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裴源行被下人带着去了韩二爷住的玉澜居。

在院子里修剪绿萝枝叶的韩子瑜略一挑眉, 道:“怎么才到?”

裴源行没理他,自顾自在石桌前坐下,提起茶壶斟了半盏热茶。

韩子瑜对他这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早已见怪不怪。他洗了手, 拿了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干, 遣了人, 在石桌前坐下,轻声道:“杜家的那位这几日怕就要到京了。”

“老狐狸倒是警惕, 动作如此之快?”裴源行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杜布政使倒是打得一手的好算盘, 今世等不及祖母派人去接杜盈盈来京,便急急忙忙地将杜盈盈往京城里送。

“毕竟贪了那么多,能不心虚?一点点风吹草动怕是都能让他茶不思夜不寐, 能送走一个送走一个。”

“你继续盯着。”

“知道。”韩子瑜喝了口茶, 问道, “老狐狸是不是招惹你了, 你怎老盯着他家?”

杜家虽然不干净,但和裴源行也算得上是亲眷, 他不去偷偷递个消息给杜家, 还背后去搞杜家, 实在让韩子瑜不解。

裴源行斜睇了韩子瑜一眼,道:“自然是得罪了我。”

“不懂, 不懂。”韩子瑜捏了个果子在手里,换了话题, “你那日挑了半天的玉佩可送给嫂子了?”

他朝裴源行面前凑了凑, 面上带着些调侃之色, “嫂子得了那块玉佩, 可还喜欢?”

裴源行目光变得凛冽起来:“哪来的挑了半天,不过就随便拿了一块罢了。”

韩子瑜嗤笑了一声, 调侃道:“世子爷说得是,不过就是随便拿块玉佩,愣是在玉器店里翻了个遍才寻到了一块看得过去的;不过是掌柜的在后头追着有人也听不见……”连买玉佩的银两都是他垫付的。

裴源行慵懒地扫了他一眼。

韩子瑜笑得不行。

做了还不让人说,这脾气谁给惯的!

看着裴源行脸色发青,韩子瑜越发笑得停不住,总算笑完了,才坐直了身。

那边三岁的小侄子一面喊着“四叔、四叔”,一面颠颠巍巍地跑进了院子。

韩子瑜一把抱起小侄子,挠了挠他的痒痒:“诶哟小祖宗,跑那么快,磕着碰着了,你爹娘可得骂死我了!”

小团子怕痒,一面躲,一面咯咯直笑。

韩子瑜一手抱着小侄子,一手捻起一块糍粑递给他。

小侄子张口就咬下一大口糍粑。

韩子瑜问:“好不好吃?”

小侄子嘴里含着糍粑,含含糊糊地嘟囔道:“四叔,我还要!”小家伙似感觉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扭头看去,发现裴源行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小团子停止了咀嚼,伸手搂住韩子瑜的脖子,别过脸不去看裴源行。

韩子瑜见小家伙如此,知道他这是害怕了,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脊背,又朝裴源行递了个眼色,压低了嗓门道:“哎,注意着点眼神,你吓着我小侄子了!”

裴源行抿紧了唇,没好气地白了韩子瑜一眼,便不再盯着小家伙了。

小侄子快快咽下嘴里的半块糍粑,便不肯再吃摆在桌上的点心了。

韩子瑜哄了他两句,见小侄子忸怩着身子,便喊了下人过来,叫下人带着小侄子去园子里玩。

待下人抱着小团子出了玉澜居,韩子瑜朝裴源行咂了咂嘴:“你那眼神是不是也学着放温柔些?”

裴源行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韩子瑜微微挑了挑眉,戏谑道:“你如今可是娶了妻的人了,在家里可收敛着些你的眼神。”

到时候嫂子吓得见了他就躲,可别怨他没事先提醒过他。

裴源行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你那样盯着我们家小祖宗,可是心里觉着羡慕,巴不得明年自己也抱个儿子?”

