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大傩仪

大傩仪往年都是在禁中举办, 今岁却稍有不同,年初五于天华苑举行。天华苑位于南天门大街,内里亭台轩榭, 雕栏玉砌, 冬日里梅海似雪,旁有苍松翠柏,刚柔并济,相得益彰。

为了今岁的大傩仪,将作监、少府监与工部即刻开工,忙得热火朝天,不出五日, 一座供人表演的彩楼便已经修缮完成了。

彩楼名唤五津楼,楼高两层, 整个二层便就是一个巨大的戏台子,上首与四方均设座,供达官权贵观赏休憩用。四方都不设墙窗, 唯有几根凭栏, 以防止人从楼上坠下去。

楼底下场地相当开阔,可容纳上千人, 今日林苑门打开, 京中百姓皆可进来观摩,三衙与诸班直据守在楼下, 除却保障楼上一应官员安危以外, 还有疏散百姓、维护秩序一职。

“哦呦, 你这人怎么回事, 老婆子我的脚都要被你踩烂了!”一个身子圆滚滚的妇人嘟囔了一声, 往后推搡了一把, 这才仰头看着上头的表演。

一眼扫过去,便见带着假面、穿秀花色衣的一群人,在漆红的台子上手舞足蹈地跳着傩舞。

明晃晃的金枪与龙旗最为显眼,再扫过去,一眼便瞧见了身披金铜介胄的镇殿将军,耍枪弄剑,满身威风。与之格格不入便是一个带着的青面獠牙、极其丑陋的面具之人,正跪在台子中央,木桩子一样,一动不动。

妇人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番,继而戳了戳身边人道:“那伥鬼为何瞧上去身形那般小,我还以为精怪都彪悍凶横,龇牙咧嘴哩!”

“那是个女子扮的。”有人应道。

妇人往前张了张,只见门神、将军、判官、土地爷、灶神等诸神面前跪着一只身量小的伥鬼,其实瞧着也不见得比一般的女子矮小多少,只身材魁梧的众神围着她做法,唱跳,她又跪着,远远看去,就像一把软骨头。

台子虽四面通风,但匠工精巧,斗拱重檐,四个檐角都挂上了火红的风铃,忽有东风刮过,吹得风铃叮叮作响,声音悦耳,众人正要被吸引注意力之时,便听见有人高喝一声,“看火!”

声音粗狂雄浑,骤然自台子上高喝一声,众人一惊,只见一道火红的烈焰自身披金甲的将军口中直直地往小鬼身上喷过去,只见她惊得跌坐在了地上,手忙脚乱的样子惹得众人霎时放声高笑了起来。

讥笑过后,便见着另一位镇殿将军豪饮了一口酒,喷在了弯刀之上,弯刀即刻散发出了涔涔寒光。

弯刀猛地往下一压,堪堪在小鬼面前停下来,众人还没缓过一口气,继而将军“突”地往上一提,“呲”地一声,一段青丝便被生生斩断。

又有人高喝道:“斩怨——”

温迟迟倒在地上,只觉得耳边被到擦着寒意阵阵,倏地又觉得一阵撕痛自头皮传了过来,温迟迟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下意识地去摸耳朵,意识到耳朵还未曾没一同斩于刀下,浑身都瘫软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垂眸,才见着地上躺着一把她养了很久的头发,往日在家中,街坊中的大娘每每见着她都会夸一句她乌亮乌亮的头发,说她定然能嫁个好人家。

殊不知这是阿奶与阿娘给她找了许多土方子,给她养了好些时候,才有的这一头好头发。

须臾,席下便传来了喝彩叫好声,一声高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万民齐呼之声最是振聋发聩,温迟迟正恍惚着,便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叫道——

“就是这样的妖女,害死了杨尚书,毁坏了国祚!”

“新年开春就遇上了这样的事,当真是晦气的哟。”

“可不是哩,我家昨日就死了一条狗,这不正是这妖女害的?”

“我若是她,罪孽这样深重,早就从这台子跳下去死了!”

