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奶奶为什么吃药?都是你害的!”

医院走廊里回**着阿晶爸爸的咆哮。

原本阿晶奶奶以为阿晶是上学去了, 虽受到病痛折磨,但这个老太太仍旧很高兴。

直到前两天,说亲的那一家人上门来闹, 声响之大,惊动了这个一向耳背的老奶奶。他们好像在说“阿晶”。

阿晶奶奶吃力地起身, 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外面,去看发生什么事。

“阿晶怎么了?”她问。

那个男人扭头, 冷笑说:“你孙女是个□□!定了亲的人, 讲跑就跑,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睡去了!”

“胡说!”阿晶奶奶生气地说,“不许乱讲我们阿晶!”

“怎么,敢做还怕人讲啊?”

一番吵吵闹闹, 终于将这帮瘟神送走了。

阿晶奶奶愤怒地质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治病不要钱啊?天上难道会落钱雨啊?”阿晶爸爸瞪起个眼睛, “我能有什么办法?老子好不容易给她找个好归宿,她还跑!回来我就打断她的腿!”

这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 把阿晶奶奶给定在原地。

她的乖孙,为了给她治病,要去嫁人。

辗转反侧, 想了整整两天两夜, 阿晶奶奶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成为那个孩子的拖累。

她想起一些事,一些可以称作先例的事。有一些农村妇女,也许是被丈夫毒打之后, 也许是被村里人说闲话,也许是被儿子嫌弃不能劳动白吃米饭, 总之, 像叶子离开树叶一样,在某一个黄昏或者深夜, 悄无声息地自己静静死去了。

阿晶的奶奶喝了两次农药,第一次,她下定决心,将农药瓶送到嘴边,刺鼻的气味让人生理性作呕。味道太重,喝不进去。

怎么办呢?

这个老人家破天荒浪费了一次,拿出几毛钱,去买了一点米酒。

农家自酿的米酒,甜丝丝的,很清冽。

原来酒是这个味道,阿晶奶奶想,难怪儿子那么喜欢喝酒。

浅浅抿一口之后,她左手农药,右手甜酒,很艰难地把药喝了。

然后静静等待自然的结果。

昏昏沉沉的时刻,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人生碎片。

出生在旧社会,有印象开始,是娘的肩膀。被两根破布袋子绑着,懵懵懂懂看着娘到东家讨米,去西家讨水。

大一点,开始帮忙做家务活,忙忙碌碌,一直到该出嫁的年纪,自然而然地嫁了人,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生几个儿女,死几个儿女,养大几个,大半辈子就过去了。

彻底失去意识,陷入如海一般漫无边际的黑暗前,她的脑海里闪过阿晶腼腆的笑脸。

这孩子很像她,连生日都和她在同一天。

但是,命运还是不要太过相似的为好。

阿晶呐,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不要因为她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毁了未来。

然而这一切,到了阿晶爸爸嘴里,则成为了“因为你不孝,所以奶奶才寻死。”

这个中年男人懊恼、焦急,或许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却仍下意识地把责任往外推,好减轻一点内疚感。

“就是你!”阿晶爸爸咆哮,“如果你老老实实嫁了,会发生这种事吗?”

“就是你害死你奶奶的!”

陈兰君实在听不下去了:“明明是你。”

“他X的你个小畜生,还骂老子。”阿晶爸爸嘴里不干不净地去扯陈兰君衣袖。

一直沉默不远的阿晶忽然动了,她一把拽过陈兰君的手,然后高抬起手,“啪”得一声,结结实实抽了她爸爸一巴掌。

阿晶爸爸整个人一愣!

他呆呆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如在梦中。

阿晶的眼睛红得要滴血,一字一顿地说:

“奶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向你讨债。”

怕眼前这男人发疯,陈兰君默默拿起了墙角不知是谁放得一把鸡毛掸子。

下一秒,阿晶爸爸回过神,恶狠狠地扑过来。

“你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东西,敢打你老子,反了天了。”

他往前一步,迎面与鸡毛掸子来了个贴面礼。

“阿晶,躲开!”陈兰君摆开架势,以防万一,她在学校的体育课特意学的武术,力气或许不大,但身段却是十足十的灵活,跳来跳去,把鸡毛掸子舞得虎虎生风。

阿晶也立刻反应过来,开始拉偏架。

二对一,鸡毛飞上天。

然而阿晶爸爸也是常年做体力活的,又气又急之下,使出蛮力,竟真让他抓住了一个破绽,心想一定要给这个女仔颜色瞧瞧,一脚朝着陈兰君的腰踹过去!

“兰姐,小心!”阿晶瞪大双目,惊呼一声。

这一脚力度很重,倘若真踢到,一定伤得不轻。

眼看就要踢到陈兰君,阿晶爸爸身后忽然出现一个身影。

标准的一个裸绞动作,羊绒质感的驼色大衣衣袖,紧紧勒住他的颈部。

三秒钟。

阿晶爸爸脸涨得透红,像只死狗样。

见目标失去了威胁性,邵清和冷漠地松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条烟灰色手帕,万般嫌弃地在衣袖上拍了拍。

陈兰君胸口的一颗心仍在狂跳,她深吸一口气,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

“多谢。”

耳廓响起的,是邵清和稍显傲慢的低沉嗓音:“不客气,学习雷锋好榜样。”

……听他一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大少爷说这句话,感觉怪怪的。

陈兰君抿了抿嘴,去扶阿晶:“没事吧?”

“没事,你有没有被踢到?”

