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静了一瞬。

陈兰君率先反应过来, 将蛇皮袋一收拢,手提着,抬脚踩上自行车。

“跑啊!”

阿力灵活地抓住铺在地上的垫布的四个角, 打一个结。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曹红药也急忙跳上自行车, 无缝衔接地接过大包袱,脚一蹬, 铰链“唰唰”响。

按照之前说好的, 曹红药带着货,骑车往南边跑;阿力几个作鸟兽散,脚下一双腿奋力奔跑,向四面八方逃窜。

行云流水, 看得阿晶目瞪口呆。

陈兰君往北踩了几下自行车, 一回头,发现阿晶怔怔站在原地。

她一个急刹, 停住,腿斜跨在地上。

“呆着干嘛?过来啊!”

“兰姐——”

黑夜里,几束手电筒的光乱糟糟打过来, 把她的马尾照得蹭亮, 好似金发一般。

“别跑,给我站住!”

“别跑!”

陈兰君急得朝她大喊:

“跑过来!”

阿晶懵懵懂懂,跑起来, 朝着她在的方向。

“前面的给我站住!别跑!”

傻子才不跑!

阿晶猛然发力,陈兰君伸手将她一拉, 总算将她拉到单车上。

“抓稳了。”

陈兰君把编织袋丢给阿晶, 自己俯身,全力蹬车轮。耳畔“呼呼”灌着风, 发丝乱糟糟打在脸上,胸膛里一颗心狂跳,她也全然不顾得了,只一昧地往前冲。

可千万不能被抓到!

陈兰君使出洪荒之力只差没把自行车蹬出火星子来。终于,后面喊追喊打的声音渐渐弱了。

他一边骑一边回头看。

“打办”的人又累又气,双手扶着膝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冲着她们的方向,骂娘。

“一个个的是蟑螂婆,跑这么快!”

陈兰君只顾狂骑,骑了很久很久。直到背后除了夜色,再也瞧不见这些人的踪影,方才敢停下。

一停才发现,她腿都软了。

陈兰君伏在自行车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扭头朝阿晶说:“还好吗?”

“嗯。”阿晶显然还没回过神,紧紧抱着编织袋,像受到惊吓的松鼠抱住它的最后一个松果。

陈兰君莫名很想笑。

“行了,没追来。”

这妹子怔怔盯着她,眼眶里啪嗒啪嗒落下泪来。

陈兰君都呆了:“这……怎么了?伤到哪里了?”

阿晶摇头,哭着说:“这么危险,你们还要帮我……”

“好啦,都是同学,互相帮助。”陈兰君劝,“别哭了,到时候引来人,不好。”

阿晶立刻不哭了。

回到学校,今夜其他几个已经在门口的香樟树下,正聊天。

阿力还有声有色的演起来了:“那个人在后面追,我就往前作死的跑!他腿这么短,怎么可能追上我,啊,兰姐回来了。”

“兰姐,没事吧?”

“刚看到你忽然停下,吓死我了。”

大家纷纷和陈兰君打招呼。

陈兰君一一答应,数了数人数,一个不少,一个不多,才彻底放下心来。

“今天好玩吧?”

她笑眯眯地问。

“好玩!好刺激!”阿力哈哈大笑。

陈兰君抬手赏了他一笑:“被抓到就不好玩了!”

之前他们也遇到过一两次“打办”的人来抓,通常是一两个人,都给陈兰君他们轻飘飘躲过了,但这一次,对方起码出动了四五个人。

很显然,不是恼怒了“猫捉耗子还让耗子一溜烟跑了”的戏码,就是有什么事上面下了命令要狠抓。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是个好兆头。

陈兰君想了想,说:“明天和后天大家都歇着,避两天风头。这个,看在学校内能不能卖掉。”

“应该没问题。”曹红药说,“之前就有几个预订的,正愁没有货呢,刚好趁这两天大家多赶一些。”

凭这陈兰君的妥善安排,由同学组成的投机倒把小分队充分发扬了“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八字方针,一个月的时间,虽然被撵了好几回,但一次也没有被彻底抓到过。

*** ***

“数一数,看钱够了没?”

黄昏的杏林里,陈兰君将一个军绿色行李袋拉开,里面黄黄绿绿,装了好多钞票和硬币。

数学的第一第二,曹红药和刘黎分别数了一边,一对:“345块钱!”

