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天一早, 陈兰君请了半天假,沿着乡间小道将自行车蹬得飞快,不平的土路颠颠簸簸, 一趟骑下来,折腾得人骨头都要散架。

推着自行车走完最后一节田埂, 陈兰君风尘仆仆出现在阿晶家的土胚房前。

正遇上一个扛铁锄头的瘦弱中年男人,五官同阿晶的有些相似。一看就知道是阿晶的爸爸。

“阿晶在吗?我是她同学。”

“她要嫁人了, 你们以后少来找她, 找也没用。”

阿晶爸爸皱着眉头,朝屋里喊了两声,然后走掉了。

看他这个态度,陈兰君也大概明白了, 他应该是不大赞成阿晶继续读书的, 无论有没有阿晶奶奶生病这件事。

阿晶出来的时候,手上还端着药:“咦, 你今天不上课吗?”

“有事找你。”

“进来坐……算了,你在门口的椅子上坐吧,我给奶奶喝了药就来。”

一进一出, 木门透出些难闻的药味, 大概是为了这个不好意思让她进屋,坐在檐下反倒空气清新些。

阿晶端着药,走向躺在木板**的奶奶:“药好了。”

奶□□发散乱着, 挣扎着起身,抱怨:“喝也没用, 少花钱, 到后山上扯点药草煮凉茶就好。”

“没花什么钱。”

“刚才好像听到你爸在外头喊。怎么了,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可能又不知道怎么生气了, 喊了两句。奶奶,你喝药。”

奶奶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说:“你怎么还不上学去?”

“学校放假呢,”阿晶撒谎道,“过两天就去读书了。”

“要好好学习,奶奶没文化,你一定要比奶奶强。”

“知道的。”

安抚好奶奶,看她重新躺下,阿晶匆匆将药碗放在桌,推开门。

“不好意思,让你坐在外面等,我去给你倒点热水。”

“不急。”陈兰君看了看周边,“你家其他人不在吧?”

阿晶摇摇头:“我妈早不在了,我爸和我哥出去做事了。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陈兰君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阿晶。

阿晶疑惑地打开信封,眼睛猛然放大:“这……这些钱?”

这么多钞票,捏在手中的厚度,少说有一百来元。

“这些钱是秦老师、我们同学凑的,还有昨天我们卖简爱帽的收入,都在这里了。”陈兰君望着她,说,“我们想帮你,阿晶,你要不要,也帮一帮自己?”

阿晶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一张脸呆呆望着钱,再开口,喉咙有些哽咽:“我……”

“我们找到了一条凑齐医药费的路子。”陈兰君握住她的手,将这几天大家的筹划与实践一一道来。

“‘简爱帽’卖得很不错,我现在都有些担心,会不会我们做的速度跟不上,到时候没东西卖。”陈兰君故意以一种轻松的语气开玩笑,“要真那样,眼看这钱往外流,那我们可得心疼死了。”

“阿晶,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陈兰君稍有些忐忑。在这种事上,当事人的意愿反倒是最令她拿不准的。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撕毁所谓的“婚约”,冒着和家人翻脸的风险,走上另一条注定要依靠自己的路的。

阿晶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姑娘,可正因为听话、懂事,这种姑娘往往能自己给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厄运找理由,自己给自己洗脑,比如——

“我爸我哥哥也不容易。”

“要是这个时候悔婚了,那我家人的脸就丢尽了。”

“我的夫家也很好呢,愿意拿这么一大笔钱娶我。”

……

光是想想,血压就蹭蹭往上飙。

要是真能说出类似的话,那就算了。

尽管明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但陈兰君还是难以接受,这种感觉就跟为受冻的人去抱柴火,结果转头人家给你倒一盆冰水差不多。

她已经尽量地将前路规划好了,并且有了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条路是可行的。可是,倘若阿晶自己想不清楚,不愿意帮她自己,那么陈兰君会立刻中止一切计划。

唯有自渡,方可真渡。否则,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她必须在开始的时候就弄清楚阿晶的态度,否则真要耗费了大家的努力凑齐了钱,获得个“感动,但仍没有改变”的结局,让她寒心事小,伤害大家的集体善意才是难以补救的。

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阿晶终于开了口。

“我爸也不容易……”

听到这个开头,陈兰君脸色虽然未变,但一颗心已经下沉。

“他养我和哥哥长大,确实付出了很多,在这左右的村子,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念到高中的。他对我,很好。我应该好好报答他。”阿晶抬头,望着阴灰色的云。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难过:“可是,这是我的人生,不是吗?”

