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狐鬼(下)
四
这花是白色的,一共种了两株,藏在一片文竹后面,眼下已经不剩几朵,只有一点点幽香残余四周,若不是九枝体质特异,轻易还真发现不了。
“九枝,你认得这是什么花吗?”我又问九枝。
九枝摇头。
我蹲下身子再要细打量,旁边有人走了过来。“姑娘让一让,别看了,这花要铲掉了。”
是个家丁,肩上还扛着把铁锹。
“怎么就要铲掉了?”我随口问。
“老爷前日吩咐的,”家丁放下铁锹,说,“今日可算是得空,不然老爷看见要骂人的。”
前日?那就是狐妖来后的第二日?
不是吧,命都难保了,宋问远还惦记着两株花?
“这花,是什么时候种的?”我装着谈天的样子,问那个家丁。
“什么时候……”家丁拄着铁锹想了想,“就今年春天,差不多五个月了吧,老爷自己种的,只叫我记着侍弄。也不知道他种这两棵干什么。可能有什么讲究?”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我听府里小丫头说,这叫凤茄花,说她家乡到处都是。”家丁说着,看一眼天色,“不和你说了啊姑娘,我得抓紧干活了,一会儿天黑了。”
这时九枝突然戳了我一下。我扭过头去,看见他皱着眉,用力摇摇头。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等一下!”我喊道。
家丁吓了一跳,差点儿用铁锹砸到自己。“姑娘你这是——”
“先不铲了,”我说,“我是你家老爷找来捉妖的,刚想起来,这花留着我还有用。”
“这……”家丁犹豫,“万一老爷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的,”我随手拿了半吊铜钱给他,“你放心。”
唉,心痛,钱还不知能不能赚到,倒先赔上一笔出去了。
家丁拿了钱,欢天喜地地走了。我又问九枝:“你让我留下这花做什么?”
“有毒。”九枝说着,从他那本书上找到一页,“娘子看。”
我仔细读了读,心里的疑惑顿时更深。
可单单这两株花,也很难证明什么,思来想去,要弄清这件事,还是要等那狐妖来。
我施了个障眼法,把花丛藏起,回到院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慢等。
天色渐暗,府内点上了灯,又坐了一阵,黎总管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搀着宋问远从内堂走出来,撑开一具竹椅扶他落座。
如慧和尚也出现了。他休息了大半天,看上去精神了许多,问我需不需帮手。
“你伤还未愈,就不要操劳了,”我说,“我自己可以的。”
“看来,姑娘有信心独力杀掉那狐妖?”宋问远问。
“还行吧。”我看着院落,不咸不淡地回答。
亥时,狐妖果然来了。
确如如慧所说,先是起了一阵凛冽的妖风,黑云遮天蔽月,飞沙走石中,一只庞大的狐妖跃入院落,轰然落下。
透过扑面的妖气,我能感到,他比一字坊的大光真人还要强一些,当是个修行了许多年头的大妖,但不如九枝的真身,我也便稍微放下了心。
“宋问远,你想好了么?”狐妖圆睁黝黑的双眼,瞪视着宋家家主问。
他还没看见我,正好给了我时机。
我连画几道符,喊声“去”,四根长长的金绳飞出,先把他捆了个结实,紧跟着又下了四枚金钉,将绳子牢牢钉在地上。
狐妖咆哮一声,猛地抬起身子,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
“省省力气吧大仙,”我走近前,说,“你挣不开的。”
我早有准备,画符前先借了九枝的妖气,再加上几种专用来治狐妖的术法,他再凶悍也不可能逃出。话说我爹那本书上,记的最多的就是镇狐妖的法子,满满写了几页纸,也不知是为什么。
“你是谁?”狐妖吼道,“宋问远!你还执迷不悟!你以为杀了我,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做下的事了?”
“别喊,别喊,”我劝他,“谁说要杀你了?”
狐妖犯了疑。“那你是——”
“我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取他的命?又要他的眼珠做什么?”
“姑娘!”宋问远忽然站了起来,“你这是何意?”
