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元佑回到咸安这日是个雨天。
元府几位主子全至城郊迎接, 甚至郭青桐也在。
湛君没去。
路远,方艾怕她累着,不许她去。
湛君是想去的, 元佑曾经帮过她,她记得他的恩情, 心里对他始终有敬重在。
只是如今她万事做不得主。
不过也没什么。
真正心烦的是不叫她见鲤儿。
傍观者审,方艾始终防着她。
可也太过了些, 现时她难道还能翻出风浪来?
实在是气。
于是把花枝当成仇人脖颈似的剪,一下下干脆狠厉,偏又面无表情,使人观之则骇然。
不消多时, 瓶盘碗篮摆满, 群芳遍处,花面交映。
美人冷面, 哪怕身处万紫千红之间, 亦使人觉寒意料峭。
元佑到时, 见到的便是此番情景。
湛君不曾远迎元佑, 所以元佑来看她。
湛君只见过元佑两三面, 且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但湛君依稀记得他的样貌风度。
是位很雍容闲雅的人, 十足君子气,儒雅到不像个领兵的人, 且不大能瞧得出年岁, 只觉得是很年轻的。
同眼前这位颇有些潦倒的老人很有些出入。
湛君于是有些困惑, 疑心自己记错。
她表意太过明显,元佑不由得摇头苦笑。
“我今年五十又二, 已算得上老朽了,这其实该是我本来面目。”
他声音是没什么变化的, 是以湛君又感到熟悉了。
元佑振了振精神,笑问:“你近来可好?”又道:“她们应当不至慢待,我常忙碌在外,心里虽然挂念你,但事繁少有空闲,也是无法,现时倒不忙了,只是苦了二郎,也委屈了你,实在是我的不是。”
“我并不委屈,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并不想见他。”
元佑始料未及,一时愣住。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湛君回答他最开始的问题,“我怎么会好?”她扶着长案站起来,两手紧攥成拳。
“你知道你儿子都对我做了什么!”
“你知道吗!”
“你为什么不管教他!”
最后已然是喊,眼泪潸然而下。
元佑简直震动。
湛君狠力推开长案,急急上前两步,几乎是扑到元佑面前,抓住他的袖子恳求:“您是个好人我知道的,叫我走吧,天底下我已没了亲人,可先生还活着,我不是没有去处,您送我走吧!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快要疯了,你儿子要把我逼疯了!”
“我侄儿也叫我带走吧,他只是个孩子,对您没有任何妨碍的,我指天为誓,绝不会的!”
“您只当心疼我们,您是我们的长辈啊!我余生都会感念您的恩德。”
“叫我走!我肚子里这个,我把他生下来,我会好好把他养大的,我一定会,求求您叫我走!”
“求求您了!”
“我真的不能留在这里!”
“您是尊长,您可以做主的,他不在,没法阻止的!”
湛君跪地大哭。
“您若是也不肯救我,我可要怎么办呢!”
“孩子,快起来,你快些起来!”
湛君像一滩软泥,元佑拉不起来她。
“渔歌!渔歌!快来人!”
渔歌应声急忙跑来,见状大惊失色,飞身上去扶人,也是扶不起来。
幸好又来了几个使女,众人协力才将人从地上架了起来。
湛君仍死死抓着元佑的袖子不松手,眼里的哀恳叫人心惊。
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
先前也正是因为湛君求他,他帮不了,所以不敢再见她,原以为她有了孩子,他两个便算落定,哪知如此?
元佑哪管得了儿子?何况儿子如今奔波在外正是受他的带累,他又怎好摆父亲的威仪?真管了这事,到时该怎么交代?他如何捱得住这儿子的怒火?且说的简单,送她走?往哪里送?今时不同往日,她有孕在身,岂能容得半分差池?
“孩子,你且宽心,二郎若敢负你,我必重惩他!”