源行平日里最不耐烦跟小孩子打交道,哪会像今日这般盯着他的小侄子,分明是对他的小侄子在意得很,心里还不知道该有多羡慕呢。

裴源行狭长的眸子微眯着,修长的指节捏着茶盏,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为何非得生个儿子?我觉着女儿就挺好。”

乖巧、甜美,哪就比虎头虎脑的儿子差了?

韩子瑜笑得前俯后仰。

这人还真是死倔死倔的,心里已盘算着跟嫂子是生儿子好,还是生闺女好,就他这样子,还不肯承认自己心动了。

听雨居。

凉爽的秋风透过半开着的窗户吹入屋里,放在云初膝上的香谱被风吹得簌簌翻动,她却丝毫未曾察觉,垂着眼睫愣愣出神。

坐在鼓凳上做绣活的青竹和玉竹时不时扭头瞥向坐在窗前埋头看香谱的云初。

少夫人都看了好半晌的香谱了,目光却总停留在同一页上,显见得是半点没把书里的东西给看进去。

玉竹斟酌了一下,方才道:“少夫人,您也看了好一会儿子的香谱了,仔细伤眼。”

青竹放下手中的针线,插嘴道:“是啊,少夫人,您若是觉着困乏,莫如先歇息一下再看吧。”

云初捏着书页的手一顿,微蹙着眉,抬眸看着窗外。

玉竹只觉得心中五味陈杂。

少夫人定是心里藏了什么烦心事。

“少夫人,奴婢瞧着您看了好半天的香谱了都没翻过去一页,您可是为着什么事觉着闹心?”

云初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理了理思绪:“倒也不是什么多大的麻烦事,只是心中有一事我一直有些想不明白。”

她看着玉竹,继续道,“你们说,寺庙里供香客留宿的厢房可是会有很大的差别?”

玉竹和青竹面面相觑。

这好好地,少夫人怎就忽而提到寺庙里的厢房了呢?

“少夫人您说的话,奴婢听着有些不明白。”

云初看着玉竹的目光带着些疑惑,缓缓道:“不说旁的,就说福佑寺吧,那日我在福佑寺,见寺庙里的各个厢房很是不同,有几间厢房莫说更宽敞亮堂些,便是屋里的摆设也更精致些。”

前世害她丢了性命的那间厢房宽绰又豁亮,且布置格外雅致,屋里除了一张大床、桌子和椅子外,还摆着屏风、花鸟神龛和供桌。

前些日子跟沁儿去福佑寺的那回,沙弥给她安排住的厢房虽也收拾得很是干净,屋里却只摆放着床、桌子和椅子,不曾见着其他摆设。

那日一时兵荒马乱地,她倒也没怎么留意,如今回想起来,才察觉到她歇下的那间厢房,与她前世住的那间厢房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若换作是别处,兴许她随便想想也就不再去在意了,可她前世毕竟是在福佑寺送了性命,为了保住她自己的性命,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该轻易放过。

青竹见云初只是在意此事,并非真为了什么大事而烦心着,暗暗松了口气,便也有了闲心聊天。

“原来少夫人指的是这个啊。少夫人您有所不知,好些寺庙都是这般,外头看起来总觉着寺庙里的那些厢房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也无甚差别,可若是在屋里头待过,便能察觉出一些不同之处。”

她笑了笑,不以为意道,“福佑寺香火旺盛,来寺庙里祈福的人自然也多,不止是咱侯府的,便是连宫里头的贵人们,也少不了会去寺庙里住上几日。少夫人您也知道,宫里头的人自然要比旁人金贵些,寺庙里的沙弥不敢怠慢宫里头的人,安排给他们下榻的厢房,定是比普通香客的要好上不少。

