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如雪(上)

不过带着如慧,也是有好处的。

他说他刚巧自东边而来,也途径过瑞临,熟悉这一带的路,倒省了我认路的麻烦,只管让他在前面领着,我一边后面跟着,一边再努力教九枝多学一些话。

成果显著,九枝已经可以一口气说六个字了。

我也没亏待如慧,歇息吃饭的时候,都分了他一份。虽然嘴上说不管他的饭,他也同意,但这死和尚化缘惯了,身上拢共也没带多少吃的,总不能我吃着他看着吧。

这样走了两日,按路程,再过半天,就该到思南以东的宁安城了。

可这一日,我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怎么……前头全是荒山啊……

“如慧,你确定是这么走么?”我问和尚。

如慧居然也一脸迷惑。“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什么叫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傻了,“你不是说你认得路?”

如慧四下看了看。“贫僧记得转过那个山口,便该是往这边走的,但这条路,却似乎没走过……”

……那不就是迷路了吗!

“你说的那个山口,是哪个山口?”我有不详的预感,“什么时候经过的?”

果然,他没让我失望。“昨日……早上。”如慧说。

行了,这回连回头的时机都没了。

但往前走,又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正一筹莫展,九枝忽然吸了吸鼻子。

“有人。”他说。

我刚要问这荒山野岭哪来的人,九枝已经两步跑出去,从一堆乱石下面揪出了一个身形矮小的男子。

他扯着男子的头发,急得男子在半空里疯狂踢脚。

“大仙轻些!”男子尖声喊,“要秃了!要秃了!”

我仔细一看,不禁想笑,这是个小山神啊。

示意九枝把他放下,我才发现,这山神站直了还不到我腰际,尖嘴猴腮,大概是个猴子之类的妖怪升了仙班,在这里守山的。

“山君,”我蹲下,和他平视,“怎么称呼?”

山君揉揉头发,怨恨地看了九枝一眼,但他也知道九枝不好惹,没敢多说话。

“槐石君。”他咕哝道。

“槐石君,”我点点头,“请问你一下,往宁安城的路,是这个方向吗?”

“宁安城?”槐石君皱起眉头,“宁安城在东北边呢,你们走反了啊,这是往东南去的。”

我瞥了一下如慧。死和尚闭起眼来念经,假装没听见。

“那……槐石君知道要去宁安的话,除了走回头路,还有别的办法吗?”我又问。

“也是有的,”小山神答,“你们继续往前走,出了这片山,有条往北的小道,再走三四日,就差不多能到了。”

嗯,三四日。

我真想把如慧和尚就地埋了。

“这附近可有村落,能给我们歇歇脚的?”我再问。

小山神想了想。“我记得前面有个村子,约莫半日的脚程吧,但不在我值守的地界内,不知眼下还在不在了,这地方总有旱涝,有些村子搬来搬去的,也是常事。”

“说起来,”他又道,“前阵子还有个人问起这个村子,还不知道他找到没有。”

“什么人?”我随口问。

“一名男子,”小山神说,“非僧非道,但有些本事,我本来在地里静修的,他一把就将我拘起来了。”

我一下非常好奇,难道也是个玄师?

“他说过要去那个村子做什么吗?”

“说是找人,”槐石君道,“看他样子,应该是赶了很远的路,脏兮兮的,还问我在这里当值了多久,我说也才两年,他就走了。”

“这是何时的事了?”

“五日前。”

五日前……那大概是碰不到了,若是那人还在村子里,我倒想见一见,是玄师的话最好,可以问问他云鸣山在哪里,我还有把剑要交出去呢。

谢过山神,我和九枝、如慧接着前行。如慧下意识要走在前头,被我喊住了。

“您老还是跟着我走吧。”我说。

不然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这片山啊。

一直走到天黑透,终于找到了山神说的那个村子。

转过一个山坳,先是远处透出一点光,接着光点越来越多,我还纳闷大晚上的这种小山村怎么会生火,走过去吓了一跳。

村口站着黑压压一大片人,手里都举着火把,站在最前面的还拿着叉子铁锹,像是在防备什么。

看见我们离近,人群瞬间**起来。

“来了!来了!”

“拿武器!”

“别让他进村!”