“我只答应了总管,要保全你的性命,”我对他说,“可我没允诺帮你除掉他吧?你没说清楚的事,我找他问个明白而已。”
“你——”宋问远手指着我,却说不下去。
狐妖听着,竟然冷哼一声。“眼珠?”他仰天长笑,“眼珠?宋问远是这么和你说的?他说我要他的一双眼珠?”
我点点头。
“宋问远,你越发不知廉耻了,”狐妖说,“你道这小师傅信么?空口扯谎!老夫周身齐全,要你一双浊眼做什么!”
“他说你要来飞升。”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可笑。
“飞升?”狐妖又笑又怒,“我身负一百五十年的修行,要飞升早已飞升,何需等到现在?”
“所以说啊,”我把他拉回正题,“你原本要他做的,究竟是什么?”
狐妖静下来。“老夫原本,是要他散尽家财,广施天下。”
嚯,那你还不如干脆要他的命呢。
“为何?”我又问。
狐妖看看宋问远。“因为他的原配夫人,便是他害死的!”
这话如同一声炸雷,黎总管连同一众家丁都愣了。
我倒不觉得意外。
“你如何知道?”我再问。
“亲眼所见。”狐妖答。
“你不是近日才来到城中的,是么?”
“三个月前老夫便来了,”狐妖道,“在江北待得久了,南下四处走走,刚巧路过此地,想起来还有个故人在,就潜入了城,打算看看他如今过得怎样。”
他又看着宋问远冷笑。“起初得知当年那个姓卓的小子,已经成了一方富豪,老夫还甚感安慰,算是没白帮他的忙,可我接连几夜看到的却是,他在他夫人睡前饮的汤药里,偷加进了旁的东西。”
“那时我没多想,还道是宋夫人身上有疑难杂症,宋问远要为她试药。”狐妖叹口气,“老夫久不入人世,看浅了人心,此后过了三个月,前些日子我游历回来,又自思南城过,才听说,宋夫人竟已经急病而亡了。”
“于是你又回来找宋问远?”我问。
“老夫心中存疑,想找他问个明白,”狐妖苦笑,“可我没想到,我只是说到那几夜的事,宋问远就不打自招,确是他在宋夫人调理身子的汤药中下了毒,慢慢把她毒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那时老夫才明白,眼前的宋问远,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温良少年了……”
“你给他的责罚,就是把钱财全都捐出去?”
狐妖又叹口气。“虽然他同我有约定在身,但老夫当年从未想过实际向他索要什么,只是教他知道桃来李答的道理。但事已至此,我不能再放任他,便命他捐空家产,也算是让他在万事皆空后,重新拾回做人的本心。”
“可我想不到,”他怒视宋问远,“他仍旧不知悔过,只想把老夫抹除,好把那些龌龊隐瞒下去!”
“姑娘莫听他胡言乱语!”宋问远喊道,“他是妖怪,妖怪说的话怎可轻信?”
“我本来也不信的,”我说,“我不是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但我也觉得有十多年感情的夫妇,应该不会如此,直到我发现了这个——”
我一扬手,收起了障眼的法术,露出院落一角那两株花。
“凤茄花,”我说,“苍州一带很常见,花碾碎少量入药,可治惊痫,也有人用它来解妖鬼附身,只是此花剧毒,过量服用,就会致死。”
我看向黎总管。“总管,你说宋夫人生前有段时间,目力下降,精神迟滞,是么?”
“是。”黎总管说。
“那便是了,”我说,“她该是一连几日服了凤茄花毒,毒性深潜,一般郎中自然看不出。宋问远早已暗中算好,下的毒量不至于使她猝亡,只是一点点残害她的身子,外人看来,便以为夫人是日夜操劳,才走到了这一步。”
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凉。“当然我这也是推测,不能算数,”我定定神,接着说,“但我想问宋老爷一句,好生无事,你在家中悄悄种下凤茄花,却是为什么?”
宋问远倒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面色青灰。
他不说话,也就等于默认了。
黎总管低头看着宋问远,虽然他已磨练得宠辱不惊,双唇还是微微颤动起来。
“老爷,这是为何?”他语带悲戚,沉声问道。
宋问远还是沉默不语。
“我猜,他是为了宋家的家产吧。”我说。
五
“黎总管,你之前也说,”我继续道,“半年前,夫人忽然大举查检账目,还换掉了库房的锁,对吗?”
