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月白风清, 万籁俱寂。
谢元丞上山时已暮色苍茫,他没提灯,前半段路程还能借将暗未暗的天光在山路间行走, 后半程路天色完全黑下来, 便只能趁着微弱的月光摸黑向前。
避暑山庄庄主为了让住客夜间出行更方便,特意在山庄前的石梯点了烛火。
每隔十几阶便有一盏小小的油灯立在灯珠上,远远望去,明明灭灭, 像夜间的引路星。
谢元丞靠着这些光线来辨认路线, 还能靠此估算距离。直到他看见阶梯的星星点点间出现了一束不一样的光线。
叶从意走得小心, 她出门只提了个小灯笼,没带火折子。
径间山风稍微大些, 或者她走路时晃动大点, 灯笼随时都有被吹灭的可能。
她多少有些怕黑,所以担心灯灭。
她也知道谢元丞没有提灯的习惯, 她看不见他,却想让他上山的时候能在一片漆黑中第一眼看见自己。
晚间的山风总是大得怪异,倘若叶从意身形再薄弱一些,灯没被吹灭她人都要先被吹走了。
百来阶石阶,叶从意走得步履维艰。
谢元丞远远看着叶从意提灯的身影,虽走得艰难, 步伐却异常坚定。
他知道向来怕黑的她是特意出来接自己的,一股暖流骤然涌进心间,脚下步伐不自觉加快。
可叶从意提着的灯笼还是灭了。
灯笼质量不太好,她才下完石阶, 灯芯就脱离灯笼罩狠狠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那烛光在阴暗中挣扎几息, 终于灭了。
叶从意看着黑漆漆的山路心里有点发怵。
在摸黑往前走与原路返回的抉择中选了个折中的法子。
她双手抱膝坐在最后一阶石阶上等谢元丞。
林间偶尔有瘆人的鸦叫声,叶从意目不斜视,一眼也不往那边望。
大约在原地坐了一柱香的功夫,叶从意听见杂草间似乎动静。
像爬山人的喘息声。
“谢元丞?”叶从意站起来,“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对方并没有回应。
叶从意忽然就想起来在缙州谢元丞故意尾随吓唬她的那回。但她那回被吓得厉害,谢元丞绝对不会再故技重施了来逗她。
不是谢元丞。
那还能是什么?
叶从意脑海飞速运转。
山林间的活物除了人,就是兽。
而据她所知,山间会模仿人类呼吸声的动物只有一种——蝮蛇。
叶从意神情警惕。
她并不是很怕蛇虫鼠蚁这样的活物,毕竟这种没思想的牲类跟深不可测的人心相比,压根算不上什么。
况且谢元丞曾经教过她该怎么对付这种东西。
身在皇族,就如同笼中禽,时不时便伴随圣驾去猎场放几把风。猎场里带有攻击性的动作数不胜数,为以防万一,谢元丞那时候手把手地教过她该怎么自保。
但眼下稍微有些麻烦,她身上没有任何可以用来防身的物件。
要直接离开这里么?
叶从意思量着,可谢元丞没有带照明的东西,黑灯瞎火的若是他经过时没注意,被咬了怎么办?
不能直接走。
她低头四下搜寻,目光锁定在那个已经报废的灯笼上。
她将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灯笼重新拾起来拆分,灯笼杆是实木做的,长度约莫三尺,勉强可以拿来防身。
手中有了实物,叶从意胆子也大了些。
她在心中倒数三声,憋着一股劲儿用灯笼杆拨开杂草丛。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看清眼前景象时,叶从意心下仍是一骇。
那蝮蛇长逾七尺,半盘在草丛中作攻击状,吐着信子跟叶从意对视。
叶从意不动声色往后退上两步拉开与那蛇之间的距离。
这蝮蛇似乎通人性,察觉周边只有叶从意一人,便直接朝着叶从意的方向游了一段距离。
叶从意攥紧手中灯笼杆,一刻也不敢大意。
眼神停留在蝮蛇七寸,思索着若这蛇冲过来,自己用手中杆将其一击毙命的可能性有多大。
电光石火之间,蝮蛇已经弓着身体,毒牙暴露在空气中,一副随时准备向叶从意进攻的架势。
叶从意脑海里突然响起谢元丞的声音。
“遇到蛇类尤其不要慌张,冷静下来,不要发出过大动静。蛇是群居动物,只要出现一条,周围就可能存在其它同类。”
“体力足够的话直接跑,往上坡绕着弯跑。”
“如果跑不动,就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工具……”
“一切可利用的工具……”叶从意喃喃自语,再次握紧手中灯笼杆。