这个数字一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同学不约而同“哇”了一声。

“加上之前的,够了!够了!”小年乐得直蹦跶,两个小辫子一晃一晃的。

陈兰君将整理好的钱放进袋子里,递给阿晶:“喏,我们做到了。”

阿晶握着袋子,喉头哽咽:“多谢大家。”

“诶诶诶,是喜事,别哭。”刘黎故意板着脸吓她,“你要真掉金豆豆,我把钱偷走。”

“你敢!”曹红药瞪她一眼。

刘黎无所畏惧地回了一个鬼脸。

陈兰君笑了起来,这一次并肩坐着后,同学间的关系也更融洽了。

她拍拍阿晶的肩,说:“今天要不你在宿舍凑合一晚?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家去。”

虽然钱是够了,但阿晶的家人,让陈兰君有点不放心。万一要是阿晶爸爸和哥哥两笔钱都要呢?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还是得去保驾护航才行。

阿晶点点头:“好。”

第二天,陈兰君载着阿晶回家。

还有两天就要元旦了,正值农闲时候,乡间的农人有补瓦的,有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悠悠闲闲,云又白又近,仿佛一抬手就能摘下来。

单车后座的阿晶轻轻哼着小调,是《白毛女》的唱段,“我盼爹爹心中喜,等爹回来心欢喜,爹爹带回白面来,欢欢喜喜过个年,欢欢喜喜过个年!”

歌声飞在风里,自行车在颠簸的小路起伏,忽然听到“啪”的一声,陈兰君用力抓紧把手,才不至于连人带车摔倒。

“怎么了?”

“好像是后轮胎爆了。”

陈兰君观察了一下,这一段土路上有许多尖锐的小石子,应该是这原因把胎扎破了。

“诶呀,真是对不起,要不是你到我家来,也不会爆胎。”阿晶很不好意思。

“没事,能修就行。”

陈兰君直起身,笑着说:“刚好走一走路。”

阿晶家的墙遥遥在望。

到了自行车没法骑的地方,阿晶帮忙推着自行车走。

快到了。

阿晶愉快地喊:“奶奶,我回来了。”

她帮着将自行车停好,鼻子嗅一嗅,皱起眉:“一股农药味,谁把瓶子弄倒了。”

陈兰君听了,有些奇怪。虽然如今用农药很普遍,但明明现在不是农忙时候,乡下人家应该没有浪费农药的道理。

顿时,她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三两步上前,停在门口。

离门越近,农药的气息越浓。

“快开门。”她很严肃地转头看向阿晶。

阿晶脸色都发白了,掏钥匙的手都在发抖,抵在门锁上,却拿反了边,颠倒着,愣是进不了锁孔。

陈兰君按住她的手,把钥匙拿过来,对准锁孔,一下打开。

门一打开,迎面的农药味直冲鼻子,期间还混杂着一股子酒气。

“奶奶!”

阿晶悲怆地喊了一声,冲到里边。

陈兰君站在门边,背对着光。一只农药瓶静静地落在地上,玻璃瓶压着灰尘,有光照在瓶上,折射小小的七彩的光。

光的上方,是阿晶奶奶苍老干瘪的手,她静静地坐在老旧的木椅里,眼睛闭着,穿着她最体面的,只有一个补丁的衣裳。

她的膝盖上放着一张纸,这个解放后才有机会上了两天扫盲班的老人写了几个字,字迹歪歪扭扭:“阿晶,别听他们的,你要好好的。”

阿晶哭着扑上前,一把抱住奶奶:“奶奶,你别吓我,奶奶——对不起,我回来了,阿晶回来了,奶奶!”

陈兰君深吸一口气,上前察看,她用手指按着阿晶奶奶的颈动脉。

还有一丝微弱的脉搏!

她立刻蹲下,说:“不是哭的时候,搭把手,我背着她,你推着车子,我们去找大夫。”

大队的卫生院,是一间异常简陋的屋子。一听是喝了农药,赤脚医生立刻经验丰富的跑去旱厕,挖了一葫芦瓢黄汤,试图灌下去催吐。

然而阿晶奶奶是存了死志,尽管意识昏迷,但牙关却咬得紧紧的。

医生弄得一身臭气,还是没法,无奈道:“不行,土方子行不通,得送上面的医院去。”

“有车吗?”陈兰君问,“这里到县医院太远了,怕耽误事,我自行车偏偏坏了。”

医生扭头喊:“阿大,拖拉机嘞?公社的拖拉机手赶紧叫她去。”

“不在啊,今天出去做事了。”

陈兰君一咬牙,向阿晶说:“阿晶你用单车推着奶奶走,我跑前头大路上去,看能不能拦着车。”

她憋着一股劲沿着小路往外冲,跑得太急,在田埂上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膝盖疼也顾不上,双手撑着地一起来,接着往前冲。

一直跑,从肺里涌上来一点血腥味,也管不了。陈兰君一边跑一边张望,希望有奇迹发生。

来一辆车吧!

求求来一辆车吧!

跑到大路上,又跑了一段,陈兰君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辆小汽车。

隔得很远,她挡在马路中央,不断挥手。

“停一下,停一下!”

在距离她还有两米的地方,小汽车停住。

陈兰君竭力镇定着,快步走到车边。

车窗摇下,是一张久违的漂亮面孔。

陈兰君顾不得许多,整个人趴到车窗边,说:“邵清和,求你帮帮忙,有个老奶奶病重,要紧急送到县里的医院。帮帮忙,好不好?”

邵清和剑眉微蹙,但还是点了点头。

有了小汽车,去县医院的时间瞬间缩短了好多。

满脸泪痕的阿晶被县医院的医生护士拦在抢救室外头。

她来回地走,失神落魄,只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