“是啊,真该死啊......”

......

大概这世上的人都这样,总嫌看热闹不嫌事大,总想着添一把柴,发挥自己自以为是的余热。

说到底他们的心都是黑的,丑恶的,从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去对待不相干之人,把人逼上死路,然后轻飘飘地说一句“哦,那是她应得的”,兴许有良心的还会说一句“我只是随口一说,也没想她真去死”。

他们总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从不去探究真像,也不关心一个势单力薄,手不能提刀的女子根本手段去谋害权贵,也根本没有动机去残害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

他们只关心他们自以为的正义。

或许在人前他们是好父亲,好母亲,是好儿女,然而其内心肮脏、扭曲之极不可示人,因而总打着正义凛凛的旗号,将矛头对准一个陌生人,一个弱者,大肆宣扬他们的伪善,来掩饰他们的极其虚伪的面目。

有人率先啐了一口,将手中的鸡蛋往上一抛,却不想因着距离远抛偏了,心中气恼,将剩下的一沓鸡蛋匀了下去。

于是数个,来自不同方向的鸡蛋裹着烂的白菜叶子追了上来。

有的砸到了温迟迟的额角,有的正中眉心,有的从后背袭过来。

温迟迟茫然地环视了一周,只见四周的众人都面色肃穆,或露出鄙夷之色。

没人阻拦,也没人说一句公道话。

冬天的菜多么贵呀,一颗鸡蛋也通常是一家几个孩子分着吃的。

而这些,都是百姓用来砸她的。

这些人,到底有多么厌恶她。

原来从始至终,根本没有人信她。

她心底有声音在不服道:“不是我,不是!”

一遍又一遍,她反复告诫自己,不要伤心,不要在意。

可她也只能在心底嘶喊咆哮给自己听。

明明她包了一夜的饺子是好意,是想着为黎民祈福,她不求感谢,可怎么会这样呢?

温迟迟最后将目光落到了衣冠整肃的男人身上,半晌后一种绝望的窒息感便涌了上来,她挪开头,将自己缩成一团,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小腹,任凭洪水滔天、飞石箭雨。

没多久,便有人上来高喝一声,将人群疏散开来,落在她身上的枪林弹雨渐渐平缓。

而她已然满身狼藉。

宋也将不自觉握紧的拳头悄悄放下,关节处已然一片青白,他缓声淡道:“下一项吧。”

此话一落,便有太监端着龙纹红漆托盘走了上来,在年仅六岁的幼帝停下,“陛下,这是除秽的弓箭与箭矢。”

小皇帝坐在上座,身子小小的,却满目威仪,他道:“交由丞相。”

大傩仪本最后一项除秽,所谓除秽,是两发箭矢同时射出,自伥鬼两只袖笼中穿过,便意味着将一身污秽带走。

这本要由皇帝亲自完成,然而如今皇帝尚且孩提之年,手上没劲撑不开弓,因而都是丞相代替,如此也只走个流程罢了。

宋也接过太监递上来的弓箭与箭矢,将玄玉扳指扣了下来,又蹭了蹭手腕,才拿起箭矢搭在弓上。

将拉开弓,便听付清涟道:“丞相且慢。”

宋也停了手上的动作,皱了皱眉,这才将目光挪到了付清涟身上。

付清涟轻笑道:“宋相,这只伥鬼这样的污浊狼狈,倘若草草了事,怕是对神明的不敬。”

宋也问:“娘娘想怎样?”

付清涟招了招手,对着佩兰说:“你去,替她略微整理一番。”

佩兰闻言走到了温迟迟面前,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将她带到了台下角落,给她除了面具,拿出了帕子给她擦拭。

她低着头,手伸到了温迟迟腰侧,刚想要攥着温迟迟腰侧的衣裳方便她擦,便见着温迟迟身子僵住,下意识地避开了腹部。

佩兰手一顿,心中隐隐有了预感,细细地打量了一遭,便又扯着温迟迟的身子,力气很大,有意试探温迟迟。

温迟迟面上不显,风平浪静,但佩兰看得出,不论她伪装的多好,但有些躲避的动作便就是下意识里的。

她心中吃了一惊,更加笃定心中猜测。但显然宋相是不知道的,于是她便也没点破,借着给温迟迟藏身后的污秽,小声道:“温姑娘,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吗?”