黎总管点点头。
“我想那个时候,夫人该是有所察觉了,”我说,“宋问远想暗中谋夺家产和家里生意,她为了防备宋问远,才编了个原由,借查账目将家中财产重新收束起来。你说那段时间老爷和夫人常常拌嘴,后来还分房而卧,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时黎总管才终于将之前的桩桩件件串在了一起,一时大为惊撼。
“宋夫人可能是想,她做得强硬些,宋问远慢慢也便死心了,”我心里越来越沉重,“可她却没想到,宋问远为了家产,居然不惜下杀手。”
我死死盯着宋问远。“若我估计得没有错,宋家老太爷和老夫人,故去该也没多久吧?”
“距今一年多一些。”黎总管说。
“家里的生意,也是他们亲手交给宋夫人的?”
“是,”黎总管答,“老太爷只这一个女儿,临终前便将生意全给了夫人打理,家中地契等,也都是由夫人承继的。”
我冷笑。“宋问远,你以为作为这家唯一的男子,宋家父母走后,理所应当这些都会是你的,可你未料到他们如此疼惜女儿,毁了你的春秋大梦,你从那时,就开始多方计划了吧?”
“若不是狐大仙恰好路过此地,真要教你诡计得逞,”我说,“大仙来过后,你恐怕事情败露,命家丁铲掉这两株花,幸而家丁没腾出手,今日又被我拦下,不然便彻底没有对证了。”
宋问远仍旧不作回应。一想到白天他还哭得情真意切的模样,简直可笑。
“终归是十多年的夫妻,你怎么能如此狠毒?”我道。
宋问远却抬起头,激动起来。“对!我就是狠毒!我就是恨宋家人!”他喊道,“我连姓都改了,为何不与我继承家业?他们就是瞧不上我!嫌弃我是外姓之人!”
他说到狂乱,已经近乎疯癫。“我和锦葵求了几次,她都不肯将家业交到我手上,何曾有这样做妻子的?我身为男子,做一家之主是天经地义,她却处处设防,不就是为了把持我命门,叫我低头顺从?”
“不是她把我逼到无路可走,我会下狠心吗?!”他说。
……这人没救了。
我原本想要呛回去,张了张嘴,却只感到荒唐。青梅竹马,久别重逢,世间该没有比这更可贵的夫妻情谊,最终只落得这个结局,对男子而言,钱和家中地位,就那么重要?
女子掌家业,不可以吗?
“老太爷同老夫人的意思,”黎总管又开口了,这次他没有喊宋问远“老爷”,也没看宋问远一眼,“夫人自小帮家里打理生意,浸洇多年,教给夫人更稳妥些,待日后生意再做大一点,你也熟悉了,再让夫人决定如何共担。”
他叹口气。“夫人本也打算,这两年在梧州设立新布号,到时交给你去做,她没想到你会暗中做手脚,才对你失了些信任,但原定之事并没更改。”
“我看你平素待夫人周全,还当你一心对她,”他神情平静,“如今看来,宋家上下,都看错了人……”
宋问远彻底一句话说不出,身子晃了晃,几乎要跌倒。
“莫再同这混账多言了,”狐妖忽然说,“一命偿一命,先让老夫杀了他,之后要杀要剐,姑娘自己定吧,我绝不反抗。”
我想了想,摇摇头。
“你有一百五十年的修行,又心地良善,”我把手搭在他的前足上,说,“应该早日飞升,做个水里山里的神君,护佑一方,但杀了人,就背上了业障,成不了仙了,不值得。”
“那你说怎么办?”狐妖问。
“交给我吧,”我说,“我自有办法。”
狐妖沉思良久,点点头。“那就有劳姑娘,日后若途径江北,一定找老夫叙旧,老夫拿好酒招待你。”
我心想好好的我跑那么远干什么,但还是谢过了他。
我撤了拘他的法术,狐妖冲我拜了一拜,又瞪了瞪宋问远,向后退入了夜幕中。
他一走,天上星月重现,照得院落分明。
我走近宋问远。“姑娘要杀我了?”他眼里没了神采,怔怔地问。
……平白无故担上条人命,你以为我傻啊。
“我不杀你,”我说,“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将宋家变成这样,当真没有一丝愧疚之意?”
