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湛君其实并没有睡, 她只是闭上了眼睛。
因为怕产婆抱孩子给她看。
她不敢瞧。
十个月里,在她腹中陪着她的,同她生死相依的, 她的孩子。
他真的好乖,不搅闹人, 甚至不肯叫她多疼,那么轻易地就出来了。
泪水一股股从眼梢流过耳边, 沾湿了枕头。
她由衷地觉得自己卑劣,而且残忍。
无声哭了许久,最后倒也真的睡了过去。
沉睡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元衍。
他就坐在榻上, 离她很近, 头脸衣裳俱整洁,脸上本有些倦色, 可是见到湛君睁眼, 神采立时一振, 笑意深深, 眼神温软。
“醒了?”声音压得很低, 听着有些干涩。
湛君不做声。
“你睡了好久, 用些汤水?”
湛君还未回复,他已自顾站了起来, 快步到了外间去, 不多时端了个托盘回来。
他很不熟练, 汤勺不时刮到瓷碗,声音算不上美妙。
忽然一声细细的嘤咛。
湛君侧首看去, 一个小小的襁褓放榻上,隔着厚衾挨着她的手。
她能看见一小块柔软的绯红。
“好像吵到他了。”元衍笑起来, 停下了捏着汤勺的手,转过脸看湛君,“是温的,你……你怎么了?”
湛君两只手臂撑着身子往榻里挪,神情惊恐,好似在躲避什么毒虫猛兽。
“把他弄走!”她大喊。
婴儿蓦地大哭起来。
元衍立刻放下汤碗,抱起孩子轻轻地哄。
小孩子被安抚到,很快便不哭了,咂了咂嘴,又继续睡起来。
元衍抱着他要给湛君看,笑道:“这是阿凌,父亲还给他取了个小名叫鹓雏,你还没来得及看他吧?”
“我说了把他弄走!我不要看见他!”
她脸上的恼怒不是假的,元衍于是再笑不出来。
“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我不想看见他!看看因为他我成了什么样子!丑死了!又那样疼!只怕直接拿刀捅我还好些!”
湛君其实没多大变化,她的饮食有专人看顾,为了不带累旁人,她很努力地吃饭,食得虽不算多,但也足够,因多是些补物,所以脸上身上都添了肉,不过也只非常微少的一些,且她先前又实在消瘦的厉害,那些肉于是并没有减损她的美貌,反而使她风韵更胜从前。
元衍看着她,十分无奈。
“哪里会丑?你这辈子怕是这个字沾不上,说出那样的话,实有无事生非之嫌。”他笑着问:“要是给他知道了,不怕他怨你?我知道你受了苦……”
湛君根本不愿听他讲,抢道:“他不怨你,你还不快带他走!”
元衍蹙起了眉,还要再讲,湛君忽然抄起枕头朝他砸过去,且十分的有准头,倘若元衍避的不及时,只怕父子两个全要遭殃。
元衍彻底冷了脸色。
扔东西的动作太大,湛君扯到下、身,疼得喊出了声,攥着被衾趴着抽气。
元衍再顾不得生气,急忙抱着元凌过去。
才到了跟前,湛君伸了手推他,“再叫我看到他!你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都滚!”
她又趴下抽气,看起来痛苦极了。
元衍再不敢逆着她,“你快躺回去,我把他抱走就是了!”
元衍把元凌抱给了方艾。
方艾自然欢悦,她本来就抱着不舍得松手,是元衍听说了湛君生产罢累得孩子还没有看一眼就昏了过去,于是坚决从她怀里要走了元凌,想着等湛君醒了立时给她看,哪承想事态竟这般发展?
方艾本是随口一问,元衍正烦心着,并不防备,原话告诉了,方艾听罢不由得怒火中烧,正要刺两句,话已到了嘴边,不知又想到些什么,忽然闭了嘴,不言语了。
元凌留给方艾,元衍又折回去看湛君。
湛君已躺回了榻上,双目阖着,额上覆着的赤色巾帕愈发使她的脸显得苍白,瞧着叫人心疼。
元衍在榻上坐了,问她:“还疼么?”
湛君偏过头看他,双目沉沉,动了动嘴唇,最终也没讲出话来。
一缕额发落下来,沾到她脸上,元衍替她勾到了耳后。
“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湛君神色一时复杂起来,却还是不说话。
“觉得他叫你受了苦,心里有气?那你来怨我,他有什么错,你不该怪到他头上。”
湛君闻言冷笑:“你怎么知道没把你也算上?真当自己有几分脸面?”
这话很不客气了,元衍却不生气,只道:“是我们欠你,不气了,好不好?这一个月需得好好养着,不能动气,否则要落病。”
“鹓雏在母亲那里,不必忧心他,要是想他了,叫人告诉母亲,母亲会抱他来给你瞧的。”
湛君从他这话里听出了些深层的意味,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你要走?”
“嗯。”元衍点头,看起来不大高兴,“南州事还未毕,一个书生,拖了我八个月,我真的日夜都想着回来,心里着急,做事却不能急,实在熬人,真恨不得把他们全杀了!”
“那群人如今是没威胁了,可是要接管南州,要管防戍,还要颁政令,且有的麻烦,还不知道多久能回来呢。”
湛君不关心他去了何时回来,只说:“你又要走!先生呢?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见到先生?叫我受委屈也就罢了,可孩子呢?他要怎么办?我们久不过礼,他在世人眼里算什么?”
“谁敢叫你们委屈!”
