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病痛
临近房门前, 梁齐因又忽然顿住,垂首道:“算了,我不便进去, 阿傿替我去看看长姐吧。”
季时傿怔然,随后意识到梁慧芝的病怕是不便外人知晓,哪怕梁齐因是她弟弟也该避嫌,于是点点头, “好,你去教倓儿功课吧。”
梁齐因依言道:“行。”
待他走后, 季时傿便跟着温玉里走进房间, 梁慧芝正躺在榻上, 她面色发白,眼角微红, 显然是刚哭过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 牵起嘴角淡笑道:“来了。”
季时傿轻声询问道:“姐姐还难受吗?”
梁慧芝摇了摇头, “徐大夫看过了,不是什么大病。”
季时傿望向温玉里,她站在案边,翻开药箱道:“我这里带的药不够,我一会儿去药铺一趟,配些药回来,夫人按我说的方子调养很快就能痊愈。”
梁慧芝沉默了片刻, 忽然声音极轻道:“这病已经折磨我一年了,原来治起来这么简单。”
温玉里写方子的手一顿, 半晌道:“是很简单, 但许多妇人总觉得得病是自己不检点, 亦或者是觉得难以启齿不愿告诉他人。再者大夫大多是男人, 又因男女大防等种种限制,女子想要就医便极为困难。”
说罢抬起头,安抚道:“夫人别怕,我不会同旁人透露一个字。”
梁慧芝眼睛涩然,“徐大夫,我信你的。”
“哪怕只是小病小痛,长久地拖延不治,最终也会发展成难以治愈的沉疴顽疾。”温玉里写完方子后停笔,“夫人若是再拖下去,贻误病情,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梁慧芝垂下眼睫,“我明白,以后不会了。”
她从小被教导得过于严苛,梁家没有嫡女,老国公还在的时候,她身为庶女,却被他往嫡女的方向培养,万事都要做到最好。
最后她也成为了一个优秀的联姻工具,二十八年来从未有过一丝懈怠,她谨遵妇道,严循三从四德,可最后换来的是什么呢,兢兢业业半辈子,最后什么都没了。
连困扰她已久的病痛,她难以启齿的伤疤,实际上,只是妇人间很寻常的一种病症罢了。
人活得劳心劳累,反而不如随心所欲来得自在如意。
“姐姐……”
季时傿见她神色不对,俯身握住了她的手。
梁慧芝笑容温和,拍拍她的手背,“我没事,别担心,过阵子就好了。”
温玉里收好药箱,“我这便去药铺,夫人且等等。”
梁慧芝道:“让下人去吧,徐大夫歇会儿。”
“不了,别人我不放心,我自己来便好。”
温玉里推开门,季时傿站起来道:“我送你。”
她跟上前,温玉里不会武,一个人出门没人在一旁守着她不放心,温玉里也明白她的好意,并不拒绝。
二人走在去药铺的路上,季时傿余光看见温玉里像是凝神在想事情,忍不住开口问道:“徐大夫在想什么?”
温玉里一怔,回过神,目光平静,半晌才答道:“我在想夫人的事情。”
季时傿慌道:“是她的病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温玉里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在想,这世间还有多少妇人如她一般,身患隐疾却因男女有别而不愿看大夫,最后病情严重以致性命垂危。”
医女本就稀少,大部分医学世家也不愿将此术传于女子,哪怕家风清正,世代悬壶济世的泸州徐家也不会允许女儿抛头露面。所以她母亲年少的时候尽管天赋异禀,外祖父也不愿将徐家交给她,而是让她收心敛性,去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从前我随我母亲去别家赴宴的时候。”温玉里忽然缓缓道:“宴上起了争执,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夫人在推搡之时摔倒在地,她分娩过程中又因大出血而牵扯出了许多其他的病症,性命垂危。”
“但她的丈夫却不肯找男医为她诊治,我想去,可我母亲不让,她说我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倘若进了产房为她接生,我的名声就毁了。”
季时傿轻声道:“之后呢?”
