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喂粥

九月二十六, 蜀地的官员回京述职,裴逐依循先去了一趟户部值房,过去的几个月里, 因为种种事端,六部的官员换过一轮。

尽管户部尚书肖顷曾因罪犯卢济宗的指控,而深陷流言蜚语中,但罪犯攀咬之言本就无甚参考的价值, 再者刑部又没查出什么,肖顷最后便是全身而退。

从值房回来之后, 裴逐照例要去拜访肖顷, 彼时肖顷正在家中书房内, 下人几次通传他也不曾开口。

裴逐站在门外足足三个时辰,直到天际蒙蒙透亮, 书房的门才缓缓打开。

裴逐揉了揉僵硬发麻的大腿, 抬头往台阶上看去, 恭声道:“老师……”

肖顷身披着褐色的外袍,垂首凝视,一手背于身后,神色冷峻,眸光如两柄森寒的利剑。

“你不要叫我老师,我当不起。”

裴逐目光一颤,双膝弯曲, 猛然跪倒在地,他站了一夜, 肩上披着寒霜, 布料被晕透, 冷意渗进骨髓里, 声音微弱,“老师,别赶我……”

肖顷冷笑一声,置于腹前的手握紧成拳,骨节灰白,他缓缓从台阶上走下,一双白底黑面的素缎棉鞋停在裴逐眼前,低沉如砂质般的声音砸在他头顶。

“你如今平步青云,自然不将过去的老师放在眼里,平□□,镇天灾,安流民,好大的功绩,现如今我该称你为裴侍郎了,怕是用不了一年半载,这尚书之位我也该拱手让贤了吧。”

裴逐大惊,手心顿时浸出一层黏腻的冷汗,他膝行向前几步,伏在肖顷脚边,语调哀长,戚戚道:“老师,学生也是没办法,如果不这样,学生便不能活着回来见您了。”

“哦?”

肖顷单眉微挑,因年纪较长而松弛的眼睑向下垂,他虽眯着眼,眸光却锋利如刃,“怎么没办法了?”

裴逐扣紧双手,背脊伏动,“老师,学生也没想到,楚王赵嘉晏并非软弱可欺之辈,也怪我们太大意了。”

“可是他身边有季柏舟跟随,贴身近卫个个身怀绝技,学生无能,实在是没法阻止他。”

“呵。”肖顷负手而立,狞笑一声,淡淡道:“不过我倒是听说,你与她相熟多年,关系匪浅,季柏舟又屡次坏我好事,我实在很难相信你说的话,怎知你到底是没法子,还是想帮她。”

“不……”裴逐咬了咬牙,“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孰轻孰重学生还是分得清的。”

肖顷微微侧头,“是吗?那你给我解释解释,卢济宗是怎么回事?”

裴逐抬起头,凝思片刻道:“老师,卢济宗背叛您,他该死。”

“我自然知晓,我是问,谁引导了他?”

裴逐一怔,肩膀塌下去,“学生不明白老师的意思……”

肖顷蹙眉道:“卢济宗再怎么蠢笨如猪,不至于一点转圜的手段都没有,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我且问你,中州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人出现过?”

“可疑的人……”裴逐喃喃一声,随后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有!”

“谁?”

裴逐一字一顿道:“庆国公府的世子,梁岸微。”

肖顷双目眯成一条缝,拨弄着手上的扳指,神色僵凝。

“梁岸微……”

他将这个名字呢喃了好几遍,蓦地想起几个月前在南山春蒐时,此人便出现过,但当时肖顷只以为他是恰巧牵扯进此事中,现在回想起来,疑点重重,为什么当时派去杀梁齐因的陆定会失手。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半瞎之人,为什么不仅没除掉,反而还将把柄落在了他手上。

肖顷从鼻间喷出一口浊气,沉了沉声道:“他在中州做了什么?”

“楚王安顿流民的几个法子就是他提出的,并且……”裴逐顿了顿,低声道:“他和季柏舟……走得很近。”

肖顷蹲下身,直视他的眼睛,“那就是情投意合?”

裴逐闭上眼,认命道:“是。”

“哈,果然……”肖顷讥笑几声,拳头握得死紧,眼神冷然,“那赵嘉晏,他哪是什么淡泊闲士,他狼子野心!我先前竟以为季柏舟是太子那一头的人,根本是猜错了,她从一开始,向着的就是楚王!”

裴逐神色一懵,愣愣道:“老师……”

“怎会……楚王生母低贱,朝中无人支持,他怎么敢……”

肖顷冷哼道:“无人?申行甫那头倔驴可是与他生死共患难过,还有刑部的张望台,你怎知他不是赵嘉晏的入幕之宾呢!”