“你说的便算么?这话有什么意思?”
“怎么不算!我倒要看谁敢!”
湛君恨恨咬唇,瞪了他好一会儿,猛地转过脸不再看他,一副被他狠气到的模样。
元衍捏着她两颊迫使她转回脸来,再用一点力错开了她牙齿,皱着眉道:“都要咬出血了,你也不心疼。”
湛君两只手一道去抓他的手,可是拿不下来,瞪着眼十分愤然。
“好了。”元衍怕她真生气,松了手不再逗她,说:“你叫我办的事,我哪里敢不尽心?只是你先生并你的英娘如今全在梁素手里,他攥得紧,我也投鼠忌器,得万全了才能动手,两个弱质,要是不小心伤了残了,你能恨死我,我可不敢轻举妄动,你就再等等,不会太久的,好不好?”
湛君一时心跳如擂,被衾下的躯体更是整个抖动起来,于是她狠掐自己的腿,强逼着自己镇定。
元衍倒疑惑了,“你怎么了?”
湛君瞟他一眼,吞咽了下,反问:“我怎么了?”
元衍道:“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高兴。”
湛君冷笑:“等我真见了先生再高兴不迟。”
“我也是这般想的,可你总是问。”
湛君不出声了。
元衍站起来,道:“我走了,可千万记着,别再生气了,她们要是有什么话劝你,你也听些,总归不是害你。”
湛君复闭上眼。
元衍嘴上说着要走,看着她脚却不动弹。
他实在不甘心,气闷道:“雪还未化,天这样冷,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自然没有。
他伸手去够她,按住她肩膀,不时晃一下,不时大有她不讲他便不罢休的态势。
湛君忍了一会儿,实在烦的不行,于是不情不愿道:“路上小心些。”
短短五个字,元衍却心满意足,说:“好,知道了,一定听你的。”
他走了。
因着他的话,湛君忍不住难过了起来。
为此她流下两颗泪,然后不再难过。
正月初五元凌满月。
小儿满月可算大事,家中必然要请客操办大肆庆祝一番,只是有一点麻烦,元衍这个父亲羁留南州,赶不回来,于是写信给方艾想暂时不办,等他回到咸安再宴请不迟。
方艾体谅儿子辛苦,可又实在不愿意委屈孙儿。
他就是正月初五满月,这一天就该大办,怎么能寥落地过去?
所以初五这日得大办,等元衍归来后挑日子再请一回。
初五这日湛君终于被允许下地,头一件事就是去洗浴,在汤池里泡了足一个时辰,头发恨不得一根根洗过。
洗完了倚在窗前拭发,忽然丝竹声入耳,然后是大片的笑声。
湛君听着这来自远处的热闹,拭发的手不知不觉停了。
她当然知道这热闹是因为什么。
是她自己不愿意去的。
可怜的孩子,满月宴这种场合,父母亲竟然没有一个在。
黄昏时候,前头的热闹终于停了下来。
湛君从窗下起身,回到了榻上。
仍是枯坐。
过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鲤儿呢?”
使女抱了鲤儿来。
初七鲤儿便要满一岁了,虽然仍没有圆润样子,但到底康健了许多,瞧不出是个不足月的孩子,也重的很,湛君抱久了会吃力,于是叫他坐着。
他坐得很稳当,窝成一团,手里抱着一只毬。
湛君教他唤姑姑,讲的含含混混,完全听不出同“姑姑”两个字的干系,湛君却满足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元希容这时候正好来,瞧见湛君的眼泪很惊奇,“你哭什么?”
湛君抬手擦了,“头发吹进眼睛里罢了。”又问她:“寻我?有事么?”
元希容哼了一声,不说话,瞧着不怎么高兴。
湛君很觉莫名,但是元希容不讲话,她便也不问。
使女抬了榻来,元希容在湛君对面坐下,看了一眼鲤儿,然后就开始瞪湛君。
湛君一向没什么耐心,“到底何事?不妨明讲。”
“我侄儿满月宴你不去,倒有空在这里陪他!”元希容没什么好声气。
湛君早想好应对说辞,“没行过礼,又不是你家人,去了算怎么回事呢?只会叫人不自在罢了,我才不愿意。”
元希容冷笑一声,“你怕什么?只要我当着众人面喊你一声二嫂,看谁敢对你不敬?”
“她们面上恭敬,心里呢?你难道也管得了么?”
“你……”
真是不识好人心,元希容瞪着眼,看着湛君抛毬逗鲤儿玩,生了一会儿闷气,然后说起另一件事来。
“今日宴上,几位夫人夸鹓雏,一群人正高兴呢,阿嫂也跟着说了几句话,接着就开始恭喜母亲,有人就好奇,问喜从何来,阿嫂就讲原来大兄前几个月在定方巡查时收置了一个女子,如今已有孕三月了。”
湛君抛毬的手一顿,毬落到地上,鲤儿急切地“呜呜”了两声,湛君把毬捡起来给他,他抱着又高兴起来。
“怪不得前些天妙佳姊瞧着总是难过,原来如此。”湛君恍然道。
元希容也叹气,“你没瞧见,当时阿嫂虽然笑着,可我却觉得她快要哭了。大兄真是可恨,当初阿嫂因为不能生养,便想着为他纳妾,他当时讲什么?怕是自己都忘了,现在又这样!若是没有当初那些话,阿嫂只怕不会这般伤情!”
愤愤罢,又道:“二兄对你是不能再好了,你可惜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