剩余几场《白蛇传》、《梁祝》、《长恨歌》之类的全替换成《穆桂英挂帅》《赵氏孤儿》云云。
骤然换了风格,叶从意看谢元丞一眼就知道是他吩咐下来的。
这几场戏她也曾听过,只不过听得少,如今再听,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鲁一金听闻消息也跑来听戏了,只是他前几日将叶从意得罪了个透,现下压根儿不敢在她面前露面,又经不住听戏的**,只能做贼似的缩在墙角。
叶从意看见了,但她懒得搭理。
谢元丞也看见了。
鲁一金躲了他好几日,每次远远望见他就脚底抹油溜得比耗子还快,这回他主动撞上来,谢元丞说什么也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谢元丞偏头第二次叫裴行:“附耳过来。”
正欲开口,感觉袖摆被人扯了扯。
他扭头看过去,只见叶从意目不斜视,专心看着戏,唇瓣却上下翕动吐露几个字,道:“别太出格。”
避暑山庄客流量大,大半人都聚集此处听戏,但凡发生点什么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人言可畏。
就算他们隐藏了身份在此,也架不住众人的嘴。
谢元丞清楚叶从意此刻提醒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吩咐裴行的话在喉间改了口。
裴行跟谢元丞确认了至少三遍,才终于确定自己没听错。
这离谱又荒唐的整人方法真的是从他家王爷的嘴里说出来的。
成亲使人盲目,成亲使人幼稚,以后还是不要轻易成亲。
裴行如是想。
他听了吩咐去悄声接近墙角。
鲁一金正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没察觉到有人正不怀好意地靠近。
戏台上唱到精彩部分时,鲁一金眼前一黑,被裴行蒙头套了个麻袋。
他欲开口呼救:“救——”
裴行沉声打断他:“再出声就给你绑上石头扔塘里。”
鲁一金怕死,当即闭了嘴。
然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被裴行倒扛起来。
一路上鲁一金在心里上演了无数遍遭受无数酷刑的场景,甚至连到时候该怎么求饶怎么哭爹喊娘他都已经想好了。
裴行扛着他走了一段距离,将他扔在地面。
鲁一金摔疼了,一句也不敢哼,更不敢动。
过了几息,脚腕处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住。
紧接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被倒挂在树上。
一阵反胃,鲁一金差点呕出来。
蒙在头上的麻袋掉落在地,鲁一金终于看到了日光。
裴行捡起麻袋往他嘴里塞:“王爷听闻鲁公公爱看戏,特意给您找了个好位置。树上地势高视野好,鲁公公就安心在这看吧。”
偶尔有人路过此处,好奇问道:“这位老先生怎的姿势这么奇特?”
鲁一金见裴行没一直守在此处,便想央人把自己放下来。
结果还没开口,裴行就从树干上伸个脑袋下来,一本正经地说:“他在练功呢,你不要同他说话,万一破功就功亏一篑了。”
那人不信,带着疑惑的眼神求问鲁一金。
鲁一金哑巴吃黄连,含泪点头。
那人的眼神由疑惑转变为震惊,最后像是在看怪胎,摇着头离开了。
鲁一金敢怒不敢言,但那戏实在精彩,最终憋屈地挂在树上看了一日。
也算精彩。
看完了戏,一行人又在避暑山庄待了小半月,才终于启程回京都。
鲁一金感天动地捶胸顿足。
终于不用再跟着这几尊大佛了!!!
虽说自从那日看过戏后,谢元丞和叶从意都未曾再寻他的麻烦,甚至都没给他一个眼神。
但裴行那个倒霉催每每遇到他都要揶揄几句,问他戏好不好看,最喜欢看哪一出。
鲁一金咬牙切齿。
辅城王和王妃他得罪不起,他们府中亲卫也照样得罪不起。
他心中气得要命,却违心笑着回答一遍又一遍。
叶从意每次想起这事都觉得裴行随主,损得要命。
她笑到不愿再笑。
谢元丞便问她:“有这么好笑吗?”
叶从意正色:“嗯,好笑。”
她说完又笑了好一阵,笑完以后捧过谢元丞的脸端详:“谢元丞,我是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呐。”
“可爱?”谢元丞抓住这两个字眼重复一遍,似乎不理解为什么叶从意会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他。
叶从意在他脸上揉了一把后撒手,靠在他肩上说:“嗯,可爱。”
脱离了朝政这把枷锁束缚的谢元丞,似乎真的比原来的他更生动更有生活气息。
谢元丞问:“怎么说?”