陈兰君松了一口气,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是,归根结底,这是属于你的人生。”

阿晶轻轻扬了扬嘴角:“我念着他们的恩,之后也会报答,但是要抵上我的人生。”

这个一向听话懂事的姑娘摇了摇头,目光逐渐坚毅:“我做不到。”

她反握住陈兰君的手:“你放心,我会尽全力帮我自己。”

很快,陈兰君就知道阿晶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她的爸爸找来了学校。

“我的女儿有来学校吗?”

即使秦老师说了没有,这个盛怒之下的男人还是不信,甚至强硬地要冲去寝室、冲到班上搜查。

还有两三个男人跟着,在学校里大吵大闹:“她是许了亲的人,忽然跑了算怎么回事?”

阿晶的爸爸甚至冲到教室了,左看右看都不见女儿后,他那涨红的一双眼落在陈兰君身上:“是你,那天你来找了阿晶,她就不见了!”

他面目狰狞地就要冲过来,被几个高大的同学拦住了。

体育委员阿力伸手轻轻一挡,把阿晶爸爸推得一退:“干什么!在我们班上还想欺负我们同学?”

“就是,你家女儿不见了,是你做爹的不地道,问我们?”

阿晶爸爸被拦着,隔空朝陈兰君喊:“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女儿在哪里?”

陈兰君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听到没?她说不知道。”刘黎脾气上来,把桌子拍得很响。

对峙间,学校的几个体育老师匆匆赶来,将几个不速之客围住,把局面一下子控制住了。

秦老师往阿晶爸爸面前一横,将陈兰君等学生挡在身后,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人急什么?好歹把事情说清楚。”

“她就留了个纸条,我不识字,叫她哥哥认,这丫头说她不想结婚,要自己出去给奶奶筹医药费,筹到了就回来!”

“那和我们学校就更没关系了。”秦老师说,“你们再这样,我就叫联防队的过来。”

无所收获,阿晶爸爸一行人只得悻悻地走了。

这些人走之后,秦老师把陈兰君叫到办公室,问了一遍:“你知道阿晶在哪里吗?”

怕陈兰君误会她的用意,秦老师解释说:“我的意思是,她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外不安全。我们作为老师同学应该帮助她。”

“我是真不知道。”陈兰君摇摇头,“不过,我想她应该安顿好了会主动联系我们。”

这天夜里,同学们外出摆摊。

为了防止被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守株待兔,他们事先看好了三四个摆摊地点,电影院是最开始的地方,随着《简爱》的热度传至很广,摆摊的地点也变了,从工厂门口到卫校门口,再到繁华一点的公社,装备了陈兰君、刘黎和曹红药的自行车,这支队伍也可以称得上是机械化队伍,基本上打一枪换个地方,少有人撵得上。

一个女生悄悄走过来,曹红药正整理着腰包里的钞票,以为是顾客,头也不抬,张口就是话术:“‘简爱帽’要不要?和电影里一样的。”

只听得一阵轻笑。

曹红药察觉不对,抬起头,是阿晶冲着她笑。

“嘿,还真和兰姐说得一样。”曹红药拉着她的手,说,“没事吧?你家人没找到你?”

摇摇头:“没有。”

她往后看了看其他两个同学:“兰姐不在?”

“本来应该不在的。”

声音带着笑意。陈兰君自街角的阴暗处走到路灯下,今天本该她休息,但想到阿晶应该会来找所以她特意过来,帮忙盯“打办”的人。

“还好吗?”陈兰君问。

“还行,”阿晶笑笑,说,“看,我带了什么。”

阿晶不是空手来的,她提着一个大化肥袋,解开展示给陈兰君看。

陈兰君凑近一瞧,竟然是一整袋编好的“简爱帽”和各色手套、围巾!满满当当的,颜色和样式都很好看。

“我这两天在乡里请一些妇女做的。”阿晶说得轻描淡写,但陈兰君瞧见她深深的黑眼圈,就知道她这几天过得很不容易。

陈兰君拍一拍她的肩,什么也没说。

阿晶将袋子放好,转身向同学们深深鞠了一躬:“真是太谢谢各位了,为了我的事,这样奔波。你们的恩情我都记着,谢谢。”

体育委员阿力挠挠头:“啧,不用啦,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都是同学,”曹红药说,“说起来,我还要向你道歉,作为班长,我应该主动关心大家有没有困难的。”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阿晶急着说。

陈兰君噗嗤一笑:“不是……干嘛弄得这么好笑。”

简直有点像陌生人一样,你谢我我谢你的。

她一笑,阿晶与其他同学面面相觑,也情不自禁笑起来。

一片其乐融融。

却忽然听见黑夜里一声大喊:“要落雨了,快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