说罢,元佑看了一眼剪刀,示意使女剪他袖子。
“咔嚓”一声。
元佑长出一口气,“孩子,改日我再来看你。”
湛君手里抓着一块碎布料,凝望着元佑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一双眼逐渐黯淡,最终归于衰败。
元佑终究没有再来。
但是当天就叫人送了鲤儿给她。
夜里湛君坐在榻上,紧紧抱着鲤儿,一刻也不肯松。
鲤儿……
是的,她还有鲤儿,先生也还在,她还可以撑。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
咸安十一月便落了雪。
十二月自初一起便飘大雪,断续下了三日,压倒了大片树木房屋,百姓牲畜皆深受其害。
元衍自南州回返咸安,在路上觉到了冷。
他知道自己该慢一些,可是做不到。
已经八个月了,从暖春到了寒冬。
当时明明说会早些回去看她。
快一些,再快一些。
早一点,再早一点。
上一封信是十天前,他知道她很好。
想到她,胸腔弥漫暖意,飞雪化作片片碎花。
一连阴沉了六七日,初五这天终于放晴,虽还肃杀着,日光却明亮,窗上竹影斑驳,地砖上跃动大片碎金。
湛君盯着看了一小会儿,心情忽然很好,便想着出去走一走,见一见久违的太阳。
她好像急切了些,动作大牵扯到,才站起来,腹部一阵抽搐,身下感到了濡湿。
有一点疼,但没关系。
近来常常如此,不是什么奇怪事,她并不放在心上,扶着腰仍要往外走。
门口立着的使女突然尖声惊叫。
湛君给她吓到,心立时一凛,腹部也抽搐得更加厉害,竟痛了起来。
惊叫声霎时便引来了许多人。
一片乱纷纷里,湛君终于察觉出不对来,低头看去,脚下一滩浑浊水液,杂着血。
元衍跳下马,半点仪容都不讲,冲锋陷阵一样往里冲,鞭子都捏在手里忘了丢,还是扒大裘时才惊觉,一样扔在了路上。
一路飞奔,撞开书斋大门时竟一声喘也没有。
里头住着一个他朝思暮想的人。
没有近乡情怯,只有急切。
她在等他,看见他一定会笑。
可是房间空****,仿佛一切是他的臆想。
没有她,从来都没有。
元衍站着,心像是给凿穿了,血泱泱涌出来,霎时便淹没了他。
忽然眼前一黑,只有两点幽幽鬼火,耳畔刮过风声。
他抓着剧痛的那地方,再站不住,几下摇晃,要摔倒在地上。
“二郎你怎地了?”
使女想扶,他手一挥,她倒比他先到了地上。
使女忍下了疼,没敢出声。
元衍趔趄两步,靠上了墙,到底没倒,站住了。
“……渔歌呢?”
他喘着气问。
“少夫人几日前便挪去了产室,渔歌姊自然过去随侍。”她猛然想起来,慌忙道:“少夫人正生产!产室在夫人住处!二郎你快去啊!”
元衍睁着眼睛,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凝滞。
元佑远远看见元衍,高声喊:“凤凰快来!你有孩儿了!”难掩喜意。
元衍顿在原地。
方艾催他,“凤凰你傻了?快过来啊!”
元希容也喊:“二兄快来!看看我侄子!”
一扇门忽然开了条窄缝,使女端了盆走出来,门立时便关紧了。
元衍意识到什么,脚下像生了风,掠过众人,急急往那屋子去。
元希容喊他:“二嫂睡下了,二兄你别扰醒了她!”
元衍像是没听到。
方艾哼道:“你拦得住他?我都懒怠开口。”又对元佑道:“好了,快给我抱!”
元希容抢道:“不是一直是母亲在抱,父亲才接过去多久?便是换人也该给我了吧!”
方艾瞪她,“你会抱?别弄哭了他。”
正说着话,元衍从屋子里出来,众人便都去看他。
方艾问他:“看完了?总该放心了罢?”接着又笑,很有几分自得,“我孙儿是个乖孩子,很快就自己出来了,没叫她受太多罪。”
“我原先还念呢,想不到真能如了愿,凤凰,你两个同日的生辰,可见是天生的父子!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生辰礼了。”
元衍沉默着把孩子接过来抱了。他抱过鲤儿,特意学过,孩子是会抱的,可是怕太久没抱了生疏,弄得孩子不舒服,于是一面想着一面调整姿势,最后选了个自己认为最妥当的,站着不动了,定定瞧着小孩子不过梨子一样大的脸,又红又皱得没有样子,他受了震**,眼睛忽然一酸。
像是陷入了一个美梦。
“叫个什么名字好?”元泽一旁问道。
元希容唏嘘道:“你瞧他这么小,病猫儿一样,不如就叫狸奴。”
她每次说错话,元泽都是第一个出声驳斥:“叫什么狸奴!只是现在瞧着瘦弱罢了,再大些肯定是个健壮的小儿郎!”
元希容瞪他一眼,重哼一声,侧过脸不说话了。
元衍不管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襁褓里小小的软肉,像端详一件无上至宝,忽然红着眼睛笑了起来。
“这是我头一个孙辈呢!”元佑笑着对元衍道:“凤凰,我越俎代庖了,名的话,单字取个凌字,家里唤的小名儿,不若就叫锦衣郎,是个小凤凰!瞧瞧他,和你那时候一模一样呢!”
元衍听了心神一动,眉峰蹙起:“像我?”
他话里深意旁人全不能领会。
“太像了!”方艾笑道:“我记得清楚,当初她们把你抱给我时,襁褓里你就是这模样!我怎么会忘?倒是你父亲,还要我同他讲才想起来。”她耐不住,想从元衍怀里抢孩子,笑着说:“来,我们小凤凰给祖母抱!看看你父亲,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叫你不舒服呢!”
元泽这时候忽然道:“怎么能叫锦衣郎呢?听说河阳王小名就叫锦儿,这岂不是外生犯了舅舅的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