“换作是普通老百姓,屋里有张床、裹着外衣便能睡个囫囵觉了。至于宫里的贵人们住的厢房,奴婢虽不曾亲眼见识过,自然也说不清屋里头到底有些什么摆设,但奴婢想来,让贵人们用来宽衣脱帽的衣帽架啊、还有灯架啊,梳妆台啊,定是少不了的。”

闻言,云初原本紧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些。

青竹说得在理。

那厢房之事,果然是个疑点。

她放下茶盏,道:“我明日要去一趟福佑寺。青竹,你安排一下马车,不要府里的,就找外头的,但记住,车夫得是老实些的,免得路上出什么岔子。”

侯府人多口杂,她并不想侯府人里的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玉竹性子急:“少夫人,您忘了?前些日子您和三姑娘一道去寺庙里祈福,去的便是那福佑寺。那日您突然晕倒在地,奴婢至今想起来都觉着有些后怕。”

青竹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啊,少夫人,那日您昏睡了好久才醒来,可吓坏三姑娘和奴婢们了。依奴婢的愚见,您还是别去福佑寺了吧。若您是为了替大姑奶奶祈福,莫如去别家吧,福嘉寺、云济寺都是香火旺盛的寺庙。”

云初嘴角翘了翘,说:“无妨,我只是去福佑寺随便走走。”

那福佑寺她是一定要再去一趟的。

既是如此决定了,两个丫鬟也没再说什么,又做起了手里的针线活。

青竹一面做阵线活,一面提起了一桩她刚打听到的新鲜事。

“今日奴婢经过紫苑居院门前,差点跟紫苑居的牡丹撞了个满怀。五姑娘跟她身边的穗儿虽向来跟咱们不对付,但牡丹那丫头倒是个好的,待人一直客客气气的。

“奴婢见她神色匆忙的,便多嘴问了一句她这是遇到了何事,牡丹就跟我说,五姑娘昨日出了趟门,说是去宝玉阁买首饰。那五姑娘出宝玉阁的时候,也不知是怎么的,竟然就在街上跌了一跤,偏生那地方刚好有个洼,五姑娘这一跤跌得极重,害得她腿脚都受了伤。

“听牡丹说,眼下五姑娘正躺在**养伤呢,整日哼唧唧地抱怨腿脚如何如何疼。少夫人,五姑娘那性子您是知道的,她哪是能耐得住苦楚的人,现如今她自己不好受,逮着机会就对屋里的下人撒气,牡丹说,她这两日夹着尾巴做人,就怕一个不小心惹毛了五姑娘,到时候别被五姑娘发卖了才好。”

云初眉头微蹙,面上露出一丝疑惑:“这莫名其妙的怎会跌了一跤?”

青竹忙回道:“奴婢听闻五姑娘是被块小石子给绊了一脚。要奴婢说呀,幸好那会儿一旁没别人,不然就凭五姑娘那脾气,肯定得赖上别人,到时候那人还不得有理说不清了。”

一旁的玉竹捂嘴笑道:“青竹这话说得再对没有了,五姑娘可不就是那副德行,谁被她赖上谁倒霉!”

青竹忍着笑,继续道:“你先别急着笑,此事还有下文呢。听牡丹说,施姨娘见五姑娘此回受了伤,心里是又气又心疼,怪五姑娘是个不消停的,不好好待在府里,偏要出门瞎逛,不然也不会如此遭罪。

“五姑娘那脾气岂能受得了被人如此责骂,听施姨娘这般说,心里是百般不服气,两人还因此大吵了一顿呢,弄得整个紫苑居都不安生,丫鬟婆子们个个忐忑不安,就怕惹到了五姑娘那位小祖宗!”

玉竹不屑地撇了撇嘴:“不是我说话难听,五姑娘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旁的倒也罢了,谁叫她偏生要挑少夫人的生辰之日送那种生辰礼物给少夫人,没得叫人恶心!但凡她平日里少损些阴德,又哪会在街上好端端地走个路都能跌一跤?”