“事到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宋问远笑笑,“你若不杀我,也不能耐我何,该我的还是我的,就算你去报官,无凭无据,官府也不会信。”
九枝在我旁边攥紧了拳头,我怕他又要打人,赶紧挡住他的手。
“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我故作轻松地说,“但有人可以。”
话说完,我假装不经意地侧身一指:“啊呀,那是什么?”
宋问远哂笑着顺方向看过去,一下骇住了。
堂屋门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这女子脚不沾地,满脸血污,缓缓向他飘去。
“夫君,为何杀我?”她悠声问,“为何杀我?”
“你你你不要过来!”宋问远撞在椅子上,整个人翻过去,连滚带爬地逃开,“锦葵,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下毒手,放过我!放过我!”
他衣衫散乱,面无血色,哭喊着要往后房跑。宋夫人的鬼魂跟在后面,不断地追问:“夫君,为何杀我?”
一声惨叫,宋问远跌跌撞撞冲向府内深处,不多时就看不见了。
黎总管和一众家丁看得惊疑。他们见不到鬼魂,只能看到宋问远一个人莫名其妙狂呼乱叫,死命奔逃。九枝倒是一脸的兴致盎然。如慧和尚也看了出来,摇着头,口里只念着“阿弥陀佛”。
“这是……怎么了?”黎总管问我。
“没什么。”我悄悄从背后收起生墨笔,只当无事发生。
宋夫人当然不会还魂,是我施了个迷魂法,让宋问远一个人承受惊吓,不知这法术能持续多久,一两个月总该是有的。
这一两个月里,只要他睁眼,这鬼魂就会缠着他。
黎总管大致能猜到是我做的,但他没点破。
“你们去看着他,”他指示身旁的家丁,“莫叫他出事。”
家丁们战战兢兢地走了,院中就剩下我、九枝、如慧和总管四人。
“黎某谢过姑娘,”黎总管对我长揖,“谢谢姑娘,让夫人总算不致枉死。”
“但她还是不在了,”我闷声说,“我也只能做这些。不管是杀了宋问远,还是想办法让官府治他的罪,都会让宋家分崩离析,夫人生前含辛茹苦才稳住的家业,不能倒掉。”
我看看黎总管。“生意的事我不懂,不过我想,有总管在,总能找到法子把布号做下去的。”
黎总管点头。“黎某赌上性命,也要护住夫人的心血。”
之后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和九枝一起辞别了黎总管。如慧要和我们一同走,我们就等他了一等,待出宋府时,天已微明,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按照当初悬赏的说法,我照理可以拿到二百两银子,黎总管也要如数给我,但这么一大笔,又想到这钱后头是宋家夫人的凄凉遭遇,我横竖不敢收,最后还是像在宣阳方家那次一样,只从总管手中拿了些碎银。
反正也不用给九枝买衣服了,只要够吃的够住的,我已经心满意足。
而且……万一以后还有机会赚更安心的大钱呢?
我这么厉害,是吧。
出了宋府大门,我们三个人走上出城的路。
门外原本值守的兵士不见了,想是亲眼见到妖怪,吓坏了,跑去上报府衙,不多时应该会有更多官兵前来。
不知黎总管要怎么把府中的事圆过去,不过这一晚无人死伤,官府应该也查不出什么。
我事先问明了他,宋家祖坟在城外何处,想去宋夫人坟前看看。
虽然过去了三个月,她搞不好都已经投胎了,但我总觉得我该去走一趟。
“娘子,饿。”走到一半,九枝说。
“知道了,给你给你,”我猜到他要来这么一出,临行前向黎总管要了些点心揣着,“你以后不会天天都这样吧?”
九枝顾不上和我说话,认认真真地吃着点心。
如慧和尚在一边饶有兴味地看。“师傅怎么会同妖扯上干系的?”他问。
我心想他是和尚,所谓四大皆空,告诉他该无妨,就把我和九枝的事,大致和他说了一遍。
“阿弥陀佛,”如慧说,“看来师傅是天降大任,命中注定要下山匡扶正道的。”
……不至于吧?