我们没来得及表明身份,已经被十几个村人拦住,这些人面带惊恐,用各类铁器指着我们,但后面人递上火把,照亮我们的面孔之后,他们又都愣住了。

“不是他!”

“你们是什么人?”

“到我们村做什么?”

这七嘴八舌的,我该回答哪个?

幸而人群里又走出一个上年纪的人,他抬起一只手,所有人都安静了。

“我乃这山村的村长,”这人差不多四五十岁的模样,“三位深夜驾临鄙村,可有何事?”

“我们……借宿。”我说。

“借宿?那还请回吧,”村长冷冷地说,“村子近日不太平,不便收留外人,抱歉了。”

他说完,几个村人就要把我们往外赶,我强行上前一步,问村长:“敢问是因何不太平?”

“与你无关,”村长道,转身就要走,“总之眼下村里绝不可进外人,三位自便吧!”

“等一下!”我喊,“若是有山贼强盗,我们可以帮忙,若是邪魔妖怪,这位师父就是专对付这些的!”

我一把将如慧和尚从后头拎了出来。

“有灵你这是何意?”如慧小声问我,“明明你才是——”

“我要说我是玄师,他们未必懂,”我低声说,“你是和尚,能让人信服。”

如慧还是不情不愿。“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打不打?”我手上暗自用力,“不打也行,我把你扔在这儿,以后你自己走吧,我看你能活多久,敢不敢?”

“贫僧是除妖的。”如慧正色,高声对村长说。

这就对了嘛。

村长立刻转回了身,上下打量如慧一番。“师父当真可以?”

“那当然,”我抢在如慧前头说,“我们师父可是东海玉门宗数一数二的大师,一路上不知杀了多少妖怪了,我们俩是带发修行,给师父打打下手。”

我看一眼九枝,九枝在一边拼命点头。

估计村长也不知道什么是东海玉门宗,但如慧一身正气,法相庄严,倒不由他不信。

“那太好了,”他走过来,语气毕恭毕敬,“难得师父愿意相助,村子终于有救了。”

“村长可否说一说,你们为何这样如临大敌?”我问,“是什么妖怪这么可怕?”

村长叹口气。“只是一只妖怪,也便罢了,村子遇上的,是一群妖怪……”

一群妖怪?

“我没感觉到这附近有妖啊。”我又看看九枝,九枝也摇摇头。

“这些妖怪都是忽来忽去的,”村长说,“我等也不确定何时出现。”

“怎会缠上你们的?”我再问。

村长又叹口气:“唉,一两句也说不清,三位师父进村来吧,我同你们慢慢讲。”

“有吃的吗?”九枝张口就问。

村长愣了一下。“有。”

“三娃!”他喊旁边一个村人,“你带人继续警戒,再叫你婆娘送些吃的到我屋里去。”

见来了能人,一众村人显然松了口气,照村长嘱咐各自忙活。“师父,您先请。”我装出徒弟该有的样子,悄悄狠推了如慧一把,让他机灵点。

这村子倒是很干净,但也看得出来挺穷的,都是些好像从没翻新过的老屋,上了年头,我怀疑九枝使劲吹口气,这些房子就要塌。

村长家也只是稍好一些。他迎我们进去,点上一盏破油灯,勉强能照出点亮。

“我们这是个旧山村,”他说,“三位师父来时应该都看见了,山路崎岖,和外面不通畅,不过仅仅自给自足,而且女子不多,这些年人丁渐渐也少了不少。”

“那妖怪是……”我把话拉回正题。

说到妖怪,村长一下老了几岁。“我也不太懂,我在村里住了这几十年,一直平安无事,但不知为何,几日前忽然从村外出来数不清的妖怪,要为害村人。”

“吃人吗?”我问。

“不吃,”村长说,“可是……它们说要把村子里的人,全部杀光。”

我和如慧对视一眼,彼此都很诧异。

“可有看清这些妖怪的长相?”我接着问。

“长什么样的都有,”说到妖怪的长相,村长打了个冷颤,“我少时跟着家父上山打猎,妖怪也是遇过的,可长成这些样子的,真见所未见。”

看他也不像胆小的人,吓成这样,那些妖怪是长得多诡异?