她哼了一声,“说起来世子爷那张嘴也实在是灵光得很,奴婢还记得那日世子爷说,五姑娘倒不如自己留着她送的那双鞋,毕竟谁也说不准哪日就遭了意外。”

她拍了一下手,“世子爷那话才说了几天哪,五姑娘果真便出了事。谁叫她闲得慌,偏要去做什么劳什子鞋子,果然应了老话,因果报应,丝毫不爽。奴婢倒觉得五姑娘就该在**多躺几日,也算是吃个教训,看她下回还敢不敢如此嚣张了!”

紫苑居。

裴珂萱这几日因腿脚受了伤,心里极不痛快,寻了各种由头找丫鬟们的茬,害得屋里伺候的丫鬟们个个苦不堪言,稍微机灵点的,赶紧逮了机会去忙活旁的事,心想着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是以裴源行步入屋内时,只有素日里最得裴珂萱信任的穗儿还留在屋里服侍五姑娘。

裴珂萱撑着身侧的迎枕欲要起身:“二哥哥,你怎么过来了?”

“得知五妹妹受了伤,我这做哥哥的,自然该来看望你的,你且安心躺着吧。”

裴珂萱的眼中瞬间划过一丝惊喜。

此次她腿脚受伤,躺在屋里哪都去不了,心里都快憋闷死了,就盼着哪位哥哥或是姐姐能过来探病,结果竟无一人来看望她,如今看来,还是二哥哥最好,倒是真心待她的。

那日二嫂过生辰,二哥哥话里话外都在偏袒二嫂,下了她好大的面子,她委实恼了他好半天,可眼下看来,二哥哥事后定然是懊悔了,觉着不该这般待她,看来二哥哥心里头显然还是有她这个妹妹的。

心里这般想着,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撒娇道:“我的腿还疼着呢,这几日怕是哪都不能去了,幸好二哥哥你看我来了,哪像三哥哥和四姐姐他们,竟都狠心地连看也不来看我一眼。”

裴源行眉峰一挑,面上透着点笑意:“你是我妹妹,我不关心你,又该关心谁呢?”

裴珂萱笑吟吟道:“就知道二哥哥还是疼我的。”

裴源行扫了立站在床榻前的穗儿,语带关切道:“五妹妹可有喝过药了吗?”

穗儿回道:“回世子爷的话,姑娘还没喝过药呢,这会儿正等着大夫过来替姑娘看病呢。”

裴源行皱了皱眉头,呵斥道:“你既是在五妹妹身边当差,就该伺候得尽心些,哪有让主子干等着心焦的道理,还不赶紧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穗儿吓得缩了缩脖子,忙垂头应道:“世子爷说得是,奴婢这就去外头看看大夫过来了没。”

话落,她已步履匆忙地出了屋子。

裴源行找了把椅子自顾自坐下,问道:“五妹妹,经过此次的事,可得了教训了?

“你脚虽伤了,不过也好,不经过这一遭,五妹妹怕是也感受不到旁人受的苦楚。”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二哥哥我也没什么旁的想法,只盼望着五妹妹此番得了教训后能长个记性,免得下回再遭什么更大的罪,那便不好了。”

裴珂萱心中一跳,脸上划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又染上了几分惧意。

那块小石子,莫非是二哥哥……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们虽非一母所生,可她终究是他的妹妹,他怎会待她如此心狠手辣?

她平日里就算再糊涂再不长眼,也从不敢得罪二哥哥,若说她真有哪处得罪过他,也顶多是前些日子二嫂过生辰的时候,他为着生辰礼物一事记恨上她了。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她多心了。

云家那商户之女算是个什么东西,二哥哥岂会为了她对自家妹妹下狠手?