“慌乱中要找到蛇的七寸其实很难,但那没关系,夫人只需要盯住它的腹部,然后狠狠一击。”记忆中的谢元丞从身后握住她的手,带动她手中剑,精准无误地劈向面前的稻草垛,“就是这样,棍棒和刀剑都是差不多的用法。”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
蝮蛇步步逼近。
叶从意继续往后退,直到脚后跟碰到身后台阶,她飞速偏头看一眼身后路况。
就在这时,蝮蛇果断发起攻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空跃起,张着血盆大口朝叶从意扑了过来。
叶从意错身一闪,躲过蝮蛇攻击。
同时奋力抡起灯笼杆直击蝮蛇腹部。
那蝮蛇到底只是畜生,比不得人类心思活络。
反应不及被叶从意打了个正着,甩出两米远,又因为惯力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滑行一小段后直接瘫软在地,抽搐两下便安静了下来。
叶从意原地观察了会儿,确定着这蛇是真的没了动静之后,准备用灯笼杆将它从路上挑走。
结果才将将靠近,蝮蛇的头又突然立了起来。
叶从意没做心理准备,被吓后退好几步。
她没注意看路,踩到一颗圆溜溜的石子,脚下一崴失去重心往后摔去。
在身体往后倒的瞬间,叶从意甚至都预想到自己摔个狗吃屎的狼狈样,也做好往后几日柱着拐行动的准备了。
但谢元丞永远来得这么及时,在她落地之前将她捞进怀中打横抱起。
口中还不忘调侃几句:“为夫不过下山半日,夫人就思念至此,如此急不可耐竟直接投怀送抱了么?”
叶从意没接他话,心思专注在蛇上:“前面有蛇。”
谢元丞立即收了调笑的心思,凝目望叶从意指的方向看过去。看了一会儿,谢元丞才说:“夫人身手敏捷,那蛇已经死了。”
“死了?”叶从意疑惑道,“可我方才分明还看见它动了。”
“那或许是……”谢元丞想了个比较贴近的词来形容,“回光返照吧?”
叶从意看他一眼,想着谢元丞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在外奔波了半日,担心累着他,便说:“先放我下来吧。”
谢元丞却道:“为夫不过才离开半日,夫人便连亲近也不让为夫亲近了吗?”
叶从意:“……”
谢元丞低落道:“早就听闻山间精怪甚多,莫不是在为夫离开的这段时间,夫人被什么男狐狸精勾了心魄,不准备要为夫了?”
叶从意:“……话本子看多了?”
谢元丞继续说:“可为夫十分喜爱夫人,若是夫人也十分喜爱那男狐狸精……那为夫也可以为了夫人妥协一番。”
叶从意便问:“夫君准备如何妥协?”
谢元丞似乎做了很大的让步,说:“最多我做大,他做小。每逢初一十五,夫人可以去他那里用晚膳,其余时间都得来陪我。”
叶从意佯装思考:“可依照话本子里写的,初一十五是国主去国母那处用膳和安歇呢,你既要做大,怎么还把初一十五移花接木给旁人了?”
谢元丞想反驳。
叶从意又说:“再说了,既然我都找男狐狸精了,只找一个怎么够呢。”
谢元丞皱着眉问:“那夫人准备找几个?”
叶从意认真掰手指:“少说也要四五个,初一十五去小狐狸精住处,初二到十四去找什么白虎精,狸猫精,牡丹花精……但毕竟辅城王是正宫,下半月就专宠你一人吧。”
谢元丞腾出一手握住叶从意手指,不满地说:“不行,太多了。”
叶从意跟他讲道理:“一国之主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不过才找四五个小妖精,如何能算多?”
谢元丞说:“四五个人与我争宠,如何不算多?如何算专宠为夫一人?”
叶从意点点头:“有道理,那夫君说应当如何?”
谢元丞:“什么花精虎精狐狸精统统不要了,打入冷宫。”
叶从意摇头:“那可不行。”
谢元丞疑惑:“为什么不行?”
叶从意说:“他们名字好听,为妻舍不得。”
谢元丞:“叫什么?”
叶从意清了清嗓子,神色正经地说:“谢元丞。”
谢元丞挑眉:“都叫谢元丞?”
“嗯。”叶从意理所当然地说,“我只喜欢谢元丞。”
要命。
叶从意一本正经地说起情话来简直要命。
谢元丞喉结上下滚动,同样一脸正经:“那勉强可以吧。”
叶从意首先没憋住笑,在谢元丞怀中笑得开怀。
谢元丞被她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出了声。
这个不算正经的话题终于在两人的笑声中结束。
叶从意笑累了,停下来,正色说:“陪你演了这么久,可抱够了?”