“个个都会说话?”我问。

“倒不是,”村长答,“只有一只领头的会说话。”

“就是它说,要杀尽全村的人?”

“是。”

我皱起眉头。“你们村子,同妖怪结过仇怨么?”

“村子世代坐落在这里,少说也有百多年了,平日也就是种种地、打打猎,能和妖怪结下什么仇怨?”村长苦笑。

那可就怪了,无仇无怨的,这群妖怎么会和村人过不去?

我想起宋问远,知道这话不能全信,打算再试探一下。

还没盘算好语句,村长看了看门口,面露不满。

“怎么还没把饭送过来,”他说,“村里这帮婆娘,越来越懒了,真是欠揍。”

这话听得我不舒服,但也不好说什么。

“饭不打紧,还是先说这件事吧,”我继续往下问,“那群妖怪,是每夜都来吗?”

村长摇头。“几日前来过一次,只在村口叫嚣了几句,说五日后再来,所以今晚我才带村里人彻夜守着,幸亏三位师父恰好路过,不然我全村,怕是要一个不剩……”

“当时也没对你们下手?”

“没有,”村长又摇头,“不过,村里是有一个男丁失踪了。”

“失踪了?”

“就是妖怪头次来的那一晚失踪的,”村长说,“这没种的东西,估计是偷偷跑了,家里的值钱物件都收拾走了。”

“妖怪就在村外,他跑得掉?”

“肯定被吃掉了,”村长面色阴冷,“该,连他老爹都不管,让妖怪嚼碎都便宜了他。”

如慧口念“阿弥陀佛”,神情显得好像很悲戚,其实暗里又和我对视一眼。他的感觉应该和我一样,这座村子,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且粗略算算,离天明还有大概两个多时辰,妖怪要来的话,应该不会很久了。

时候不多,我站起身。“村长,方便的话,我想在村子里四处瞧瞧,可以么?”

村长犹疑须臾。“好,趁妖怪还没来,我带你去。”

“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我三人来的路上,遇见个山神说,五日前有过一名男子,要找这个村,村长可有见过他?”

村长愣了一下。“男子……应该没有。”

“会不会被妖怪捉了?”他叹口气,“造孽啊。”

我看看他,没说话,示意如慧还是走前头。九枝一直眼巴巴地等饭,我瞪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地跟上。

村子不大,不多时就转了一圈,我暗自结了印在手里,但到最后,也没查探出来哪里和妖怪有关。

倒是有座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村长,那栋屋是做什么的?”我指着屋子问,“为什么窗子都用泥封了?”

这屋子在村落一角,不只两面窗户都封死,门上还上了把大铁锁。

“啊,这屋……”村长一时迟疑,“这屋之前无端病死过人,村里觉得不吉利,就不给人住了,封起来……是怕有小孩子不慎跑进去。”

我不动声色。“直接拆掉不好么?”

“这……好歹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可轻动啊。”村长说。

我看他手在轻抖,心知肯定没那么简单,刚要再问,村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很快,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村长!”隔得老远他就喊,“来、来了!”

“来了?”村长面色一变,“师父,快,快同我去!”

这下不用我提醒,如慧也知道拔腿就走,我紧随其后。虽然我还有疑问没解开,但眼下还是妖怪重要些。

冲到村口,我还以为我进了地府。

村人四下乱跑,弄熄了几支火把,村口有些暗,可还是看得分明,向这边飞速逼近的,是一群形貌可怖的怪物,一只只周身漆黑,奇形怪状,看不出来哪是身子哪是头。

离我最近的一个,有三条手臂,其中一条手臂上还生了七八对眼睛。

……这都是什么啊。

难怪村长一提起妖怪就打哆嗦,这确实超出了常人所能理解,不像人也不像妖,更像是一堆恶鬼被地府里的差役叉成一处,预备下油锅的模样。

这样的怪物,后面还有一大片,挤满了村外的山路,一眼看不到头。

不过尽管这些东西长得不像妖怪,妖气还是汹涌而来,只是这妖气也诡异,时弱时强,纷乱无章,找不到源头。

有几个村人还大着胆子在前面阻拦,眼看群妖越离越近,吓得扔下手上的铁器就跑。

“师、师父,”村长已经走不动路了,“全靠三位师父了!你们可不要不管啊!”