正想着,穗儿已带着尤大夫掀帘进了屋内。

裴源行朝尤大夫微微颔首道:“有劳大夫辛苦跑一趟了,还请大夫多费心些,替我五妹妹好好瞧瞧她腿上的伤,免得日后落下什么病根。”

他看向靠在大迎枕上的裴珂萱,意味深长道:“凡事总谨慎些方为稳妥,五妹妹若落下什么腿疾,往后可就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了。”

裴珂萱心尖颤了颤,浑身瑟缩了一下。

看似句句都在关心她,可落在她耳中,每个字眼皆令她不寒而栗。

尤大夫替裴珂萱瞧过伤势,又细心叮嘱了一番,这才背起了药箱子打算告辞。

裴源行唇角微微扬起,又变回了刚进屋时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大夫辛苦了,我送大夫出去吧。”

尤大夫惶恐道:“这如何使得?世子爷折煞在下了。”

“大夫客气了。”裴源行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大夫为了我五妹妹尽心尽力,我送送大夫也是应当的。”

尤大夫知道他便是北定侯的世子爷,见裴源行执意如此,不愿为了这种小事惹得他心里不痛快,嘴上又客气了几句,便跟着裴源行一道出了紫苑居的院门。

裴源行温声问道:“大夫觉着,我五妹妹还有多久才能腿脚痊愈呢?

尤大夫沉吟了几息,道:“依在下看来,寻常人兴许得等上小半个月才能痊愈,五姑娘幸而年纪轻,身子骨强健,或许再卧床几日便能下床四处走动了。”

裴源行微微挑了挑眉:“哦,那五妹妹倒是有福气了。”

“不过……”他拖长了尾音,继续道,“我虽是个外行人,但多少也懂些医术,有些话大夫听了还请别见怪,莫要认为我是在大夫面前班门弄斧。”

尤大夫弓着背,一脸恭敬地道:“不敢当,不敢当,世子爷但说无妨。”

“我瞧着大夫虽医术高明,却难免有些操之过急。想要医治腿疾,讲究得是耐心,心急治不好病。依我之见,大夫不妨用药再谨慎着些,慢慢地给五妹妹治病。与其治得快,不如根治得彻底。”

也不知是尤大夫多心了还是怎么,尤大夫竟觉着他在说出“慢慢”二字时,咬字极重。

裴源行侧目,视线落在了尤大夫的脸上,慢条斯理道:“大夫,你说是不是这么一个理儿?”

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尤大夫的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见尤大夫不作答,裴源行俨然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却凭空添了几分威慑力:“大夫是觉着我说得不对吗?”

尤大夫呼吸一窒,心头也跟着微微一颤。

他平日里虽只有资格替侯府的庶子庶女或是姨娘看病,从未有幸在太夫人、侯爷或是侯夫人面前露过脸,却也是见识过一些手段的。

像北定侯府这种高门大户,府里的主子们说起来话向来是话中有话的。

他心下了然,忙低垂着头嗫嚅道:“世子爷说的是,在下这便按照世子爷说的做。”

裴源行的脸上依旧挂着笑,眉眼间却冷凝一片,偏头朝站在身后的小厮风清递了个眼色,风清赶紧从袖中掏出银子,上前递给了尤大夫。

尤大夫见状,头垂得更低了:“世子爷太客气了。”

裴源行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大夫医术高明,治病又尽心,这是大夫应得的。”

尤大夫也不再推辞,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银子,直到出了侯府的大门上了马车,才长长吁了口气,抬起袖子擦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自从对和离后的日子有了计较,云初每日得了空便在屋里细心钻研香谱、香录等论著。

之前为大姐姐和三妹妹调制香料,不过是一时起了兴致做的事,她们虽都满口夸赞她制香手艺好,可如今她想要开间香料铺子,把调香当作一门正经营生做,那便得更加多花些心思,多多学学才是。

