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垂露珠

旦日是新岁之始, 祈福安泰的日子,穗饺之事便是一大不好的兆头,加之杨尚书身死, 朝中文士上疏弹劾, 奏而问之,民间更是愤怒不已,待考的科考生、举子、翰林学士更在有心人的煽动下纷纷集结、游说,联名上书请求抓住真凶,严惩凶手。

为了平复众怨,稳定朝局,皇城司与刑部动作很快, 当即便将几个涉案的宫人与主要负责的官员捉拿归案,尚食局并着尚食司的宫女与太监亦没有一人能逃过责罚。

丞相亲发敕令, 宣布年初五于禁中呈大傩仪,驱鬼逐疫,为民祈福。【注】

今日便是年初五, 温迟迟已经在牢狱中躺了好几日了。

那日见了宋也不欢而散, 他再没出现过。除了几个狱卒给她送过一条厚实的被子,供应每日的饭菜, 这几日温迟迟再没有见过旁的人。

刚进牢中头两日温迟迟小腹仍有些坠痛, 心中也总是觉着泛泛的恶心,仔细一想她的小日子推迟了也有十余天了, 温迟迟心中便隐隐地有了预感。

若是她的直觉没错的话, 那么孩子应当是他们暂住在乡下农户家的那段时间有的。

纵然郎中叮嘱过二人不可再行**, 宋也也满身的伤, 但房屋狭小, 里头只能容得下一张床和几只圆凳, 大冬天的,下头又冷,宋也便常常哄着她上床陪他一起躺着。

温迟迟不肯,他便沉了脸好半晌不理人,她端药来也不肯喝半口,温迟迟无奈,只好答应他。

通常都是他将她抱在怀中,没过一会儿便手脚不安生了起来,温迟迟顾念着他有伤,也都常常迁就他,他便没羞没臊地变本加厉,令人面红耳赤。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两个少年人初尝滋味,食髓知味,在乡下又没有事情做,这一做都是好些时候不停的。一间昏暗暖和的屋子,时间都尽数浪费在了床笫之间。

如今温迟迟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感受,自是不像阿嫂刚有孩子那般的欣喜,但也说不上对它有多厌恶。

只是她觉得有些惶恐,生怕自己第二日一醒来下身便见血了。

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除却在乡下的一段安稳宁静的日子,她与宋也之间便常常伴随着利用、猜忌、争吵。两个人从初识时的关系就是畸形的,遑论他们身份上的差距与对立。

宋也是一个心思缜密、心狠手辣的政客与野心家,将来会娶对自己有帮助的贤妻,身边莺燕环绕再正常不过。

可温迟迟过去十几年都在温暖有爱的环境中长大,便是四下邻里都没有纳妾有通房的,除却没钱缘故之外,着里头定然是有几分真情的,她从小自大向往的也正是这个,一夫一妻,男耕女织,再养两个孩子,男人在外头挣钱糊口,她相夫教子,一家和乐。

过去她兴许可以为着他过去对自己的几分好与看在孩子的份上忍让做小,可她也看清了他翻脸不认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本性,何况他将来会有许多孩子,与他而言兴许这孩子也没那般重要。

她都朝不保夕,凭什么就觉得他能待这个孩子好呢?

纵然温迟迟不舍,打心底里却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但它好像顽强得很,跟着她一路上颠簸,又进宫吃尽了苦头,也只是让她疼了两日,如今倒也没什么感受了。

牢中饭菜算不上太好,无论是品相还是口感都淡的跟水一样,让人难以下咽,这几日她的胃口也不是很好,每每闻见这些都犯恶心想呕吐,但她也不得不忍着用些,好歹里头有菜有肉,还有些油水。

前几日尚且还能用些,今日送来的早膳是油饼配着白米粥,饼面刚从油锅里捞出来,浑身焦黄,上头流着一圈油,搭在粥碗上,连粥汤都不清白了。

温迟迟只略捧着粥碗喝了两口还未经污染的米汤就忍不住了,一口呕了出来,喝进去的米汤兴许还未进入胃里便伴随着酸水一同呕了出来。

温迟迟蹲在地上,刚将碗放下来,便见着宋也神色肃穆地走了过来。

见着温迟迟,不由地拧了拧眉头,沉声问:“料准了今日我会过来,故意做给我看,想我怜惜你,放你出去?”