怎么可能不管。

好歹是玄师,我自是不能放妖怪为害,于是一边拿出生墨笔飞快书画,一边大步逆着村人迎上去。

“如慧,你行么?”我问。

如慧和尚默默地从背上解下长棍。“行。”他说。

他双足一踏,脚下青光顿起,化出一朵宝莲,棍子舞得呼呼生风,夹带着法力,随手就把最前面的一只妖怪打个粉碎。

我也祭起咒术,阻挡着那些狂扑上来的邪物。九枝守在我身边,挥动他的枝条藤蔓,护着我照顾不到的方位。

这些妖怪倒是很好收拾,根本没有什么威胁,也好像没有什么自己的意识,看见人便往上扑,完全不要命一样。

就是……实在太多了。

我从没和这么多妖怪打过,清掉一片又上来一片,如慧已经喘起了粗气,这样下去,最后结果怕就是我们三个精疲力竭,再被妖怪吃掉。

打着打着,我也越发觉得奇怪,寻常妖怪,断不可能是这样,每次杀掉一个,我都感觉它们只是空有一副身子,不像是禽兽草木化成的。

四周漫溢的妖气,也并非来自它们。

“九枝!”我喊道,“你觉出来了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我相信九枝一定能懂,何况以他的聪慧,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

九枝点点头。

“这些妖,都不是真的。”他挪到我身边,说。

“幻象?”

“不……”九枝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有人……驱使的。”

“你的意思是,”我说,“这些妖是有人召集来的,眼下都是他在操控,对么?”

“对。”

可到底是如何操控的?一个人同时驱使这么多妖怪,真的可能吗?

正想着,一旁的和尚忽然停下了动作,盯着手上的长棍看了看。

“这是何物?”他低声说。我看到长棍顶端缠了几根亮闪闪的东西,细细的,是丝线?

再仔细看去,近处的每只妖怪身后,都牵着一根这样的白色丝线,方才没注意,天又太暗了,却错过了这个异状。

我恍然大悟,也心底一寒,这里少说也有五六百只妖怪,每只妖怪都用丝线驭使,这是什么样的法术?

“九枝,你能看见妖怪背后的丝线吗?”我问。

九枝聚精会神地看过去。“能看见。”

“这些丝线的起始在哪里?”

九枝又看一看。“在那边。”他指指西侧一处地方。

“多远?”

“……”九枝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描述。

“手给我!”我喊着,分了一只手过去,和他紧紧相握。

少顷,九枝的另一只手冒出了金光,我念了道诀,从我身上把咒术移入九枝体内,混着他的妖力和枝条,生出了一道长长的法器,像枪戟一般。

“去!”我手一指,法器破空而起,飞过一众妖怪,径直向九枝探出的位置而去。

法器落下,耳边响起一声凄厉的嘶喊,几乎同时,刚才还凶残万分的满山妖怪,忽然全都迟滞了,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抓到他了!”我立刻带着九枝和如慧冲出去,从密密麻麻的妖群中跑过。本来牵着它们的丝线,瞬间泄了力,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跑出去不到半里,终于在一面山坡上看到了这一切的元凶。

但我还是愣了一下。

这不是个人啊。

地上摊开一堆雪白的东西,细看去都是一样的丝线,但又不是普通丝线,更像是……头发?

错愕间,这堆白发忽而动了。

还好,真的是个人,只不过看上去如同鬼一般,满头细长的银丝,一部分伸向那几百只妖怪,一部分散乱垂于地下。

不是亲眼所见,我绝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能用头发来驾驭妖怪。

这人发出粗重的喘息,用手拢开额前的长发,下面竟是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庞,只是形销骨立,状若骷髅,单这样站立,几乎都要站不住。

她完全不理会我们三人,颤抖着拿另一只手去拔我的法器。法器深深扎入她左肩,穿透而过,女子痛到几次嘶声,都没拔出来。

“别动了,”我忍不住说,“你法力被封印,拔不出来的,越拔越痛。”

“你莫管!”女子咆哮一声,“你们是何人?为何阻我?”

“你先说你是谁。”我说。

“与你无关!”女子狠狠地斜睨着我,“你们是这天杀的村人雇来的?替这些人做事,不怕遭报应吗?”

