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云初醒来的时候, 已近黄昏时分。
她有气无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床板上,目光从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扫过。
屋子并不宽敞,却很干净。
靠墙摆着一张床, 旁边是一张黑漆四方桌, 两边各一把靠背圈椅, 靠背圈椅上铺着半旧不新的坐垫。墙角处摆放着一个的脸盆架,架子上还晾着一块湿漉漉的帕子。
一时间, 云初竟搞不清楚自己在哪。
“二姐姐, 你醒了!你好些了没?要不要差人找个大夫过来替你瞧瞧?”开门进来的云沁见云初醒了,忙帮她倒了盅茶。
云初接过云沁递过来的茶盅,小口小口地啜起来, 见云沁面上焦虑, 忙宽慰道:“不用去找大夫, 现下我已经好多了。”
“可是二姐姐, 你刚才昏过去了……”云沁还是有点不放心,“二姐姐, 你若是嫌下山找大夫不方便, 我便去找济弘大师, 济弘大师的医术也相当了得。”
“济弘大师?”
“对啊,济弘大师就是福佑寺的主持。”
云初眼睫低垂, 看着茶盅上飘着的茶叶。
福佑寺!
她不是死在了福佑寺的大火中了吗?
她是重新活过来了?
“不用去打扰济弘大师,我只是前些日子累着了, 一时没能调养过来, 倒让三妹妹担忧了。”
“真的吗?二姐姐莫不是在骗沁儿?”
二姐姐素来不爱诉苦埋怨, 她又岂会不知道?
云初眨了眨眼, 道:“你如今连你二姐姐的话都不信了吗?”
云沁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哪有,二姐姐惯爱取笑沁儿。二姐姐, 我差点忘了跟你说。你晕倒后,玉竹便去找了寺庙里的小沙弥,小沙弥已派人去跟二姐夫说你晕倒了,二姐夫一会儿会来接你。”
云初唇间的笑容僵了一下,神情怅然地盯着薄被。
接她?
裴源行可不会。
云初心中暗笑,撩了被子就要下床,云沁忙扶住她:“二姐姐,你再躺一会儿吧,等二姐夫到了,我们便下山。”
“他不会来的。”
话音刚落,屋门便被人打开了。
云初抬起头,直直撞进一双深邃的瞳孔里。
裴源行风尘仆仆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马鞭。
她怔在原地,只觉着恍如隔世。
那一瞬,她只记起,在福佑寺的厢房里,熊熊大火将她困住,还有,那对依偎在一起的璧人。
愣神间,裴源行已走上前来,将她搂在了怀里。
熟悉的冷香气息袭来,头昏目眩中,她能感到他在发抖。
要不是她记起了前世所有的事,她都要怀疑他在害怕,害怕失去她。
她想不明白,他这又是做给谁看。
云初沉下脸来,伸手推开了他。
裴源行身体微僵,垂首望着她。
她的脸上不带一丝情绪,如画的眉眼映着淡漠,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收拢了些,哑着嗓子说道:“云初,我们回家。”
山脚下,云初看着云沁上了裴源行安排的马车,直到看不见了,她才踩着脚凳上了北定侯府的马车。
刚坐好,裴源行便撩开帷帘钻进了车厢。
云初略微感到有些诧异。
他们虽为夫妻,却鲜少同坐一辆马车。
眼下他是不愿骑马回去,还是旁的什么缘故,云初不知,也不愿去在意。
她微微阖着眼,向后一仰靠在了车壁上。
夫妻二人一路无话地回了侯府。
云初下了马车,没去理会搀扶她走下马车的裴源行,径直回了听雨居。
推说自己觉着困倦,由玉竹伺候着洗漱了一番,连晚膳也没用,便在床榻上躺下。
她翻了个身,想着自己的心思。
难怪她会做那些怪梦,梦见裴源行隔着被砸出的窟窿漠视着困于火海中的她、梦见刻有她名字的墓碑,梦见裴源行拿着她的荷包追问玉竹和青竹荷包里放了什么文书。
她梦见的,皆是前世她亲身经历过的事,以及前世她死后的一些事。
她重生了。
如果不是她记起了前世的事,一切都在按照前世的轨迹发生。
灯会上那辆横冲直撞的马车、她的意外受伤、因那场意外嫁入侯府成了裴源行的妻子……
倘若她什么都不做,所有的事都会再度发生。
距离前生她遇害还有不到半载的时间。
在这段时日里,裴源行会出一趟远门将盈儿姑娘接回京城、太夫人会安置盈儿姑娘与她同住一屋、会为盈儿姑娘筹办生辰宴。还有那盈儿姑娘,会算计她、会设局陷害她。
前世她几番被人冤枉,今生,她断断不想再为一些她从未做过的坏事受罚。
更要紧的,是假使她不再做些什么的话,她还会如前世那般死于非命。
那日在福佑寺的厢房里,她拼命自救,却因门窗被人上了锁,令她生生错失了逃出火海的最佳时机。
那会儿玉竹去打水了,门上了锁还说得通,毕竟她在屋内歇息,安全起见,怎么也要从外面上锁的。但窗已从里边扣上,又何必多此一举地从外面再上一道锁?
