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如雪(下)

“我不该活着?”沈若君冷笑,“是了,我死了便最好,我死了,碧遥的事,就不再有人会知道了,对么?!”

村长周身剧震。他瞪着若君许久,忽然举起手上的铁叉,对准若君便刺下去——

一声脆响。铁叉停在半途。九枝从若君身侧前跨一步,死死攥住叉柄。村长抽了两下抽不动,看到九枝阴冷的神情,吓得松了手。

“别忙动手啊,村长,”我说,“我还有话要问你的。”

“问、问什么?”村长勉强敛了下心神。

“村里那栋封死的房屋,里面住过谁?”我问。

村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迟疑片刻,恶狠狠地说:“我已经答过你了!那里只住过一个病死的村人!”

“你放屁!”若君怒吼,“五日前你都已承认了!那是关碧遥的地方!”

“谁可证明?”村长显然是铁了心要掩盖,“你说是便是?碧遥又是谁?有人认识吗?”

他左右看看,几个村子里的男子都忙不迭摇头。

若君怒视着他,须臾,神色又一冷。

“有没有人认识,你问他吧。”

她说着,头上白发舞动起来,原本散布在村外的妖怪有了动静,齐齐移向两边,空出一条路,紧接着,一根发丝自远而近,拖过来一具茧一样的东西。

若君把这东西甩在我们和村长中间。我才看清,这茧是几缕白发缠绕裹成的,有一人那么长。

同时,若君收起了一部分发丝,茧的一端层层剥开,露出一张人脸。男子的脸。

我听到有村人倒吸了一口气。

“村长,这人你总该认得吧?”若君对村长说。

村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管怔怔地盯着那张人脸。

我在一旁始终没插手,只听着如慧闭起眼又在念经。茧里这人我倒认识,此前在若君的记忆里,已经见过了。

而村长的反应,我也不觉奇怪。

若君第一次来到这村子时,只知道碧遥当曾在此居住,并不确知碧遥的遭遇,任她怎么拿妖怪威吓逼问,村人都坚称只是收留过碧遥,但后来人跑了,他们也没找到。

无法,若君便留下屠尽全村的话,躲入山里冷眼旁观。

她本是想,一边召集妖怪,一边静待这五天里,村子自己生乱,让她找到入手之处。她不信面对生死大事,这些人还能保持同气一心。

果然,她等到第二日,就有了动静。

不过她也没想到,等出来的是具死尸。

那日深夜,三个村人鬼鬼祟祟,抬着一具尸首从村口走出,绕到山后,又将这具尸首扔进了一道山沟里。

他们可能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但若君赶过去时,发现此人虽然受了重伤,命悬一线,却还有一口气在。

也是从这个人口中,她得知了她想知道的一切。

碧遥当初确实没死。马车自山崖跌落时,她被甩至了车外,挂在山壁里伸出的一棵树上,后树枝断裂,她又落入一片林子里,恰好秋天,落叶很厚,由是保住了一命。

这些是若君猜测的,因为碧遥虽未死,却丧失了神志,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在山上流浪了几日,才被村人撞见。