刚翻过两页,裴源行便回来了。

他鲜少回来得这般早,云初很是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将手中的香谱收起来。

裴源行见她在看书,先是一愣,继而又起了点好奇心,想问问她在看什么书,怎地看得这般聚精会神。

还未问出口,云初已合上了书卷,又将手边的小玩意收起。

裴源行踌躇了半晌,最终没问出口。

他和她虽两世皆为夫妻,却相处得并不好。他对她有意见,她也不凑上来讨他嫌,导致他们几乎没有好好相处的经历。

错失了搭讪的最好时机,裴源行掩着唇角轻咳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书,佯装不在意的样子坐了下来。

他捧着书,同一页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间或偷偷瞄一眼坐在软榻上的云初。

她已找了件八面裙子绣花样。

绣的是梅花。

她微垂着头,只露出小巧粉嫩的耳尖,如那冬季初绽的粉色腊梅。

裴源行不禁疑惑起来。

云初把小玩意收起来的时候,他其实看清了,那是一个香囊。

他一进屋,她便把香囊收了起来。

她是不想当着他的面做香囊?

裴源行就有些怏怏然地垂了眼帘,正好看到自己腰间孤零零垂着的玉佩,眼底突然划过一丝了然之色。

他翻了一页书,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眼角眉梢全是止不住的笑意。

青竹在外头是有些门路的,做事又一向妥帖,依着云初的吩咐,通过一个熟络的人租了辆马车。

诸事安排停当,云初请示过侯夫人后,便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坐着马车朝福佑寺驶去。

想着前些日子曾在寺庙里晕倒过,青竹和玉竹终是怕云初有些闪失,你一句我一句地劝她坐轿上山。

云初笑着答应了。

主仆三人上了山,一个小沙弥殷勤地迎了上来。

云初心里藏着事,不愿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白白耽搁了时间,遂拿起帕子扶着额角,弱弱问道:“方才上山时走得急,这会儿只觉着有些头晕,能否劳烦小师父替我寻间厢房让我歇息片刻?”

青竹被唬了一跳,忙扭头看向云初,却见后者不动声色地朝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莫要担忧。

她虽不知云初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却疑心云初定是为了什么要紧事才会专程过来此处,忙将她搀扶住,对小沙弥叮嘱道:“小师父,这位是北定侯府的世子夫人,还望小师父能找间干净宽敞些的厢房给我家少夫人。”

她怕小沙弥怠慢了云初,故而亮出了云初的身份。

小沙弥双手合十:“夫人请随我来。”

由小沙弥在前方引路,几人来到了一间厢房前。

“夫人好生歇息。若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差人来找我。”

云初谢过小沙弥,眸光一沉,视线缓缓扫过屋里的每个角落。

青竹说得不错,比起前几日她跟沁儿一道过来的那一回,眼下的这间厢房果然布置得精致了不少,可是跟前世她住的那间比,却又差了点。

这间厢房的屏风是三扇曲屏风,那间的是七扇的;那间有花鸟神龛,这间没有……

云初眉尖微动了一下。

上山的时候她便已发现,今日来寺庙上香的人并不算多,远不如前世那次的香客多。

那回她尚且还能住进更上等的厢房,这回反倒不能了。

她心中犹自思量着,推门出了屋子。

云初仰头望了望天色,深吸了一口气。

事关她的生死,来之前她便已细细回想过无数次前世她临死前的每一个细节。

她按着记忆,一路寻到了前世她下榻的厢房。

还未走近厢房,便有位嬷嬷上前拦住了云初。

云初见那人虽是下人,言行举止却从容淡定,绝不是普通官宦人家的下人。

“这位妈妈,可知道去放生池怎么走?”云初佯装出一副走错路的样子。

“从这边出去,向左拐,穿过大雄宝殿,不远就到了。”那位嬷嬷朝她笑笑。

云初谢过她,一壁走,一壁琢磨。

在那间厢房里歇息的定是位身份尊贵的香客。

如此,有个地方就有点说不通了。

前世她来福佑寺的时候,是随太夫人、侯夫人和杜盈盈一道来的寺庙。

且不说出身如何,她跟太夫人和侯夫人确实是差了辈分的,光是依着辈分来算,就断断轮不到她住那间厢房。

但前世她不但在那间厢房里歇下了,竟还无一人觉着不对。

事出反常必有妖。

回府的马车上,裴源行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行走了不过半个时辰,骤然停了下来。

裴源行太阳穴突突得跳,微微侧首,抬手掀帘问道:“为何停下?”