“我们只是路过,”我赶紧说,“见到妖怪袭村,本着道义出手相助。”

“道义?道义?”女子放声大笑,“好一个道义!你可知他们做过什么?”

“我正想问,”我说,“这些妖怪,都是你召出来的?”

“不错,”女子答,“我只恨自己术法不济,妖怪还不够多,不能把他们碎尸万段!”

“那,五日前,西边小山神撞见的人,就是你?”我猜了个大概,她现在的模样似人似鬼的,白发敷面,声音又哑,那槐石君估计想错了,把她当成了男子。

“你说那只猴子?”女子点头,“那该是了。”

“所以,这村子的人,究竟做了何事?”我问。

女子冷笑起来。“你在村子里,可见过一栋被封起来的房屋?”

“见过。”

“如果我告诉你,那屋里曾经关过一位姑娘呢?”女子道。

这一句问话像一道炸雷,顷刻间把这一日我遇过的种种,全部连结起来。

被封死的旧屋、村长的万般掩盖、破漏百出的谎言……我似乎明白了,这里发生过什么,心口一紧,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撅住。

“你……”我不知该怎么说。

“我就是来找她的。”女子说。

“她死了,是么?”我又问。

一滴清泪沿着女子眼角流下,但转瞬间她又恢复了之前的狠厉。“这你不用多问,你只需知道,这村子恶贯满盈,他们该死,你们就不要再拦着我了。”

“我想知道,”我坚持说,“我必须清楚事情原委,才能决定如何做。”

女子与我对视良久,叹了口气。

“那就给你知道。”她说着,头发仿似活过了来,迎空飞舞,如两扇门向我敞开。“你们谁若不怕,便上前两步。”她又道。

我想了想,往前走过去。

九枝二话不说就随我同样上前。如慧略一迟疑,也拔足跟上。

走到离女子只有半步远的地方,两侧的白发忽然聚拢,把我三人包裹在其中。

“娘子……”九枝紧张地看我一眼。

我摸摸他的手,示意他少安毋躁。虽然头回见一个人的头发可以这般变化,心里有些毛毛的,但我感觉到,女子对我们没有恶意,发丝间,还有些暖。

“你们一个佛家子弟,一个是妖,一个身负法术,”女子轻声道,“该不需我多言,自己当可看见。”

我也确实看见了。

宁安地带,一座坊内有两户人家,世代比邻而居,一户姓沈,一户姓雷。沈家有女唤若君,雷家有女唤碧遥。

两个孩子同年同日而生,出生时,坊外一棵茉莉恰好盛放,一根枝桠分了两朵,各自伸进这两户院内,两家人由是分外欢喜,只道一对女娃同时里投胎,分入二家,是天定的吉祥,还烧香敬神,拜了那茉莉,给两个孩子定下了姐妹之谊。