谢元丞抱着她掂了掂:“非要说的话,还是不够的。”
叶从意说:“够不够你都先放我下来,待会儿还有上百阶石阶呢。”
谢元丞依依不舍地将她放下。
叶从意被他抱上了好一阵,悬空的时候没感觉到,这会子落地踏实的才发觉方才好像扭到了脚,落地就疼,压根儿受不得力。
但她没表现出来,神色如常地跟谢元丞说话:“算算山庄离卖糖人的小摊路程,也不算特别远,怎的你去了那么久,天黑了才回来。”
谢元丞往前走了两步到叶从意身前蹲下:“我背你。扭伤了别逞强,留下后遗症可有得受。”
叶从意没动。
谢元丞说:“夫人若是不肯上来,为夫可就直接抱你了。”
背比抱省劲儿。
叶从意在两者之间思量一瞬,果断趴到谢元丞背上:“背稳点儿,摔到我有你好看。”
谢元丞笑:“遵命。”
叶从意其实很轻,哪怕这段时日谢元丞想尽办法给她补身体也没长几两肉,谢元丞背两个她都绰绰有余。
谢元丞背着她走上几阶石阶,蓦地顿住脚步,躬下腰让叶从意挂在他身上。然后腾出手往袖袋里掏东西。
他拿出两个捏好的实心糖人塞进叶从意手里,说:“糖贩摊离山庄确实不远,半个多时辰足够来回。”
叶从意说:“那为何你去了快两个时辰?”
她方才被谢元丞带着演上好一段话本,这会还没完全走出来,说这便忍不住揶揄他几句:“依我看,你才是不知道被哪里来的小狐狸精绊住了脚吧?”
谢元丞脸上笑意愈发浓厚,说:“我不爱狐狸精。”
叶从意道:“我不信。”
谢元丞说:“夫人向来不嗜甜,没道理为了吃上一口糖人来回折腾我。”
叶从意哼哼两声。
“此举只为支开我。”谢元丞说,“夫人试探过了,鲁一金可算能用之人?”
提到这人,叶从意嫌弃地撇撇嘴:“难当大任。”
“哦?”
“这人说话态度前后不一,上一瞬跪在地上自扇耳光不停求饶,下一瞬就能前言不搭后语地威胁人。”
谢元沉音色微沉:“他威胁夫人了?”
叶从意无所谓道:“无妨,我也威胁回去了。”
听到她没吃亏,谢元丞沉下的心稍微提了提,语气陡然一轻,问:“如何威胁回去的?”
叶从意搂着他脖子的手送开一直,在自己脖前比划一下:“噗呲——”
然后添油加醋地说:“我说‘得罪我,早晚亲手杀了他’。”
谢元丞由衷道:“说得漂亮。”
叶从意又搂了回去,贴在谢元丞后背,说:“其实我那时只是想问问从鲁一金嘴里套些话,你总在我身边,他不敢来找我。”
谢元丞回想起鲁一金好几次趁他不在叶从意身边,就鬼鬼祟祟蹭过去的模样,说:“那夫人套到什么话了。”
“也没什么。”叶从意说,“他来找我无非是想让我劝劝你别在其余州县流连,该早日归京。”
“夫人答应他了?”
“没有,”叶从意打了个呵欠,谢元丞的后背实在太结实安稳了,她这么靠着,困意就慢慢上涌,“我就顺着他的话随便说了几句,他就跪在地上了。”
“那夫人很是威风啊。”
叶从意笑道:“哪里哪里,分明是为妻蹭了辅城王的光。”
谢元丞说:“应该的,为夫的光夫人随便蹭。”
“啊,对了。”叶从意忽然记起来鲁一金说的一件不怎么重要的事,“鲁一金说过,待你归京时,太后跟皇帝会携百官在城门相迎。”
石阶只剩最后几层,谢元丞忽然加速跑了几步,颠得叶从意搂得更紧了些。
跨上最后一阶,谢元丞喘着粗气,说:“那就让他们迎。”
“怎么说?”
谢元丞狡黠地说:“我可没说要往哪边城楼进。”
“堂堂辅城王,光天化日戏耍当今圣上,这也太放肆了吧?”
“不好么?”
叶从意沉思一瞬,庄重地说:“挺有意思的。”
谢元丞乐得背着她原地转了几圈。
叶从意被转得头晕,连忙:“吁——”
结果谢元丞转得更来劲儿了。
叶从意:“吁!吁!吁!”
谢元丞停下来,感慨道:“要为夫说,还是夫人更放肆一些,拿我当追风了。”
追风是叶从意给蓟州那匹青骢马取的名字。
叶从意扬眉:“其实我还能更放肆。”
谢元丞洗耳恭听。
叶从意:“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