门窗都从外面锁上,无非是让留在屋里的人没有逃生的机会。
是以,那场大火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只是究竟谁要害她,她一点主意也没有。
假使要她放胆推测的话,她第一怀疑的便是侯府里的人。
旁人根本无法提前预料到那日她会去福佑寺祈福。
她那时候被罚禁足一月有余,与外界完全没了联系,又怎么会有人知道她那日会去福佑寺祈福的呢?
知道她去福佑寺祈福的,唯有侯府里的人。
是杜盈盈吗?
杜盈盈三番五次地陷害她,为的不就是让裴源行厌弃了她、休了她吗?可结果呢,她被禁足了,却没被休。
是不是杜盈盈等不及裴源行休了她,所以先下手了?
毕竟,只要裴源行不休她,杜盈盈要想嫁给裴源行,就只能以妾室的身份进侯府。
杜盈盈,布政使家的嫡女,太子良娣的亲妹妹,怎么可能甘心给人做妾室。更甚,还要给她,一个商贾之家的女儿磕头敬茶。
只有她死了,杜盈盈才有机会嫁给裴源行当正妻。
云初思绪纷乱地翻了个身。
那太夫人呢?
太夫人是侯府里最不待见她的人。
她厌恶她那条瘸了的腿。
在太夫人眼里,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加之她的亲外孙女杜盈盈有意嫁给裴源行,太夫人更有理由将她除去。
不管那要害她性命的人是娇纵莽横的杜盈盈还是飞扬跋扈的太夫人,又或许是侯府的其他人,她若是借故避开去福佑寺其实并非是个稳妥的法子。
若真有人暗中想要害她性命,即使她不去福佑寺,焉知那人会不会想出别的法子了结了她?
唯有她离开了侯府,和侯府再无瓜葛,她才能躲开那人,救自己一命。
不但得离开侯府,她还得尽快离开,留给她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她转而又想到了三妹妹沁儿。
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她还得顾及到沁儿。安排妥当沁儿的婚事,她才能安心走出侯府的大门。
父亲和邢氏是何种脾性她哪会不清楚,他们逼着她嫁入侯府,正高兴着能利用她世子夫人的身份为云家谋利呢,又怎会甘心白白断了和侯府的姻亲关系。
她必须找个说得过去的由头跟裴源行和离,还得是一个不让父亲和邢氏怨不到她头上的理由。
既然要和离,离开侯府后的日子该如何过,便得赶在和离前做个周密的打算。
一旦走出侯府这道大门,云家必然是回不去了,她得未雨绸缪,得有足够的银两,得安置好能让她安身的宅子。
宅子小一点没关系,但得是清净的,能保证她一个没人护着的女子住得安心。
云初坐起了身子,扬声唤来了玉竹和青竹。
她抬眸看向玉竹和青竹,这两个丫鬟从小跟着她,青竹稳妥心细,玉竹行事泼辣,但对她都是忠心耿耿。
“我找你们过来是想问你们一件事。”
“少夫人请说。”玉竹和青竹异口同声。
“你们俩可愿意跟我走?”云初问道,表情是少有的认真。
前世,她便问过两个丫鬟一样的问题,但今生,她还是想再确认一下她们的意思。
玉竹愣了一息,道:“跟您走?少夫人,您的意思是……”
“这个侯府我不会待很久了。你们俩是同我一道进侯府的,我想着我既是要离开这里,便也得问问你们俩的意思。你们是愿意跟我一道离开侯府,还是想留在侯府某个好前程?”
两个丫鬟愣愣地对视了一眼,似是还未回过神来。
好端端的,少夫人怎就突然说要离开侯府了呢?