风清忙回道:“回世子爷的话,前头有辆马车堵住了去路,奴才瞧着,许是那辆马车的车轮卡到了什么东西。”

裴源行曲起指,在车窗上敲打了两下:“你过去看看,若能帮,便帮他们了结了此事。”

也不知风清跟对方说了什么,不消片刻便又小跑着回来了。

“世子爷,奴才刚去,前头的那辆马车便又开走了,奴才想着,那车夫定是将问题解决了。”

裴源行微微颔首,松手欲要将车帘放下,风清却又支支吾吾了一句:“世子爷,适才奴才……”

修长手指撩着车帘的动作一顿,略显不耐的眼神扫了过去:“有话就说!”

“回世子爷的话,奴才瞧见,青竹姑娘上了那辆马车。”

“青竹?”

“奴才瞧得真真的,是少夫人身边伺候的青竹姑娘。”

裴源行眸色沉了下去,垂眸拨弄着手上的扳指,淡淡道:“跟在那辆马车后头。”

停顿一息,又叮嘱道,“叫车夫开慢点,别跟着太近。”

裴源行半阖着眼,靠回车壁上。

云初身边的那两个贴身丫鬟待她很是忠心,平日里总形影不离地跟她在身侧护着她,风清既是看见青竹上了马车,云初应该也在那辆马车上。

云初要出门,为何不坐府里的马车呢?

是不信侯府的车夫、差不动府里的下人,还是她要去的地方并不想让府里的人知道?

思索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裴源行睁开眼,便听到风清隔着车窗禀道:“世子爷,青竹姑娘上的那辆马车已在前头停下了。”

“停在了何处?”

风清从前面的马车身上收回目光:“回世子爷的话,就停在离侯府半条街的巷子里。世子爷,您看,接下来是……”

裴源行眸子微微眯起:“再等等,待她们进了侯府,去问问那车夫,她们方才去了哪处。”

风清是个伶俐的,见云初跟两个丫鬟走过半条街进了侯府的门,忙跑上前去跟车夫搭话。

那车夫却只是满心戒备地打量着他,半句话也不肯透露。

风清心里记挂着主子的嘱咐,忙陪着张笑脸,耐着性子跟车夫东拉西扯了好半晌,又是感叹车夫每日赶车辛苦,又是塞了几块碎银子说让车夫买些酒回去喝两口,车夫喜得以为自己今日遇见了好心人,心里就对风清少了几分提防。

风清虽绕了个大圈子,却不辱使命,终是从车夫的口中打听到云初去了何处。

“她们去了福佑寺?”风清的话里难掩惊讶。

车夫点了点头:“正是。那位青衣姑娘特意叮嘱过我,叫我在福佑寺的山脚下等着。你兄弟我等了总有两个时辰,才见她们主仆三人下了山呢。”

跟风清寒暄了这会儿工夫,车夫只觉得跟他一见如故,已开始称兄道弟了。

车夫叹息一声,眼睛却笑成了一条缝:“虽等了良久,这趟跑得倒也算是值得,那位夫人是个大方的,给了我半两银子呢。”

今日也不知哪来的福运,一个个地都送银子给他。

不着痕迹地将车夫打发走,风清转身又回到裴源行的马车前。

“世子爷,奴才已打听清楚了,少夫人今日去了福佑寺。”

裴源行神色不明地瞅了他一眼,双拳紧握。

福佑寺?!