温迟迟没理她,她便自顾自说:“姑娘不会不知道你便是祭品吧?大傩仪本就是鬼神祭祀活动,往日里都是在禁中办的,平头百姓自然不知晓这是要活人祭祀的,否则姑娘以为对你又是喷火,又是斩发是做什么呢。”

温迟迟捏紧了衣袖边,沉声道:“你撒谎。”

“我撒谎?骗你有什么好处?”佩兰给温迟迟翻过身来,给她擦正面,“除秽除秽,现在众人眼里你不就是那个‘秽’吗?只有宋相当着众人的面杀了你,撇清了同你的干系,才能明哲保身,你都不知道,因为你,外面是怎么骂他的。”

“别说了,我不信。”温迟迟冷冷道。

“你不会当真以为他对你有什么吧,可哪个男人能看到自己的女人受辱无动于衷呢?你就相信他?”说着,佩兰已然擦到温迟迟的面上,捻完最后一块蛋清,佩兰笑道,“啧啧,当真是可怜呢。”

说罢,转身就走。

温迟迟知道不该信她的话,却始终觉得心中晕晕的,眼底发涩。

怔了一瞬,反应过来时,宋也已然来到了她的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将她的额发拨到了耳后,“她跟你说了什么?”

温迟迟见他手伸过来,心下害怕,不住地往后避让,“没什么。”

“别信她。”宋也蹙了蹙眉头,缓声道。

温迟迟立即攥着他的袖子,颤声问:“要做什么?”

宋也不解地看着她,“除秽,你以为还能做什么。”

“不要怕,不会疼。”宋也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继而将她的手从袖子上拨了下来。

温迟迟手上骤然一空,重又攥住了他的袖子,宋也凝眉,不耐烦道:“都到了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矫情的,温迟迟?”

说罢,便又将她的手拿了下来,看着她,缓了声音,“你乖些,也少吃点苦头。”

温迟迟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她也不想相信佩兰所说的,可他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手拨开,眉间尽是不耐之色,她又凭什么相信他?

她再怎么样,也不能拿她自己的性命去赌。

她绝望地重又抓住了宋也的手腕,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呼出了一口气,这才下定了决心。她哑声道:“就算你不顾念我,那你也不能不顾念我们的孩子。”

宋也见她哭得眉梢红红的,鼻尖红红的,眉头皱了皱,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宋也一怔:“你说什么?”

温迟迟泪水已然决堤:“我似乎,有了身孕。”

宋也浑身僵住,那一刹那,风声疏狂,而后时间的缝隙被狠狠地拉开,一切都凝固、静止住了。

良久后,宋也哑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温迟迟惨淡地笑了笑:“兴许是在农户家有的。”

难怪那日见着她时,她呕吐不止,原来不是刻意装给他看。

这一路,她......

宋也一把反扣着她的手腕,死死地裹在手掌中,好像要将她捏碎,他恼怒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一早就告诉我,反而令孩子也跟着你受罪?”

温迟迟知道他心狠,却没想到他的心跟石头没什么差别,她扭过头,让眼泪掉了一会儿,才转过头看着他,“你以为我想吗?我......”