云初嘴角带着浅笑,道:“你们若是想要留在侯府,我自会想个法子安顿好你们,必不会让你们在侯府任人磋磨。”
前世她死于那场大火后,也不知玉竹和青竹何去何从,照梦里的情形,裴源行应该是将她们俩留在了侯府。
闻言,玉竹急急开口道:“奴婢愿意一辈子跟随少夫人,少夫人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
青竹也跟着说道:“奴婢和玉竹想得一样,少夫人若是想要离开侯府,奴婢自当跟着少夫人一同离开。”青竹踌躇半晌,才问道,“少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您要是愿意说出来,奴婢也许能帮着出点主意。”
“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不要去瞎想,只要心里有个数,知道我们会离开侯府便足够了。”
安抚了两个丫鬟,见青竹和玉竹退了出去,云初又开始细细筹谋起她们三人往后的日子。
跟裴源行和离后,除了找一栋宅子好好安顿下来之外,她还应当有个正经的营生。
她虽手里攒下了一些私房钱,库房里还存放着她的嫁妆,但她若是能经营一间铺子,每月有些进账,便不至于坐吃山空了。
手里有银子才能安心,娘家、夫家或是旁人,那都是靠不住的。
她眉头微微蹙起,心想着,到底做什么营生才好呢?
她是个困在内宅里的女子,对外头的行情了解得不多,倘若想要稳赚钱不亏本,最好是能做些她素日里最擅长的营生。
她细眉渐渐舒展开来。
母亲是调香高手。母亲调香的时候,她常在一旁搭把手,耳闻目染,便对调香有了兴趣,加之她嗅觉灵敏,学调香更是比别人要快。后来母亲没了的时候,她自己也调香,无论是大姐姐还是三妹妹,都很喜欢她调制出来的香料。
母亲去世前,特意多了个心眼,给她们姐妹三人每人留下了几间铺子作为她们日后的嫁妆,她自己名下就有三间铺子。
她刚嫁入侯府那会儿,曾找了掌管她嫁妆的鲍掌柜来问事。其中一间铺子的租赁期在一个月后便要到期了,莫如到了那时候就把那间铺子给收回来,不再租给旁人,而是自己开一家香料铺子。
那间铺子坐落在一条幽静的巷子上,租那铺子的东家总是借口铺子位子偏僻跟她讨价还价,却不谈那间铺子是闹中取静,拐个角就到正阳门大街了。正阳门大街最是热闹,什么金银玉器,丝绸香料的铺子都有。那铺子收回来,真要做香料的营生,保底的生意总会有。
至于另外两间铺子,不妨继续租出去,每月都有固定的进账,如此她跟裴源行和离后,又没了娘家的庇护,孤身一人也不至于过得太苦。
倘若往后铺子里的生意逐渐进入正轨,她还可以找一些人品老实、办事稳妥的伙计,将另外两间铺子也慢慢收回来经营自己的香料铺。
总之她有手有脚,多少懂一些调香、制香的手艺,又有现成的铺子,粗茶淡饭、有个屋檐可以栖身,总归没问题的。
许是对往后的日子有了个大致的想法,云初的心里安心了不少,当晚睡得很是香甜。
裴源行回屋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烛火微动,床帐已被放下,云初大约已歇下了。
他将罗帐挑开一条缝隙,朝榻上看了眼。
云初眉眼舒展着,睡得格外安稳。
听福佑寺的小沙弥说,今日她昏厥了好久才醒来。
眼下能睡个安稳觉倒也好。
福佑寺派人送信过来时,他恰好正在玉器铺里挑选玉佩。
那一刻,他身子陡然僵住,心不由狂跳起来。
福佑寺?
又是福佑寺!
云初为何去的偏偏是福佑寺?