村长原打算让碧遥歇息一阵,等她能走远路了,就带她到最近的官驿,请官府帮她找家。

碧遥衣着华贵,村人也知道她当是附近哪家的大户闺秀,不敢轻慢,好生伺候她住在村里一栋无人居住的空屋中。

便是我后来见到的,那栋四面封死的荒屋。

可过了阵子,都没见到有人来寻她,村子的男丁,渐渐便生了邪心。

他们馋碧遥漂亮,人又近乎傻了,竟趁夜接连闯入了碧遥住的那栋屋子……

待村长得知,犯者已众,还都是他看着长大的青壮,他也不忍责罚,最终,便等于默许了这件事。

从此,碧遥平日便被锁在那屋内,百般承受折磨。村人尽皆知晓,但不论男女,都佯装看不见。给她的吃穿也愈来愈敷衍,只教她活着有口气就好。

独自一人的时候,碧遥就缩在角落,反复默念若君的名字。

她已经忘了她的姓名,忘了爹爹和娘亲,也忘了家在宁安,若君,是她唯一记得的人。

若君在梦中见到的,便是这时的碧遥。

却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碧遥。

若君独自离家后不多久,碧遥染上了怪疫,一病不起,不等村长寻到法子,就不幸身亡了。

为了掩盖,村长甚至没想过给她下葬,一把火烧掉了她的尸身。他还想把关碧遥的屋子也烧了,但顾忌这是祖上所盖,就先封上了事,命村人谁都不要再提。

等到若君一路追寻而来,村长才知道碧遥的身世,而事已至此,他更不可能认,于是仍想着蒙混过去。

村子里只有一名男子劝村长带村人认罪,不要牺牲全村性命。

随后,就是第二天,若君在山沟里把他救出来。

这人没活过几个时辰,对若君和盘托出之后,他很快便死了。而他留下的那些供述,又让若君更坚定了屠灭这座山村的心。她相信这人绝无虚言。

因为他是村长的亲生儿子。

如今这名男子就大半身包在茧中,两眼空洞,和自己的爹隔着阴阳对视。

“怎么,见到自己儿子,反而不敢认了?”若君冷声问。

村长颤抖着跪下去,双手举在半空,似乎不知该不该去碰眼前这张脸。这张脸上的血迹、脏污都已被若君细心擦去,但头上、眼上、唇上几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却显得更清晰。

几个村人见状,都哆哆嗦嗦往后退。

“怕了?”若君仍旧冷笑,“杀他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怕?”

无人应声。村长好像一下放弃了挣扎,跪在地上动也不动。

“就因为他让你们认罪,”若君步步紧逼,“又劝你们投官,保住村里老小,你们就一人一刀杀了他,还把他扔到村外。村长,你自己也下手了吧?’都下手,便谁都无罪’,是不是你说的?”

她看着毫无反应的村长。“可你们不知道,他当时还没死,我救了他,他把事情原本告诉我之后,才合的眼。”

“你……有何为证……”村长茫然道。

若君抬起手,从怀中掏出一块不大不小的布,像是女子衣物的一部分。

“这是令郎偷偷藏起来的,”她说,“他没办法拦住你们施暴,也没办法把你们送官,只好先留下些东西,等日后有机会,多少可以算个罪证。”

她嗓音渐渐嘶哑。“这块布,是从碧遥穿的裙裾上撕下,化成灰,我也认得。”

村长一愣,缓缓低下头,没再抬起来。

村人起初不敢说话,眼看村长保不住他们了,才有人开口。

“姑娘,这事确实是我们村子有愧,可跟我没关系啊,姑娘饶命,真的,都、都是三娃的主意——”他指着此前随村长把守村口的那名男子说。

“胡扯!什么叫都是我?”叫三娃的急了,“老九,你明明也进了那屋……”

一群男子吵起来,相互指着,唯恐少拉一个人下水。看得我一阵阵恶寒,又觉得可恨。

把罪责推给别人,自己就可以脱身了吗?

“都闭嘴!”若君咆哮一声,“随便你们如何推脱,全村上下,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没人敢说话了,一个接一个,全都跪在村口叩首求饶,有的还把额头磕出了血。

若君看着看着,反而笑了。

“现在你都懂了吧?”她转头看看我,“还有想问的吗?”

我摇头。

“那我可以动手了?”

我还是无话。

若君见我此番没有阻拦,便没再理会我,但她凝神静气,一头白发却只是抖了一下,并没像之前那样,如同活物一般四下翻飞。

“怎么——”若君又试了一遍,仍是如此,身后的妖怪,也没有一只被牵动。

我叹了口气。

“若君,没用的,”我说,“你……你再用不了你的法术了。”

“为何?!”若君大震,“我刚刚还用过的——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做的,”我答道,“是……”

我还是于心不忍。其实方才在山坡那边,我就该告诉她了,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还是如慧和尚解脱了我。

“沈施主……你……已经死了。”他睁开眼,轻声说。

这句话,若君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秃驴你说什么?”她哂笑,“我死了?我好端端地站着,如何就死了?”

“他没骗你,”我说,“若我所料不错,你该在前两日,阳寿便尽了。”

若君怔了片刻。她看看自己的手。“怎会……”

“我不知你那位宗亲教你的,究竟是何种术法,”我说,“但我想,这种术法想必极耗元气,不论是召集妖物,还是用头发驱使妖物,都在损害你的寿命。”

我又叹口气,道:“他授与你的,是不该用的邪术。”

若君面无表情听着,半晌,自己笑了。

“难怪,被你的法器刺穿,我却不觉得痛。”她说,“我还以为,是我入了更深的境界。”

“之前在山上,帮你取下法器的时候,我就察觉了,”我强忍着心底的难过,说,“你没有流血,也没有活着的迹象……换言之,你的寿命已经用尽,这段时间,只是靠信念撑着。”

天知道这番话说出来,用了我多大的气力,我一拖再拖,只是实在不忍告诉她,她为了找回碧遥,孤身离家,弃掉了所有,连命都用上了,却在大仇得报的当前,走到了尽处。

“即是说,我无力杀掉他们了,对么?”若君望着跪倒一片的村人,柔声问。

我勉强点点头。

“真可惜啊,”若君自顾自说,“就差一点点了。我还想为何从方才开始,眼睛便有些看不清。”

她仰起脸对着我。“你能救我么?”