我就是想赚些钱而已啊。
“话说回来,”如慧和尚又问,“今日在府中,师傅是如何察觉,宋家夫人死于非命?仅仅靠那两株花么?”
“要不你还是叫我有灵吧,喊我姑娘也行……”师傅师傅的,听得我头大,“如何察觉……我只是觉得奇怪,宋夫人新丧才不久,宋问远又表现得好像很挂念的样子,但我在府里看了一圈,都没看到有什么祭奠她的物事,仿若这人就没在过一般,你的心上人走了,你会放下得那么快吗?”
“贫僧自是不知道,失却心上人是什么感觉,”如慧说,“不过姑娘所言极是,是否真有牵挂,骗不了人的。”
我三人一时无话,径直出了城。宋夫人的坟地在城东荒郊,眼看快要走到,九枝忽然“咦”了一声。
“娘子,有人。”他说。
有人?
不对,分明是妖。一股妖气隐约从不远处传过来,而且是……有些熟悉的妖气?
我紧赶两步,果然看到一个男子的身形坐在一面墓碑前。他的模样我没见过,但他那双黝黑的吊梢眼,我可太认识了。
是那个狐妖。
六
“你来了?”
狐妖一开口就听得我一愣,这声音……明显是女子的声音啊。
“你……”我张张嘴,说不出话。
“啊,我是雌狐。”她说,“之前的声音是装的。”
“那你现在——”我指指她的脸。
“以男子的形象行走世间,总归方便些,”狐妖说,“学男子的声音,言必称老夫,也是因于此。说来可笑,世人见你是女子,便多有轻慢,换成男子,就忽然把你当人看了。”
……说得好对。
“对了,我名唤瑶卿,”狐妖说,“自己起的,卿是’卿卿我我’的卿。”
“你念过书?”我问。
“好歹是活了这些年了,”瑶卿答,“简单的识文断字,还是可以的,年纪小的时候,在江北也和几个姐妹一起,偷跑到私塾外听过先生讲课。”
我忽然很佩服她。她真是我见过最文雅、最好学的妖怪了。
“那姓宋的,如何了?”瑶卿看着面前的墓碑,问。
我笑了笑。
“还活着,但估计不久就要疯了。”我在瑶卿身边坐下,给她讲了讲她离开宋府后,发生的事。
瑶卿点点头。“你比我想得要狠一些,”她道,“不过你未见过宋家夫人,是如何做出她的魂灵的?”
“嗨,脸上多蒙些血污就是了,”我说,“宋问远怕成那个样子,哪还有心思去分辨究竟像不像他夫人。”
“倒也是,”瑶卿说,“那你想知道宋夫人的模样吗?”
“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瑶卿拉起我的手,放在石刻的墓碑上。“如此,便可以见到了。”
我起初还是稀里糊涂,但手触到墓碑的刹那,忽然懂了她的用意。
许是还有执念未尽,这墓碑上,竟残留着些许宋夫人的记忆。
……一座大宅外,两个年幼的孩童手牵着手,欢笑着从门前跑过。
“妹妹,你慢一点,小心摔着。”跟着后面的是个男童,张口对前面的女童说。
女童只管大步跑着,回头一笑,露出还没长齐的牙。“天快黑啦,我带你去看我家新养的鹦哥。”
……另一栋大宅,一位年少的女子急匆匆自深宅走出。
“他到了吗?到了吗?”她连声问丫鬟,紧接着,就看到府院大门开了,一个家丁搀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瘦弱少年,从外头走进来。
女子看着少年,脸上惊喜与担忧交杂而过,少顷,缓缓流下两行泪。
……屋内,一男一女齐齐跪拜高堂,男子穿着青绿色官袍,女子一身大红罗裙,一对年长的夫妇在座上说着些话,女子透过遮面的红纱,羞笑着看身旁紧促的男子。
……像是一样的屋,中央陈着一具棺材,四周点着通明的灯。
女子面带悲痛,紧执着一旁男子的手。
“夫君,日后便只剩你我二人了。”她颤声道,“爹爹刚走不久,娘亲也随之而去,宋家家业全交予了我,也不知你我能否撑起这家。”
男子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却稍纵即逝,只笑着看那女子。“娘子放心,问远鼎力相助,必将家里生意发扬光大。”
……深宅一角,女子在同黎总管交谈。“年后,便准备在梧州开新布号吧,”她面有倦色,但目光炯炯,“老爷如今也熟悉生意了,我打算交由他放手去做。”
“老爷一人,可以么?”黎总管问。
女子笑笑。“他一定可以的,我信他。”
想一想,她又道:“此事先不说与他知道,待今后我亲口告诉他,他该会大喜。”
……卧房,女子自一堆账簿中抬起头,揉了揉眼周。
想起日间同夫君的争执,她叹了口气。
她未曾料想,私下安插人手、对账目做手脚的,会是她最亲密之人……是不是将家业全部给他,他就不会再和她吵了?