自此两个女童便一起玩耍着长大,又一道念了私塾,情意渐密,难以割舍,说好今后长大了,若有中意的儿郎,就嫁人,买两栋隔墙的房子,日日相见。

如若没有,二人便并肩远行,骑两匹马,游遍四海去。

待到两女十七岁那年,却出了岔子。

碧遥同家人出游,行至宁安以南的群山,遇上山贼拦路劫财,所幸平州府下一支骑军刚巧路过,才赶在车马将被山贼追上时,救下了他们。

可碧遥乘坐的大车,马受了惊,跑上一道山崖,从崖上跌了下去。

官府差人去崖下寻了三日,只见到摔碎的车和摔死的马,未寻到人,只好当碧遥已经殒命。

事发之际,若君正随爹爹至外城访友,等得到消息,匆忙返家,沈家已为亡故的女儿操办了丧事。

若君心若死灰,悲痛至极,几日不眠不休,深居闺中,夜夜为碧遥啼哭守灵。

再出房时,一头青丝,竟哭成了白雪。

她也道碧遥已死,可此后隔了几天,自一夜开始,接连三夜,她每番入睡,都会在梦中见到碧遥。

梦里,碧遥躲在一栋破屋一角,形容枯槁,反复念着她的名字。

沈家人皆言,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若君一心认定,碧遥并未死。

不顾家人劝阻,若君打点行装,毅然离家,要将碧遥找回来。

沈家有一位远房宗亲,很小时家就破落了,和娘亲不知去往了何方,传言道他爹爹是被他娘亲所杀,但也没有实证,官府便不了了之。

若君十岁那年,这名宗亲突然现身宁安,他已长大成人,对过去的事只推说不记得,还说自己学了些本事,如今行走四方,恰好路过此地,就前来拜谒一下。

沈家爹爹心善,招待他住过一晚,男子暗地给年幼的若君遗下一本书,叮嘱她,长大后如遇到劫难,再翻开此书。

离家后,若君第一次读起这本书,才知道这男子上了一座山,学到了各类术法。他天资过人,最终自成一派,却不为山上仙人所容,便又下了山,独自云游。

而这书里,还料知了,若君十七岁时,会有一劫。

也给了她参考之法。

若君日夜修习书中所写,得了灵思,可唤妖物,白发也狂乱生长,不多日就已长及垂地。

也是靠了习来的术法,她一路寻索,终在几日前,发现碧遥就在这座山村里。

她向村人质问,村人自然不认,若君唤出几十只妖怪,一番恫吓,才知道碧遥遭遇了什么。

若君大怒,放言要屠尽此村。

只是她需要一定时日,积攒气力,这五日,她一直躲于山中,一边监看着村人,一边召集了数百妖物,用发丝为牵制,号令群妖。

直到方才那场恶战。

白发退去,我向后倒走两步,只觉心慌气短。九枝也愣在当场。

“罪过啊,罪过。”如慧和尚不住摇头,紧闭起眼,低声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

“你说,他们不该死么?”沈若君颤声问。

我还是说不出话。

自打下山以来,我以为已见够了世间肮脏与荒唐,也觉得快能做到处变不惊,但刚才从沈若君的回忆里看到的事,还是令我撼动,此刻我心里只有消不去的忿怒。

那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子,他们如何做得出?

“我……先帮你取下法器吧。”我说。

法器很好拿走,我一手扶住若君的肩膀,一手轻拉,就将法器取了下来。

但触及她身子的一刹那,却感到一丝异样。

她并没有流血。

我没吭声,佯装收起法器,暗自又偷偷捏了道咒,往她身上探了一探。

探出来的结果,让我心底一凉。

我悄悄半抬起头,对上九枝的目光。九枝的感觉和我一样,我轻轻摇头,暗示他现在先不要说。还不到时候。

若君没有察觉。她用力咳嗽了两声,擦擦嘴角,深吸一口气。

“你不会再拦我了吧?”她说,“我只和这个村子有仇怨,屠完村子,我便收起法术,以后都不再用了,那些妖也只听命于我,事情结束后我自会处理,绝不害到无关的人。”

我看看她。

“不,”我说,“只听你一个人的说辞,还不够,我带你去村人面前,我还有些事要问。”

若君盯了我半晌,勉强点点头。

她一只手举不起来,我靠近前,替她拢起长长的白发,束在一起,又叫九枝变出一些藤条,简单编成网子,将她头发兜住。

“一会儿你就待在这个男人身后,”我指一指九枝,“我不提起你,你莫出来,好么?”

沈若君突然顺从了许多,她合上眼,算是默许了。

为她梳发的时候,我认真端详了她的脸。这张近乎枯干的脸上,遍布沟壑,早已看不出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模样。她受了多大的罪啊……

“我们走吧。”我说。

重又穿过呆立在四周的妖怪,村长正带着胆大的村人在村口等我们。

“三位师父,无事了吗?”不等我们走近,他忙不迭地问,“那人——那妖首死了吗?”

“死了,”我面无表情,“妖首被我师父杀了,等天亮,这些妖怪就都不在了。”

村长和左右的人互相看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感恩三位师父大恩大德!”他纳头便要拜,“我全村都忘不掉师父们的恩情——”

“先等一等,”我无动于衷,“妖首是死了,但还有个人,我想请村长见一见。”

“谁?”村长不解。

“若君,出来吧。”我说。

九枝往旁边一让,瘦削如木的沈若君满脸恨意,从他后面走出来。

“五日不见了,村长。”她说。

村长大惊失措。“你、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