“别说了,就这样。”说罢,宋也没给温迟迟一丝说话的机会,便挥袖离开了。

宋也只觉得无法呼吸,他狼狈地转过身,头疼到压根没法直视她。

他过去是极想要一个和她的孩子的,如今他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它。

只恍惚地走回了原地,拎了拎弓,这才见着有人将温迟迟带回了台上。

宋也看着她,默了一瞬,才拿起两只箭矢搭在了弓上,屈臂伸展,随着手臂青筋凸起,弓也慢慢张开,正准备标准温迟迟之时,才发现她仍然楞在原地。

她不知道怎么做?宋也心中觉得隐隐的不对劲,凤眸在付清涟身上凌厉地扫过,里头尽是质问之色。

付清涟咳嗽了一声,只听站在她身边的佩兰道:“除秽时,须将双臂展开,否则天神恼怒,不肯接受祭品的。”

旁人没听过佩兰前头的一番活人祭祀的话,自然不会多想;可温迟迟听过,见着宋也张开弓箭,神色冰冷地对着他,又听见佩兰的这一番话,心中既觉得惶恐,又觉得可悲。

双腿已然发颤,没了力气,此时面上已然没了血色,一片苍白,温迟迟一点也不想死,然而佩兰却第一个上来捉住了她的手,将她摊开,又岔开了她的腿。

宋也瞧着前头的动作,自然也留意到了温迟迟状态的不对劲,又仔细地看了她一遍,才回头给了长柏一个眼神。

心中估算好了时间她腿软倒下去的时间,便又一次生冷地撑开弓,瞄准,正准备直直地射出去。

然而箭还未离弦,宋也却骤然发现温迟迟腿上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不断地往后退。

她身后空无一物,没有墙壁依托,只几根栏杆,很容易摔下去。

宋也动作停了下来,沉声道:“别往后退了。”

温迟迟哪里能听他的,只知道要往后退,再往后退,远离他一些,再远离他一些。

台上此时空无一人,只有那一只身姿单薄的伥鬼;而台下,自然没有人敢靠近她。

一是怕遭了一身晦气,而是前头有箭对着呢,万一面前这阴晴不定的相爷心中不舒坦了,松了箭,那可是要命的事。

宋也看着她的动作,心中骤然发紧,连忙转头给了长柏一个眼神。

就在长柏要悄声靠近温迟迟的时候,温迟迟却先一步察觉了出来,她厉声道:“别过来!”

只一步之遥,长柏自然不会听她的,就此停在原地。

见着长柏逼近的动作,温迟迟却连连往后退,“都说了别过来,再过来我便从这楼上跳下去!”

宋也目眦欲裂,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温迟迟,又要闹哪样?”

温迟迟害怕得双手颤抖,直至托到了小腹上,才给自己找回了些许勇气,她道:“我不闹哪样,我要你将弓箭收起来,告诉他们,我没有杀过人,从来没有!”

“温迟迟!”宋也看着她,心中窝起了一团火,呵斥道,“你脑子昏了是不是!”

温迟迟害怕到了极点,鼓足了勇气,将心中所想一股脑都说了出来,“那些菜叶子,鸡蛋砸在我身上,砸在它身上,你有半点动作吗?没有!所以的屈辱全都要我和它来承受,你还像个人吗?像个男人吗?”

那个它说的是什么,旁人不知,宋也却心知肚明。

看着温迟迟双目猩红的样子,宋也只觉得心中绞痛难忍,他哑声道:“有什么过来再说。”

温迟迟深深呼出一口气,“我要你现在就说,否则我便自此跳下去,从今往后你这个相爷同我这个伥鬼的关系便再别想洗掉,永远都别想。”

宋也静了片刻,无奈地笑了笑,垂下了眼眸,然后又抬起,眼中尽是狠厉与薄凉之色。

他复又搭起了弓箭,瞄准了她,冷冷道:“威胁我?我就问你,下来还是不下来!”

温迟迟了然地笑了笑,多么荒谬。

她心中已然如死灰,不想做任何挣扎,脚上却自发地受着求生欲的支配,不断往后退。

宋也垂眸,掩下了眼里的情绪,手果断地松开,“嗖”地一下箭矢便飞了出去。

温迟迟见着箭矢飞来,心中一惊,脚下打滑,直直地自栏杆外飞了出去。

“温迟迟——”

宋也目眦欲裂,毫不犹豫地跟着她往前去。

“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