“之后那名夫人难产而死,大人孩子一个都没保住。”温玉里声音极淡,嘴唇微抖,“我后来一直后悔,倘若那日我去了,就算我没有法子救下那位夫人和她的孩子,至少我做了,我不懦弱。”
“我学医不是为了打发时间,我是想治病救人,我想这个世间一定有许多如我一般向往医学,想要研习却没有机会的女子,也有许多如两位夫人一般,苦于男女大防而贻误病情的求医人。”
她转身看向季时傿,“我方才竟冒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我想开设教习医术的私塾,广收女学徒,我想打破自古以来女子不得学医的传统,我不想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季时傿震惊地张大了嘴,随后很快冷静下来,温玉里看似弱不禁风,但此刻的她却仿佛是风摧雨折中一株虽颤抖,但始终挺直枝梗,虽质弱,但从不垂首落俗的君子兰。
季时傿后退一步,弯腰行全礼,“并非大逆不道,是继往开来,为后人正良道的勇义之举。”
温玉里眸色一怔,随后屈膝敛衽,抬起她的手臂,眼角酸涩几欲落泪。
有人懂她。
“那……徐大夫打算在何处授学?”
“还不知呢,方才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未曾考虑到这一点。”温玉里平下心,转身往药铺走,“先给夫人抓药吧。”
季时傿略一点头,“也行。”
温玉里从药铺里抓了药后,又花了两日制成膏状,梁慧芝依照她的方子调理着身体,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至于创办医学书塾的事情,温玉里暂时还在考虑中。
瑶台玉凤的花根受损过,养起来就格外费劲,距离太后寿诞还有近二十日,季时傿为了瑶台玉凤能按时开放,照养盆栽极为细心,光照松土未曾有一日懈怠过,焉了吧唧的枝梗才总算重新有了生机。
原本待瑶台玉凤开放,她便捧着进宫给太后贺寿,哪曾想在寿诞前几日,身体一向很好的季时傿竟突然一病不起。
侯府的卧房床榻上铺了厚厚的被褥,季时傿侧卧在里面,仍旧冷得牙齿都在打颤,面色青白。
梁齐因坐在榻边,手按在褥子上以免有冷风透进去,抬头紧张地望向温玉里道:“徐大夫,怎么样了?”
温玉里把完脉,将季时傿的手腕按回被子里,眉头紧锁道:“什么时间开始的?”
“今早,她突然说腹部抽痛,随后便开始下冷汗了。”
温玉里俯下身,微微拨开盖在季时傿脸侧的锦被,轻声道:“时傿,上次癸水来是什么时候?”
季时傿瑟缩了一下,牙齿磕碰,颤声道:“半年前……”
温玉里收回手,将被子按得更紧些,“你体质偏寒,塞北气候又干冷,因而月事紊乱,再加上回都城后水土不服,这次才会腹痛难忍,但……怎会如此剧烈,以前有这样过吗?”
“没、没有……”
温玉里站起身,凝神片刻,蹙眉道:“我先给你开方子调理,虽然你习武后身体比寻常女子要康健,但每次受伤都未曾仔细疗养过,长此以往伤痛累积起来,一旦发作是很严重的。”
“好……”
梁齐因送她出去,待门阖上后神色倏地沉下,眸里寒芒毕现,低声道:“是中毒了吗?”
温玉里摇了摇头,“目前来看是没有的。应该只是寒湿凝滞,她的体质有些不同,会导致症状比常人更为严重,熬过这几日便好了,但在此之后还需要长时间地调理,才有可能恢复。”
梁齐因拱手一礼,“多谢。”
温玉里颔首离开。
屋内点了火盆,长久坐在里面甚至会汗流浃背,季时傿身上盖着两层被子仍旧冷得发抖。
梁齐因走回房间,还未走近便听得季时傿细若蚊鸣的声音,“齐因,我的花、花呢……”
“这个时候了还想花。”梁齐因在榻边坐下,瞥见季时傿颤动的睫毛,语气软和下来,轻声道:“花过几日就能开,你好好休息,到时候便能带它进宫给太后贺寿。”
季时傿紧紧皱着眉,额上冷汗淋漓,闻言极轻地应了一声。
梁齐因伸手拂开她额前汗湿的头发,低下头,心疼道:“是不是很难受?”