“我……”

“哪怕片刻也好,”若君热切道,“只要给我一丝力气,让我能再驭使一次妖怪就够了。”

她指指九枝。“他不是妖吗?他总能做到吧?”

“我已经给你注入过一次妖力了,”我说,“就在给你打理头发的时候,让你至少可以亲眼看到村人伏罪,更多的,我确实没有办法了。”

若君懂了我的意思,她没再坚持。况她再坚持也无用,我先前借着九枝身上的藤条,给她灌进了一些妖力,护着她元灵不散,如今妖力已去,她连手都快举不起来了。

“对了,你名字是什么?”她忽然问我。

“有灵,白有灵。”

“有灵……你骑过马么?”若君没头没脑地又问了一句。

“……没有。”

我心想怎么问起这个,她后面说的话让我明白了。“真想再和碧遥一起,骑一回马啊……”若君眼看着北边的方向,说,“我们十二岁就从家里偷马出去骑了,跑了很远才归家,碧遥不敢骑,我把她抱上去的,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好看……”

她说着,身子一寸寸枯干下去,仿若化成了一个苍白的纸人,长长的白发也根根断落,散了一地。

“碧遥,你再喊我声姐姐吧,姐姐就在这里的。”她又道。

九枝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才想起来这里怎会有碧遥。若君是已经恍惚了,不知此刻,她眼前是什么。

“姐姐来晚了,”若君说,“姐姐早来几日,一定可以带你回家呢。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觉得你死了,得知你坠下山崖那天,我就应该来找你……”

如慧哭了。他一边低声念着“阿弥陀佛”,一边满脸是泪。真不是个好和尚,居然还有七情六欲。

“有灵,你答应我,莫要放过他们,好么?”若君似乎又恢复了神智,她叫了我的名字,瞪视着不远处的村人。

“好。”我一口答应。

“还有,”若君接着说,“碧遥残余的尸骸,不知他们埋在了哪里,你可否帮我找一找?”

我又答应下来。

若君笑了笑,身上开始出现裂痕,一瞬间,我想到一件事。

“若君,你快答我,”我说,“你家那个教你邪术的宗室,他叫什么?”

“叫什么……”若君快睡着了,“他叫……沈落。”

沈落。我暗自记在心里,直觉告诉我,这个人,远没有那么简单。

这是若君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她闭上眼,肉身整个粉碎,被风吹远,只余下地上一丛如雪样清白的长发。

我把长发收起来,放进怀里。

“娘子……”九枝在一旁不无担忧地盯着我。

“我没事。”我对他笑笑。我还有事要做的。

我站起身,冷冷地看着那几个慌张的村人,向他们走过去。

“有灵,”和尚说话了,他用力摇摇头,“不论如何,不可对人开杀戒。”

“我知道。”我说。

我走到村长身前,问:“碧遥的尸骨,你们埋在哪儿了?”

村长指指村子东侧。

“东边山口,一颗枯树下。”他说。

我点点头。“若君已死,我也不会对你们下杀手,你们可以进村了。”

村长愣住。几个村人以为逃过生天,面上露出喜色。

“谢姑娘饶命——”

“莫急,”我说,“不过吧,若君死了,村口这些妖怪,就没人管了,我也不知怎么收拾,只能先留在这。”

村人一下又慌乱起来。因为若君是死了,妖怪们却活了,正四处乱转,嗅着人的味道,看也知道,肯定是没有善意。

“姑娘你——”村长张口结舌。

“不能怪我啊,也没人教我这招术法,我爱莫能助,你们要是有法子,可以试试往外跑,只是……”我弯下身,“能跑多远,那就不好说了。”

我笑意盈盈。“我不可对人出手,但从此这村子便与外隔绝,生死祸福,你们自己担着吧。”

言罢,我扭头往回走,假装听不见身后村人们的告饶。

“啊对了,关好家里的门,妖怪饿了,也许会进村哦。”

扔下这句话,我三人径自离开。有九枝在身侧,自是没有妖怪敢于靠近,但没了掣肘,这些三头五眼的邪物渐生暴戾,一只只放声咆哮,如雷响彻漫山遍野,遮蔽了村人哭天抢地的高喊。

再走远些,就彻底听不到人声了。

去时的路比来时好走,但三个人谁也没心思交谈,只顾闷声赶路。

“和尚,在想什么?”走出去一段,我看如慧一脸若有所思,问他。

“贫僧在想,”如慧答,“这个沈落,是何等人。”

我也想知道。他家人怕到要把他从族谱除名,这人走得必然不是正道,他教若君的术法,我也是闻所未闻,处处透着诡异。

想起来宣阳一字坊,大光真人提到过一个外道方士,潞城许家也遇到过,宣阳方家也遇到过,难不成是同一个人?