话说的刺耳,温迟迟错开眼睛,置若罔闻,就蹲在地上用粗糙的手绢沾了些茶水点在嘴角,擦拭秽物。

“看见本官还不下跪,你这阶下囚当真比本官的心性还要高。”宋也冷笑了两声,身后便有狱卒搬了一张椅子放在牢中。

宋也深深看了温迟迟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就着凳子径直坐了下去。

温迟迟不慌不忙地擦干净嘴角,将手绢收了起来,这才站直了身子直视宋也。

只见他身上一丝不苟地穿着深紫色官袍,头戴九梁冠,脚踩官靴,周身尽是清贵之气,与这阴暗潮湿的牢狱格格不入,偏偏他又翘着长腿,用他凌厉的凤眸在她身上扫了一圈。

温迟迟被他打量的不舒服,也只得给他磕头,行了个大礼,“丞相大人。”

宋也摩挲着手上的玄玉扳指,好一会儿才道:“起来吧。”

温迟迟应声而起,只见宋也身后又跟来了几个狱卒,手上端着托盘,上头放着衣裳、鞋子与面具,在长柏的指示下,两个狱卒将东西放在了温迟迟面前,这才守在了一边。

宋也直视温迟迟,又对着衣裳扬了扬下巴。

温迟迟猜到今日他过来的目的,前两日罪她已经应下,因而也没受过刑。如今过来应当就是要自己去参加那驱鬼的仪式,瞧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她便知晓她要在台上做的必然是那伥鬼。

温迟迟胃里翻涌之感还未完全平复,如今也只敛下眉,静静地立在原地,没有动。

宋也将她局促的样子看在眼中,只见破旧的囚衣罩在她身上,因着她身子单薄又纤细,更显得囚衣宽大,往上是细嫩的脖颈,再往上走便是一张白净的脸。

一头瀑布般的乌发铺在身后。不挽发髻,披肩散发,着实不算什么好模样。

她不动,也不看自己,宋也面色沉了又沉,语气却出奇的平静,他命令她:“换衣裳。”

温迟迟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四周,他四周还站着长柏与几个狱卒,宋也没有叫他们退下去的意思,这么些男子在,她又怎么换?

温迟迟面带诧异之色:“在这里?”

宋也不语,挑眉看她。

就这么冷静地看着宋也,温迟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放下了袖笼底下收紧的手,半晌后错开了眼睛,了然地点了点头,“好,我听大人的。”

安安静静,柔顺恭谨,没有张牙舞爪,亦没有像那日一般抱着他哭着说自己害怕,眉目平和,情绪淡淡地地就像在对待一个陌生人,宋也只觉得呼吸一窒,心蓦然被人攥住,渐渐疼了起来。

宋也扶着黄花梨交椅,关节渐渐苍白,生生将这些难堪的滋味驱逐了出去。

宋也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冷笑道:“既然如此,还愣着做什么。”

温迟迟了然地笑了笑,将两个托盘里头的衣物合在一起,空出来一个预备接自己一会儿褪下来的衣裳。

她动作很是流畅,毫不拖泥带水,两下三下便将御寒的袄子褪了下来,接着便去扯自己腰间系的带子。

宋也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件地减少,身上越来越轻薄,底下身子的曲线便越来越玲珑,目光沉了又沉,脸色也越发难看。

直至她去扯自己的腰带,宋也见她的手去勾,心中的恼火更甚,刚想说这次便算了,话刚到嘴边,哪只温迟迟毫无半点忸怩与羞涩,手轻轻一勾,干脆得很。

只见一片雪白骤然出现在眼前,宋也心内顿时气血翻涌,不做他想,即刻从椅子上出来,快步走到温迟迟身边,一把将她搂在了怀中,将她滑落的衣裳从臂弯它提到了肩上。

转头,看向身后站着的几个男人,沉声道:“滚!”