前世她便是在福佑寺意外逝世的。
他疾步出了玉器铺子。
慌神间,身后似乎有人冲着他大呼小叫着,但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了,翻身上了马,狠狠地甩了下马鞭,策马扬长而去。
他自己都不知道,一路上他的身体就一直紧绷着,直到上了山,见到云初安然无恙,那颗吊着的心才算沉了下来。
裴源行叹了口气,轻轻放下罗帐,去了外间。
坐到了临窗的炕上,他从袖口中摸出一块玉佩,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玉佩上的牡丹花纹,突然笑了出来。
难怪离开玉器店的时候身后有人直嚷嚷,他走得太急,竟连买玉佩的银两还未放下便冲了出去,追在他后头大呼小叫的人定是那玉器店的掌柜。
他举步走到梳妆台前,找了一个空匣子,将玉佩放在匣子里,又轻轻地合上。
从福佑寺回来后,又过了几日便到了十月初十。
十月初十是云初的生辰。
一早上云初就忙着跟鲍掌柜交代收回铺子的事,到了中午用膳的时候,青竹端了寿面过来,她才记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想到前世也只有青竹和玉竹陪她一起过的生辰,云初忙道:“再叫小厨房盛两碗面来,你们两个同我一道吃。”
两个丫鬟连连摆手喊着不合规矩。
云初唇角笑靥如蜜:“哪有什么合不合规矩,眼下是在我屋里,且屋里就我们三人,咱就不讲究这些虚礼了。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本就不同旁人,今日又是我的生辰日,难道你们忍心让我一人吃面?”
她按着青竹和玉竹坐下,“你们就赶紧坐下吧,三人一道吃面多热闹!”
两个丫鬟听她如此说,也不再拘着了。
主仆三人正欢欢喜喜地吃着寿面,紫荆打从外面掀帘进来:“少夫人,五姑娘看您来了。”
云初脸上的笑容敛了敛,放下了手中的筷箸。
她倒忘记了,有些人有些事,纵然是隔了一世,依然懂得给人添堵。
紫荆话音刚落,那边帘子已被撩开,裴珂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二嫂这里好生热闹,亏萱儿还担心二嫂屋里冷清,巴巴地赶来为你庆生呢。”
云初心里冷笑一下没接话。
看吧,一样的开场白,接下来该送那双特意加厚了的、鞋面绣着两只背对背鸳鸯的鞋了。
真不知她哪里得罪了裴珂萱,逮着机会就对她冷嘲热讽一番。
前世她的生辰之日,裴珂萱还特意送她一双特制的鞋,暗讽她患有腿疾。
她当真是不明白,裴珂萱为何对她怀有如此大的恶意?
倘若裴珂萱是那个腿脚受了伤的人,一个跟她毫无过节的人偏要在她的喜庆之日送她这么一双鞋,她的心里又该如何想?
裴珂萱朝身侧的丫鬟穗儿递了个眼色,穗儿会意,忙向云初双手奉上一个盒子。
“二嫂看看可还喜欢!”裴珂萱道。
云初极淡地笑了笑,伸手接过礼物。
前世她念着家和万事兴,不便于跟裴珂萱计较,但既然重活一世,她总不能叫自己两世都被人欺负也不吭声。
裴珂萱笑盈盈道:“二嫂,你不打开看看?这可是我辛辛苦苦为二嫂你赶做出来的好东西,旁人都没有,二嫂你可是独一份的。”
一旁穗儿也跟着凑趣道:“少夫人有所不知,五姑娘可是忙了好几日,就怕赶不上少夫人的生辰日,连眼睛都熬红了呢。”
云初正要说“既是那么好的东西,怎可我一人独享,不如拿去同太夫人、侯爷,侯夫人同享。”
裴珂萱做得出这种不上台面的事,她当然要帮她把事摊在明面上,也好让侯爷侯夫人看看,北定侯府这样的名门望族,出了这么个苛待嫂嫂的女儿家像话吗。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有人撩了帘子进屋来了。
“五妹妹过来做什么?”
裴珂萱一时怔忪,回头循声望去,见到来人,忙开口道:“二哥哥。”
她朝裴源行扬起一抹天真无害的笑,“今日是二嫂的生辰,我特意过来恭贺二嫂。”
裴源行眉峰微挑,视线从云初手中的盒子上掠过,语气不咸不淡:“哦,送了什么贺礼给你二嫂?”
分明是一双小娘子见了都会动芳心的眉眼,眼下却带着冷意。
裴珂萱被他定定地望着,心底涌上了一点心虚。
她不着痕迹地白了穗儿一眼。
早些时候穗儿还信誓旦旦地向她来禀,说是她已打听清楚了,一大早二哥哥便出了门,听雨居除了那个瘸子之外,便只有瘸子从娘家带来的两个贴身丫鬟。
没用的蠢东西,连打听个消息也能出错!
若不是知道二哥哥今日不在听雨居,她也未见得敢来听雨居借着送鞋一事羞辱云初。
谁能想到,才这么会儿工夫,二哥哥便回府了。
若是二哥哥替云初撑腰,到时候谁闹得没脸还真难说。
穗儿接收到主子的怒视,忙摇了摇头,最后垂下了头。
她打听到的就是世子爷一早便进了宫,进了宫了可不就一时半会不回来了,谁想世子爷就突然回来了呢?