“更好的选择摆在眼前,季柏舟居然会帮楚王那种登不上台面的货色。”

裴逐垂首跪着,闻言眼睫忍不住动了动,他也想问,为什么更好的选择摆在眼前,她却视而不见呢。

“老师,如今该怎么办……”

肖顷踱步了几个来回,眉心郁结,何晖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几次快要抓到了又莫名被他逃脱,就好像还有另一批人在暗中保护他一样。

“梁弼那个肚子里只有精虫的蠢货废物,竟有本事生出那两个儿子来。”

裴逐眼睛一亮,仰面道:“老师的意思是……”

“一个是司廷卫掌司使,一个心机深沉无法琢磨,既然如此,那便从梁弼下手。”肖顷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轻蔑,“我倒要看看庆国公府没了,他们还得意什么。”

说罢目光移向裴逐,忽然弯腰将他扶起,神情慈和,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怀远,老师这次就信你一次,你呢,回去好好做你的侍郎大人,老师看着你呢。”

裴逐心一颤,有几分不寒而栗,正要开口,又听得他道:“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梁岸微,你总不至于争不过吧。”

——————

修养了几天,一日三餐喝着各种滋补的汤药,季时傿腹部的冷痛之症才渐有好转。

前些时日,梁慧芝怕李倓吵闹,会打扰到她休息,一直没肯带他过去,直到今日李倓下了学,才说服了梁慧芝带他去镇北侯府。

此时季时傿正悠闲地靠在梁齐因身上张着嘴等饭吃,卧病这几日快把她骨头都懒没了,基本上能不动弹就不动弹,有时连筷子都不想拿。

她抿了一口送到嘴边的粥,将头一撇,皱眉道:“寡淡无味,狗都不吃。”

梁齐因失笑出声,抵着她后背的胸腔震了震,“你几岁了,还挑食?”

季时傿哼道:“二十一岁了不能挑食吗,谁规定的?”

“歪理一堆。”梁齐因压下她推拒的手,“把粥喝了。”

“我不,刚喝完药又喝粥,过得什么鬼日子,我早就不疼了,不能跟以前一样吗?”

梁齐因将勺子递到她嘴边,“徐大夫说你的身体要调理,岂是几日就能好的,现在不疼了,那下个月呢?”

“行吧。”季时傿不情愿地张开嘴,只是还没喝又缩回去,抬眼瞄了瞄一直耐心等着的梁齐因,忽然坏心眼地狡黠笑道:“你给我亲一个我就喝。”

梁齐因双目微怔,脸上渐渐爬上了不自然的红色,季时傿好端端地突然提起这个,分明是不想喝粥,非要没事找事捉弄他。

季时傿撑着一只手,稍稍后仰,眼底满是笑意,施施然道:“给不给啊?”

梁齐因将碗放下,垂眸望向她,随即俯下身,轻轻地在她唇上碰了碰。季时傿不久前刚喝过药,嘴唇微苦,梁齐因又亲过去,将她唇上的苦味都舔干净了。

“好了吗?”

说话间嘴唇相碰,温热的鼻息都拂在她脸上,季时傿舔了舔下唇,眼帘微掀,轻声道:“再来一下吧。”

梁齐因本想哄哄她把药膳粥喝了,谁知她这么开口,引诱似的,又不由自主地倾上前,嘴唇刚要挨上,便忽然被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

“小舅母……哎呀!”

侯府虽冷清简素,但占地很广,李倓小短腿虽然跑起来飞快,但从侯府大门到季时傿的卧房有很长一段距离,跑得他气喘吁吁,进门时还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个跟头。

等他一抬头,看到他的小舅舅和小舅母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僵在**,听到他的喊声后又猝然分开。

季时傿收起她那没正形的躺姿,干笑了两声,“倓儿下学啦?”

李倓的小脑瓜子哪里转得过来他们在做什么,疑惑了一下转瞬就忘了,季时傿一招手他就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小舅母,阿娘说你病了,倓儿可担心你。”

“这样啊。”季时傿捏了捏他白嫩的脸颊,“倓儿可要好好穿衣,不然会像我一样生病哦。”

李倓点点头,仰起脸看向季时傿道:“小舅母你是不是很难受,倓儿以前生病的时候就会肚子痛。”

季时傿故意苦着脸道:“是啊,小舅母快痛死了。”

“啊……”李倓嘴角一垮,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急得拍了拍季时傿的腿道:“小舅母不要疼!”

“亲亲就不疼了,倓儿以前生病的时候,阿娘就会亲我。”

说罢真的踮起脚,努力地够到季时傿的下巴,季时傿笑嘻嘻地低下头,让他亲到脸颊,叹声道:“哇,真的不疼了,倓儿好厉害!”

李倓抿紧唇,白嫩的脸上浮起红晕,像是一颗圆润的大水蜜桃。

季时傿喜欢得紧,还欲上手捏一捏,一旁被两人无视了许久的梁齐因忽然伸出手,将趴在榻前的李倓提到一边,不由分说地挡在季时傿面前,似笑非笑道:“阿傿,粥要凉了,快喝了吧。”

突然腾空的李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