宋也牙咬的咯吱作响,掐着温迟迟腰际的手越收越紧,温迟迟嘶了一声,连忙挣开,避开了小腹,深呼了一口气,用手去推他,“我难受。”

宋也眸子狭长,本就显得薄凉,此时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恼意与愠火,浑身上下都散着一股凌厉之气。

“难受?”宋也将她死死地钳在怀中,贴在她耳边,声音嘶哑道,“难受为什么不跪下求我,说求我放了你,求我不要让你脱衣裳,求我带你出去。”

他眼神更加幽暗,狠厉地叼住她的耳垂,沉声问:“说啊,为什么?”

温迟迟浑身僵住,只觉得耳边酥麻,她顿了会儿,淡道:“你捏着我的腰,让我觉得很不好受。”

宋也又将她的腰箍在了手里,恨不得揉进身体之中,冷冷地笑了笑,“你少装作听不懂我的话,我说的什么,什么意思,你都明白。”

温迟迟面无表情地否认道:“你想错了,我愚钝,没那么懂得人心,更不懂你。”

说着,便觉得呼吸一窒,他的胸膛很暖和,此时搂着她,近乎让她喘不过气,胃里本就不舒服,此时身子更加难受。

“囚衣是粗糙麻布所制,牢狱中满是恶臭味,草席上更遍及了灰尘,我又蓬头垢面,数日不曾清洗,郎君好洁,朝衣朝冠,一身端重,搂着这样的污秽之身,心中就没有半分芥蒂吗?”

宋也怔了一瞬。

温迟迟微微侧开头,只觉得耳上一重,淡淡的血腥之气便开始往鼻腔之中涌,她连忙伸出双臂,要将宋也推开。

却不想越推他,身上倒越重,勒得她腰侧两边的软肉生疼,眼泪近乎要落下来。

温迟迟抓着他的手,声音颤抖:“松手。”

“温迟迟,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要推开我还是求我?”宋也垂眸看她。

温迟迟哑声问:“求你,我就能走了吗?再不必受这些屈辱了吗?”

宋也面色不大好看,这几日他白日里应付着朝中大臣与族中亲戚,就连夜里也处理公文到大半夜,繁忙至此,却始终难以入眠。

最终还是他败了阵不是么,撇下众多事务,一大早便请了太医带着他来了牢里,然而他看见的什么?

付家的马车。

虽叫人将人拦了下来,那昨日呢,前日呢,他就没有来与她私会,暗度陈仓?既然如此,那还要他请什么太医?

宋也转身挥袖离开,面上淡然,心中却始觉得终如鲠在喉。

想到这,宋也不由地自嘲着笑了笑,也许吧,倘若她对他能再软和一些,哄得他耳目闭塞,蛊心丧志,有些东西他也不是不可以徐徐图谋,他也不是不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

然而她是怎么对他的,回京的路上他等了一路,她便冷眼看着他与盘雪在一块,一句话也不曾主动对他说过,刚到京中,她的眼神便落到了旁人身上,与旁人拉拉扯扯。

要不是见过她为着付家那条狗顶撞他,伤他,为着荷包可以连命都不要,他近乎要以为这女人的心是心头做的。

可惜如今晚了,网已经布好,箭已经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还不至于为着一个女人,耽误了大事。

宋也瞧着她苍白的面色,喉头发紧,却讥笑道:“你觉得可能么......”

还未说完,便见着温迟迟趁着他失神,用尽了力气,扯开了搭在她腰间的手,脆生生地跪了下去。

温迟迟一边跪着一边叩首,“迟迟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迟迟。”

极其温和柔软的声音,乍听没有情绪,冷冷清清,细听来尾音尚且在发颤。

“放过你,你又能去哪?”宋也低声笑道。

他错过头去不看温迟迟,语气出奇的冷硬与决绝,“做梦吧,换衣服。”

温迟迟看着他,面上却带了笑意,“今日过后呢,你羞辱完我又准备做什么,将我送进宫中?”