惊慌失措间,裴源行已从云初的手中抽走了盒子,裴珂萱冷汗透襟,面色也跟着有些发白。
这盒子里的东西原是拿来堵云初的心的,说什么也不能让二哥哥瞧了去,二哥哥这人睚眦必报,他若不护着那瘸子倒也罢了,但万一呢?
裴珂萱不由得攥紧了绢帕,染了一层蔻丹的指甲泛了点白。
“二哥哥还是别看了吧,萱儿绣工不好,也就不在二哥哥面前献丑了,待日后得了空绣得好些了,再给二嫂补上一份贺礼吧。”
裴珂萱一面嘴里谦虚着,一面要夺回那个盒子。
裴源行握住盒子的右手加重了几分力道:“五妹妹多虑了,你如此贴心,你二嫂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嫌弃你的绣工不好?”
未等裴珂萱反应过来,裴源行已打开了盒子。
他冷哼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指尖从盒子里勾出一只鞋。
他从鞋面上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五姑娘:“没想到五妹妹倒是个心细的,念着你二嫂腿脚受过伤,不辞辛苦地为你二嫂特意纳厚了鞋底。”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继续道,“五妹妹如此关怀你二嫂,莫说你二嫂了,便是你二哥哥我,心里也是感激。我记得腊八过后便是五妹妹的生辰日了,趁着今日有空,五妹妹倒是不妨说说,二哥哥该送你什么还你这份人情呢?”
他眼眸低垂,一眼瞧去,倒真有几分垂首沉吟的意思。
裴珂萱心中一惊,瑟缩着肩朝后退了两步。
她咽了咽唾沫,有些慌乱地摆了摆手:“二哥哥客气了,客气了,不用还礼了!”
裴源行眉尖微挑,似是感到意外:“不用还礼?那怎么行!说出去给人听见了,倒要怪我这个当哥哥的仗着辈分欺负妹妹,白拿五妹妹的东西了。”
裴珂萱一口气直接堵在了心口上:“二哥哥,真……真的不用……不用还礼了。”
裴源行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是吗?我知道五妹妹辛苦,可是真心想要还五妹妹一份厚重的礼物呢。”
他分明是笑着说的,可落入裴珂萱的耳中,一字一句皆是往她的心窝里戳。
她紧咬住下唇摇了摇头,急得都快要落泪了。
裴源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掌心里的绣鞋,斜睨着裴珂萱身后的穗儿,语重心长道:“只是有句话二哥哥得好心纠正五妹妹一声,五妹妹打听来的消息可不准,你二嫂的脚伤已差不多痊愈了。
他有些不屑地将那只鞋丢入盒内,又将盒子扔回给裴珂萱,“这鞋你二嫂怕是用不上了,倒不如五妹先留着,毕竟……”
他拖长了尾音,眼中盈着抹笑意,“毕竟谁也说不准哪日就遭了意外,兴许到了那时候,五妹妹亲手做的这双鞋便能派上用场了呢。五妹妹,你说是不是?”
裴珂萱哪还敢再多说什么,忙抱着盒子低头朝屋外走。
出了院门,跟在后头的穗儿忙追上去替主子接过盒子:“还是奴婢拿着吧。”
穗儿不说这话还好,这一说,正好触到了裴珂萱的霉头。
裴珂萱在听雨居讨了没趣,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处撒呢,这会儿忍不住将盒子朝穗儿脸上一丢,怒斥道:“你个没脑子的蠢材!你怎么都不打听清楚,害得我平白被二哥哥奚落一顿?”
穗儿的脸上火辣辣的疼,双手紧紧抱着盒子又不敢随手丢了,生怕惹得主子愈发动怒。
“奴婢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池,今早奴婢特地问过听雨居的紫荆和居仁斋的秋菱,都说世子爷一大早便去了宫里,也不曾交代过要小厨房替他留饭,想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府的。奴婢也不知世子爷怎就突然回来了,还为着那双鞋子不给五姑娘颜面,奴婢也是被紫荆和秋菱给蒙蔽了呀五姑娘!”
裴珂萱本就还未消气,偏又听穗儿说着‘不给五姑娘颜面’,心中的恼意更甚。
她皱起眉头,上前就甩了穗儿一个耳光,恼羞成怒地颤着声音道:“还说,还说,你个没用的东西!”