“没有。”

一旁的阿晶阿爸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嗓音都哑了,还在坚持不懈地用公鸭嗓骂:“你这小畜生……”

“吵什么吵,这是医院,不是菜市场!你们——”

刚忙完的医护人员匆匆赶来,正要骂,转头看见外罩大衣、内里西装笔挺的邵清和,摸不清这一位的来路,但想着他这一身违规派头没被巡防队抓去反而堂堂正正站在这里,一定不寻常,于是便将脏话咽下去,使用文明用语。

“谁再吵,我叫保安把谁扔出去。”

闹了一场,终于消停了,由于阿晶爸爸战斗力大减,阿晶也力气耗尽,双方陷入了暂时的和平,一个坐在抢救室左边的板凳上,一个坐在右边。

两张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同样的冷若冰霜。

陈兰君问阿晶:“你可以吗?我去前边问问有没有吃的?”

“去吧,”阿晶说,“麻烦你了。我就算了,吃不下。”

她起身,走向邵清和:“小邵总吃了饭吗?”

邵清和点了点头。

方才把这几人送到医院,他就去赴宴了,本地的领导很热情地招待了他。

回到车上,司机问他:“回酒店吗?”

“有什么热闹的地方可去。”

“这……还真没有,”司机说,“内地不比港城繁华,这又是个小县城,天一黑,没什么热闹。”

“哦。”

没热闹可看啊,邵清和有点烦躁,他不太喜欢寂静。

可这人说没热闹可看。

脑海中闪过那个狼狈女孩的身影。

“去县医院。”邵清和吩咐。

然后,他赶上了一场热闹。

女孩眉飞色舞地将一个鸡毛掸子舞得虎虎生风,左抽一下,右打一下,有意思。

有一根鸡毛赖在她发梢,更增添一份喜感。

现在,她顶着鸡毛,一脸认真地问他“吃饭了”没,挺有意思的。

邵清和撇了撇嘴角,目光从鸡毛移到她的膝盖,虽然是冬天,穿得厚裤子,但也不知道这女孩子怎么弄得,膝盖处破了一个口子。

“没处理?”他问。

陈兰君低头,看了看膝盖,不提还好,一提,还真有点疼。

阿晶急了:“是摔了吗?快去让护士看看。”

“没什么大事,你别急,我去看。”

陈兰君隔空瞪了一眼阿晶爸爸,冲旁边的其他家属说:“麻烦你们帮忙照看下我这妹妹,别让人欺负她。”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才肯起身,一瘸一拐地去看伤。

“都青成这样了,你没感觉的吗?”

护士一边帮忙处理,一边叮嘱:“小姑娘家,也该上点心,真弄出点病根怎么办。”

“这不没顾得上嘛,嘶——轻点——”

上完药出来,邵清和竟然没走,也许是嫌凳子不舒服,他站着,双手放在大衣口袋里,一双深邃眼瞳没有焦点的望着虚空。

陈兰君走向他:“看什么?”

“看你的热闹。”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个人,就不能指望他好好说话。陈兰君小小翻了个白眼,拣了条离他最近的板凳坐下。

“今天多谢你,医生刚刚也说,幸亏送来了,不然都不用推进抢救室。”

“那老奶奶怎么样?”

“还在抢救,这么大年纪了,也说不好。”

“她是自己喝药?”

按理说,这种事不该对外人说。可是,之前在车上,邵清和也一定看出了端倪,猜到了几分。陈兰君犹豫了一瞬,实话实说:“是的。”

静了一会儿。

夜色的宁静被一个家属喊医生的慌忙声音打乱,陈兰君与邵清和不约而同转过头,注视着医生护士一路小跑过去。

邵清和眼眸低垂,说:“其实,若她真的想走,让她走也未尝不好。”

陈兰君瞥他:“你这话,和别人说,绝对会挨打的。”

“打不过我。”

“……”

陈兰君侧过身来,很专注地望着邵清和。这人,怎么骨子里好像有点悲观啊?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邵清和把手环抱着,说:“活着不就是为了好玩吗?既然觉得不好玩,那就算了。”

“也不能说没有道理,”陈兰君说,“可是,阿晶的奶奶,不是这么想的。活着有活着的理由,想走有想走的理由。阿晶奶奶觉得她是阿晶的拖累,可不是的,或者说恰恰相反,并且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邵清和默默听着,没有反驳,反倒问:“你说活着有活着的理由,那你的理由是什么?”

陈兰君想了想。

她想起重生之前躺在病**的那段时光,微微皱了皱眉。

“我有回生了次大病,真的很疼,疼得受不了,也想一了百了。可是——”

“病房外头有一株很高的玉兰树,我那时想,要不,等到再看一次花开?”

邵清和像看怪兽一样看着陈兰君。

陈兰君笑起来:“对,那年还没开的玉兰花让我活着,是不是有点好笑。”

邵清和的脸上没有半丝笑意,他像是陷入了一个梦,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陈兰君疑心自己是说错话惹他不高兴了,正要问,忽然走廊那端传来阿晶兴奋地声音:“兰姐!奶奶手术成功了!你快来。”

“欸——我就来。”

陈兰君起身,正欲走,衣袖却被拽住。

邵清和抬起眼,语气淡淡的:“帮了你忙,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我叫陈兰君。”

“耳东陈?”

“对,兰,是‘玉兰’的兰,‘君’是君子的君。”陈兰君看了看那边,说:“我真得走了,谢谢你,谢谢!”

她小跑起来,长发飘动在风里。

邵清和望着她离去,歪了歪头。

“玉兰”的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