“是啊,你说的不错,我是还要将你送进宫中。”宋也面上柔和,语气温柔,说的话却相当残忍,“好日子给你你又不过,能怨我么,嗯?你求人难道也是这种态度吗?”

宋也贴近,温迟迟直视他,这才能看清楚他的脸,上头躺着淡淡的红痕,她不由地失神了片刻,五日前,他对她用强,她浑身没了主意,扇了他一巴掌这才能挣脱开。

自她进了狱中便再没有照过镜子,可她再清楚不过,她面上的痕迹,恐怕不比宋也好到哪里去。虽不是他动的手,可推根结底还不是他的手笔么?

而她呢,兴许还怀了他的孩子。

求也求过了,可是有用吗?

温迟迟脸色很不好看,说是惨白也不为过,心中只觉得很可悲。

她将手托在腰侧,鼓足了勇气,“宋也。”

她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很无礼,可她不能想那么多,只深吸了一口气,问他:“你这样待我,又想过将我怎么办吗?是,你也许将来会有正妻,有许多姬妾,可在杭州......”

“闭嘴!”宋也厉声呵斥道。

过去的那些,于他而言便就是奇耻大辱,他听不得,也不许旁人说得。

就像他可以纵容盘雪做许多事情,就连她吃他同温迟迟的醋他也不会计较,但她倘若追着自己问在杭州同温迟迟的事,他也定然会翻脸。

温迟迟被他的呵斥声打断,还未说话,眼泪便已经掉下来了,她哽咽着说:“你给我挡了两箭,将马匹给了我护着我走,带着我跳下山崖,又忍着一身伤抱着我走了一路。在乡下的农户家,我们躺在**听风声呼啸,你没日没夜地给我雕木簪,半夜里脚抽筋,也是你给我摁了一夜。在院子里晒太阳,你还说会在院子中给我种海棠和月桂......”

她哽咽着,将这些如数家珍如数家禽地倒了出来,滚滚地眼珠不断地往下掉,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这些,都不是真的吗,都不算数吗?”她哭得已然背过了气,腰背偻着,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在颤抖。

宋也瞧着,不由地觉得心脏揪得疼,不由地呼吸一窒,他哑声道:“原来你都知道。”

温迟迟从地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扑进了他的怀里,环着他的腰,笨拙而小心翼翼地靠着他,“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不想继续在这住着了,这儿很多老鼠,宫里太冷寂了,深红的墙门我瞧着害怕,你带走走吧,郎君,我不要穿囚衣,也不要穿鬼怪的衣服扮鬼......我还有了......”

宋也垂眸看她,神情认真而又清醒,冷声打断了她:“不行。”

迟迟已然拿着他的手往小腹靠,听了他这般残忍的话,手不由地顿在了半空中,话说了一半也卡在了嗓子中,温迟迟只觉得耳朵在轰鸣,浑身失去了力气。

温迟迟张了张嘴,讪讪地收回了手,不消片刻便回过神,学着他的样子讥讽地笑了笑,擦干了眼泪,便转了身,干脆而又麻利褪下衣裳,又换上旁的。

宋也看着温迟迟收放自如的泪水,又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硬生生地怪异之感从心中驱了出去。

宋也喉头发紧,无力地笑了笑,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待你很好,只要你一哭,再说些好听的,我便束手无策了?”

温迟迟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换衣裳的手一顿,“可事实是,我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是,你确实没有。”

宋也走回去,重又坐在了椅子里,看着她换好了衣裳,才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过了半晌,他哑声道:“若事情办的成功,过往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该是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如何才算成功呢,郎君?”温迟迟换好衣裳看他,轻轻摇了摇头。

或许他早两刻说出这话,有些事便不一样了,只可惜,她的勇气不多,孤掷一注地投了出去便再不能挤不出一点。

错过便就是错过了。

作者有话说:

多了两千(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