云初怎又去了福佑寺……

云初下了马车,走过半条街,穿过角门回了听雨居。

回到屋里洗漱了一番后,她靠在临窗的大迎枕上,出神地望着窗外。

那日她便已察觉到不对劲,今日又去了一趟福佑寺,她更是确定了厢房有问题。

身份有别,前世她待的那间厢房,本是轮不到她头上的。

去福佑寺祈福的一众人中,若说谁有资格能住进那间厢房,不是太夫人便是侯夫人,可最后却偏偏让她住进了那间厢房。

那日她腿脚不适落在了最后头,待她爬到山上时,众人早已去了各自的厢房休憩了。

一个小沙弥迎她去了后院,途中来了个年纪稍大些的沙弥,说是带错了地方。

先后有两个沙弥过来带她去厢房,这是否意味着,先前福佑寺给她安顿的是另一间厢房,而非她死于大火中的那间厢房?

沙弥又为何帮她换了厢房?

先不论为何缘故调换了厢房,她想知道,调换厢房是不是真跟她遇害有关?

和她调换厢房的是太夫人还是侯夫人?

假使换厢房一事当真跟她前世遇害有关,暂且不管背后那人是太夫人还是侯夫人,想要害她丧命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若那人是太夫人,她倒勉强能猜一猜太夫人为何想要害她性命。

太夫人本就不喜她的出身,更是厌恶透了她的腿疾,后来更是因着盈儿姑娘的缘故几番为难她。

只是她不明白,太夫人分明可以想出别的法子休了她,又何必对她起杀意只为了给盈儿姑娘腾出正妻之位,不过太夫人的狠毒她早就领教过了,草菅人命之事,太夫人还真做得出来。

若说背后想要害她的人是侯夫人……

平心而论,在这偌大的侯府里,待她最好的便是侯夫人了,平日里侯夫人顾及着太夫人是长辈不敢多嘴什么,但每回见着不公的事,总会在太夫人面前替她说上几句好话,虽说太夫人成见太深根本听不进去,但她心里总还是记着侯夫人的恩情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不是她看错了侯夫人,侯夫人绝非她想的那般心善呢?

事关她的性命,她不敢拿浮于表面的那些假象轻易下定论。

她忽而想起回门那日的情形。

那日,她和裴源行一道去了兰雪堂,辞了侯夫人后,她和裴源行便出了屋子。

出了门,她听到了屋里何嬷嬷夸她是个识大体懂事的,还喜滋滋地说侯夫人往后便有儿子和儿媳妇膝下承欢了。

那时候,侯夫人是怎么回答的?

侯夫人很淡漠地跟何嬷嬷说,她哪有那福气。

她很是意外。

侯夫人是个心善的,说起话来总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她委实想象不出来侯夫人怎会突然说那样的话。

她不清楚,那句话是冲着她说的,还是针对裴源行说的。

那时候她留意过裴源行,见他神色未变,也就没有多问。

侯夫人并不是裴源行的亲生母亲,听闻侯夫人早些年曾生养过一个儿子,那人便是裴源行的大哥、侯府的嫡长子裴源律。裴源律在六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夭折了,隔了不过两个月的光景,裴源行的生母阮姨娘便又去世了,侯夫人这才把裴源行接了过去,将他养在她的名下,故而裴源行虽是侯府的庶出儿子,却又不算庶子。

后来侯夫人也不曾再诞下过麟儿,裴源行又在她屋里养了多年,裴源行便成了侯府的嫡子,近几年又得了世子之位,自然没人敢在裴源行面前提及他以前的那些过往了。

侯夫人虽对裴源行有养育之恩,裴源行对侯夫人也很是孝顺,但他们之间到底是不是如表面上那般母慈子孝,她可不清楚。

退一万步说,即便侯夫人跟裴源行当真不合,甚至侯夫人心里头是怨恨着裴源行的,认为裴源行占了她儿子裴源律的位置,但那日死在福佑寺的却是她,她嫁进侯府不过几月有余,跟侯夫人又是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侯夫人怎会想要害她性命。

或许她该找个机会试探试探侯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