穗儿的脸上瞬间多出了五个红手印,心里虽无尽委屈,却只能垂下头,生生受着裴珂萱的呵斥。
她哪知道世子爷会为了刚娶进门的商贾之女这般下五姑娘的面子。
若是早知如此,就算打断她的腿,她也定要拦着五姑娘不让五姑娘去听雨居自找晦气。
第二日,裴源行是和云初一道用的早膳。
云初想起了早起时在枕下摸到的玉佩。
有了前世的教训,如今她在听雨居定下了规矩,能进她内室的,除了她和裴源行,便只有玉竹和青竹了。
玉竹和青竹自是不可能偷偷塞块无暇的羊脂玉玉佩在她枕下,那么余下的,便只有是裴源行了。
昨日是她的生辰日,云初不由得猜想,那块玉佩会不会是裴源行送她的生辰贺礼。
可他怎会送贺礼给她呢?
前世她过生辰的时候,他可没送过礼给她。
不过,这也说不定。
毕竟前世裴珂萱来送鞋的时候,裴源行不曾出现过,更别提明着感谢裴珂萱送礼,暗着警告裴珂萱小心做人,倒让人觉得是在护着她。
她自然是不会信裴源行不给裴珂萱脸是为了护着她,他定是觉得裴珂萱羞辱她便是在折他的面子,毕竟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世子爷,妾身今早起来的时候在枕头下摸到了一个匣子,匣子里有块玉佩,那是世子爷落下的吗?”
裴源行搭在筷箸上的手微微一颤,抬眸对上她的目光,眉梢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
他沉默了几息,才面色无波道:“前几日子瑜……”他顿了顿,想起云初并不认得韩子瑜,便解释道,“就是韩子瑜,左都御史韩大人的四子。”
云初点了点头,心里却想不明白裴源行为何跟她解释这些。
“他拉我逛玉器店,说是想配一块玉佩。玉器店的掌柜的瞧出他是个肯花钱的,便说买两块玉佩可将价钱算便宜些,怂恿着子瑜多买一块。子瑜便缠着我,硬要我也跟着一道买。我被他缠得烦不过,便随便拿了一块玉佩。我看那玉佩是牡丹花纹的,我戴着也不成样子,不如你拿去。”
裴源行低头喝了半碗胡辣汤,才听见云初极轻地“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她拿起筷箸,夹了块笋片就着清粥吃,似是不再在意那块玉佩了。
他望着她的发顶“嗯”了一声,便淡淡移开了视线。
云初用完了早膳,唤来下人撤走了桌上的箸碟。
刚拿了本香谱靠在临窗的大迎枕上,裴源行的乳娘姚嬷嬷便端来了给云初补身子的汤药。
“少夫人,这补药得趁热喝,趁热喝下去才会药性好。”
云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意,转瞬即逝。
前世姚嬷嬷端来汤药时,便对她说过一样的话,只是那时候她不喜汤药的苦味,又怕烫着嘴,总习惯将汤药搁在几上晾上片刻,直到汤药有些温凉了,才会将汤药喝下。
前世她对侯府里的人没戒心,待大夫告知她患有体寒之症,那些所谓的补药她早已喝下了很多碗。
重活一世,又想起了前世的种种,她不想再被人骗得团团转,可也不想有裴源行的孩子!
云初拿起碗,凑到嘴边吹了下热气,便大口大口地将汤药咽下。
姚嬷嬷意味不明地看了眼空碗,默默退下了。
待姚嬷嬷退下后,云初对青竹打了个手势,倾身上前,附耳低声叮嘱道:“你去小厨房里仔细瞧瞧,看看有没有药渣子留下?”
玉竹性子太急,有些隐蔽的事还是打发青竹去打听更为妥当。
青竹有些讶然,禁不住轻声问道:“药渣子?”
云初略一颔首:“对,药渣子。若是找到了,你便取一些藏匿好,找个机会送出侯府,去一家离侯府远些的医馆里叫人辨认辨认。”
青竹了然于心道:“少夫人,您是不是怀疑那补药有什么不妥?”
高门大户,总免不了有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少夫人会差她去查看一下,准是察觉到了什么端倪。
“那汤药定是有些问题的,只是我要再确认一下,不想凭空冤枉任何人。你去小厨房的时候,务必小心着些,莫要惊动了人。”
青竹应了声是,便出了院子径直去了小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