叶从意道:“不说。”
谢元丞威胁道:“说不说?”
叶从意坚定摇头:“不说。”
谢元丞:“真不说?”
叶从意:“不说。”
她忽然感觉谢元丞在憋坏水,坐直身,往旁边挪了几寸。
谢元丞看着她动作,等人坐稳了直接伸手一个锁喉将人带躺到膝上,然后抬手就挠人痒痒肉。
叶从意眼泪都要出来了,连声认错求饶。
谢元丞又挠上好一会儿才罢休。
结果叶从意逃离魔爪,越想越不甘心,非要逮着谢元丞挠回去。
一来二去就演变成叶从意躺在马车里,谢元丞欺身压在她身上。
这个姿势暧昧至极,情.欲开始蠢蠢欲动。
想到马车外有一队人马随行,叶从意倏地红了脸,当即将脸别开。
就在这时,行在最前方的裴行调转码头直奔二人所在的马车,敲了敲马车壁沿,道:“王爷王妃,马上就要入京了。”
裴行等了好大一会儿,谢元丞才从里掀开帘子,说:“改道,往北城门入京。”
*
据鲁一金传回的消息,辅城王与王妃这日晌午就要从西城门入京。
经太后特意吩咐,小皇帝今日直接罢朝不上,颁旨让文武百官在家焚香沐浴,只为迎接谢元丞入京。
龙撵凤辇巳时就从宫墙内出发,群臣跟在后面,浩浩****排着长队。
阵仗大得吓人。
他们在西城门候了快两个时辰,即使有宫婢在旁撑伞遮阳摇扇扇风,太后仍旧被热得不行。
大臣们怕御前失仪,连汗也不敢擦。
安国公夫人站在太后凤辇旁不断用绢帕擦汗,宫婢打的伞遮不住她,晒得不行,最终抵不过烈阳暴晒昏了过去。
谢修齐出了满脸汗,从小到大那里曾遭过这种罪。见安国公夫人倒下,抓准时机开口:“母后,舅母都晒晕过去了,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太后嗔他一眼,教训的话没说出口。
只揪着身旁的内侍,语气不善:“这都两个时辰了,他们就是趴也该爬到城门了吧?”
内侍唯唯诺诺:“鲁公公传回的书信,确实说的是辅城王大约午时从西城门入京啊,莫不是鲁公公的消息有误?”
太后烦躁扭头:“探。”
她一下令,身后立即有一队人马飞也似的蹿了出去。
大概过了两刻钟,那队人马就回来了。
领头人下马直跪在地,低着头不敢说话。
在日头下等了这么久,太后心情愈发不好:“出去一趟哑巴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领头人这才说:“太后恕罪!”
太后:“说。”
“微臣往城郊去探查,路过一卖凉茶的凉棚,被一小贩叫住……”
太后神情愈发不耐。
领头人战战兢兢:“那小贩说,有人让他告诉我们,要等的人临时换了路线,午时三刻的时候就已经从北城门入京。现下……现下估计都已经在府上睡上午寝了……”
太后手中掐着的佛珠串骤然断裂,佛珠零零散散落在泥土里滚了满地。
她深吸口气,尽量控制自己不在诸臣面前失态:“回宫。”
“起驾回宫。”内侍连忙喊道。
“传哀家懿旨。”太后指尖掐着掌心,渗出丝丝血印,“辅城王于蓟州一案有功,念其一路奔波劳累,特准毋需回宫复命。”
内侍低头:“是。”
太后说:“还有前阵子被赐为辅城王侧妃的黎东部落的尔谆公主,今夜直接送去辅城王府,抬为正妃,择日成婚。”
内侍惊恐抬头。
太后说完便坐着凤辇走了,留那传旨的内侍一人在风中凌乱了好大一会。
后来内侍不记得他去传旨时谢元丞的脸色如何,因为他说话的时候压根没敢抬头。
他只记得第二日,称病多月未曾上朝的辅城王,在从蓟州县回来的第二日,杀气腾腾地拿着那道赐婚圣旨,砸在紫宸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