还是同一伙人?

正想着,九枝拉了拉我衣袖。

“娘子,若君……”他连说带比划,折腾半天我才弄明白他是何意。

他是担心若君这么死了,魂归地府,要为生前的所作所为受责罚。

我却没想到,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忙。

但要把他唤出来,估计又要得罪人了。

我心一横,用最小的声音念了句:“姓崔的给我滚出来。”

这是此前阎罗教我的,我本来以为不会用到,没想到这么快便用了。

不过阎罗还真的说话算话,我话音刚落,身边就冒出了一个白衣男子,吓了如慧和尚一跳。

崔判官还是那副模样,青丝及地,双目微合,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有灵姑娘,唤我何事?”他轻声问。

“那个,大人不要生气啊,”我赶紧说,“是阎罗那混账教我这么喊你的,绝非有意冒犯。”

“还好。”崔判官仍是笑,“姑娘但说无妨。”

我稍微放了下心。

“也不知会不会麻烦你,”我说,“就是……方才该有个女子的魂魄,下地府去了,她生前用了邪术,细论起来算是有罪过的,但我保证她是好人,情有可原,不知能不能请大人关照她一下。”

“沈若君,是么?”崔判官问。

“你怎么知道?”

“地府万事,都逃不过我眼,”崔判官笑着说,“不然我便是渎职了。”

“那,可以么?”我恳切道。

“可以。”崔判官说,“她还有个在世时的姐妹,名叫雷碧遥,是么?”

“是。”

“雷碧遥生时遭了太多难,已转世去了,”崔判官道,“不过来得及,我差人速送沈若君过奈何桥,该可赶上。既是如此,来世,便还叫她二人,重做一对姐妹吧。”

“谢谢大人!”我喜出望外,原想说能让若君在地府少受些罪,就很好了,不想崔判官还这么善良。

“不必谢我,”崔判官说,“这亦是我分内之事。”

“那便叨扰大人了。”

“还好,”崔判官轻轻摇头,“姑娘日后再需我帮手,随时唤我便是。”

说完他却没走,而是转向了我身后。“那边是如慧法师吗?”

他认得如慧?

如慧却不认得他。“是贫僧。”他恭敬道。

“吾乃地府判官,”崔判官说,“只是顺道提醒你一句,你身上的杀孽,如今还未消,仍需多积些善缘,不然待到入了轮回,就算有有灵姑娘的面子在,我也不会轻判的。”

杀孽??

我不敢细问,崔判官也未详说,对我三人颔首,自己走了。

“和尚,你杀过人啊?”重走回出山的路,我忍不住问。

这和尚,天天劝我莫动杀心,敢情你自己手上沾过血?

如慧默不作声。

“在哪儿杀的?为何杀的?”我连声问,“你该不会是杀了人,才云游天下,偿罪来的?”

可任我如何问,如慧就是不肯开口,一路直走到山口近处,他忽然停步。

“前方可是碧遥姑娘的埋骨之处?”他道。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枯树。树下有一片新土,还带着翻动过的痕迹。

“应该是了。”我立刻忘了如慧的事,几步走上前。

不知坟有多深,我也不便打扰逝者,只小心挖了个浅坑,将若君遗下的那些白发,仔细埋了进去。

“若君,碧遥,”我说,“你二人都将转世,地府判官也已许了照料你们,那就来世再做姐妹吧,这一回,可莫要再分开了。”

“娘子,你来看。”我话音刚落,九枝在树前喊我。

我绕过去,才看到,这棵不知枯败了多久的树上,竟生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是茉莉。”九枝说。

茉莉啊……我记得若君说,她和碧遥出生时,院墙上开的也是茉莉,过了这许多年,那棵茉莉树,应该长得更大了吧。

也许现在也正开着满树的花,风一吹,满院如雨,只是当年那两个执手看老的少女,都已不在了。

我在树前默默站了一会儿,九枝又拉我衣袖。

“娘子,若君,欢喜碧遥么?”他问。

我没回答,他心里该懂的。

“走吧。”良久,我说。

过了山口,按当初山神说的,往北走,就是往宁安的路了。

如慧想也没想就抬起脚,被我一把拉到身后。

“还是我走前头。”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