季时傿捂着下腹,嘴唇都疼得发白,但看见他担忧的神色后还是开口道:“一点点。”
“骗人。”
梁齐因淡声道,随后侧身解开衣带,季时傿听到声音后迷蒙地睁开眼,见梁齐因弯腰脱去鞋袜,接着小心翼翼地揭开锦被,未让一点风漏进来,伸手把她捞进怀里。
“来。”
季时傿头靠着他胸前,整个人蜷缩着,梁齐因一手揽过她的肩,一手下移贴在她的小腹上。
掌心温热,随着轻缓的揉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季时傿觉得似乎真的不是那么疼了,她额头靠着梁齐因的胸口,热气熨贴,连头痛都缓解了一点。
人的怀抱总比被衾更叫她安心些。
“这几日你哪也别去,我照顾你好不好?”
“好。”
“脚冷不冷?”
季时傿动了动,小声道:“有一点。”
梁齐因微微抬起头,“我去给你弄个汤婆子?”
“不要。”季时傿往前挤了挤,蛮横地将脚挤进他小腿间,脸埋在被子里,闷闷道:“你给我捂吧。”
梁齐因被她冰得一激灵,却没躲开,反而将她搂得更紧,轻笑道:“好,给你捂。”
侯府前院里,温玉里将药包交给一侧的秋霜道:“水一斗,煮取三升,嗯……要是将军实在疼得厉害的话,去丹皮,加艾叶和小茴香。”
“近日给她的吃食切忌生冷之品,不要受寒。”
秋霜略一欠身,温声道:“奴婢明白。”
待温玉里走后,琨玉伸手接过药包,一侧的炉子已经生了火,她欲烧水煎药,可实在坐立难安,片刻后又站起来,看向一旁的秋霜道:“你说,他们会不会发现安……”
秋霜侧头睨了她一眼,目光森然,冷冷道:“管好你的嘴。”
琨玉咬紧下唇,眼角被这骇人的眼神逼出泪来,弯下腰嗫嚅道:“对不起……”
“你没听到大夫说,那只是寒湿凝滞之症,许多女人都是如此,不足为奇,你自乱阵脚什么?”
“我只是怕……”
“有什么好怕的。”秋霜眼睑微掀,平静道:“就算有谁起疑,任十个大夫看了也看不出问题,你要是撑不住露了怯,我先杀了你,也好过被你拖累。”
琨玉直起身,眨掉眼睛上的泪珠,低头看着炉子上的火,“可是,姑娘她真的很痛苦,为什么不干脆……”
不干脆了断了她,何必如此折磨人。
“难道人人都像你一样是蠢货?”秋霜气极反笑,“她是什么身份,如何不明不白地死了?”
“主子怎么考量,你既然猜不透,就不要问这种愚蠢的问题。”秋霜转了转手腕上的银镯,佩戴久了之后,镯子与人体已是一样的温度,有时她都快忘了自己手腕上还有一只银镯。
琨玉朝炉子扇着火,轻声道:“我明白。”
“行了,你把药煎好了送进去。”秋霜垂下手,走过长廊,“我去瞧瞧晚膳。”
琨玉继续摇着扇子,神色如常,等秋霜走远后,她才胆颤地抬起眼看了一圈,而后小心翼翼地从缝着暗口的袖子里掏出一只磨损的银镯。
先前秋霜曾将它扔掉过,只是琨玉后来又悄悄捡了回来。其实若不是那次摔坏了,她大概永远也不知道,原来镯子的内侧会刻有她的姓名。
秋霜那只应该也是如此,可是季时傿却从来没有提起过,将镯子交给她们的时候也只是说是在蜀地随意买的,可若是随意,内侧怎么会刻有她们的名讳呢。
琨玉摩挲着银镯上的花纹,几年前她们还未被指派出宫照顾季时傿的时候,她在宫里收到过各宫主子,或是打赏,或是讨好的各式珍贵精美的首饰,可从来没有一个是真的属于她,亦或是真心实意地赠送与她。
这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