快了,就快了,她心想,待布号开至梧州,慢慢她便全盘移交了,到时安下心来帮扶他,再生一两个孩子,这个家,还会同过去一样的。
……仍是卧房,女子斜靠在床头,勉力想要去读一份文书,却看不清,一阵阵地心悸,只好任文书滑去床下。
真的已经不行了吗?
她眼角落下一点清泪。夫君啊,此时你在何处呢?我病已月余,你一次都没来过,心里真就如此恨我?
可我还有好些话,想和你说啊。
……床榻上,女子气息微弱,已几乎睁不开眼。
她挣扎着侧过头,问一旁的丫鬟:“老爷,来过么?”
丫鬟红着眼摇摇头。
女子看向卧房门口,仿佛看到一位翩翩少年,正急奔而来,冲开房门迎向她,像多年前那样。
问远哥哥,你来了?她在心底说。
回忆散去,我眼前还是这冷冰冰的石碑,心里混不是滋味。
“到最后她也不知道,是宋问远毒害了她?”我闷声问。
“许是她不愿这么想吧。”瑶卿道。
九枝见我神情有异,默默过来坐下,抓着我的手。如慧和尚先去探了探墓碑,了却真相后一时无话,只不断口念着“阿弥陀佛”。
“如果宋夫人早些把要在梧州开布号的事,告诉宋问远,是不是就不会如此了?”我又问瑶卿。
瑶卿摇摇头。
“宋问远早已变了,”她说,“从宋家父母把家业交给锦葵之后,他就生了恨意,锦葵还道他有夫妻之情,其实那时起,宋问远可能已不把她当妻子看了,他只想要宋家的家产。”
我不知该说什么。
宋夫人直到临终,想的都是如何渐渐让渡家财,维系二人,宋问远满心想的,却是怎么早日夺过地位和家主的身份。
想到潞城许家夫人,又想到怒建了一字坊的若溪……都道女子重情,可男子又有多少,可以顾念她们这份情?
我们四人在锦葵坟前待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瑶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
“我该走了,”她说,“你给我的提议,我还记得,趁我还有这心,尽早回去江北,看看有没有机缘,可以做个小神仙吧。”
我没接话,也起了身,打算继续赶路。
“哦,”瑶卿想起什么,“瑶卿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你愿不愿意接下来。”
“你说。”
“我在平州东边的时候,有一次飞过一座叫瑞临的城,”她说,“听到有声音向我求助,像是位女子,你能否代我去看看?”
“……你没管吗?”大姐这都过去多久了,你怎么和我爹一样,心这么大啊。
瑶卿露出一丝愧意。“我当时回过头又仔细寻了寻,没再听到声音,以为是听错了。我又急着回思南来,就没久留。现在想想觉得不太对,只能拜托你了。”
“可以么?”她问。
你说都说了,我还能拒绝吗?
何况这一路下来,我对世间女子的遭遇,也逐渐生了牵念,既然有人求助,我肯定是要走一趟的。
我立时应承。瑶卿谢过我,腾云驾雾,望北而去。
“九枝,我们也走吧。”我对九枝说。
九枝总算是没再喊饿,微笑着点点头。
俄而我又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
“师父打算去哪儿?”我问如慧和尚。
如慧和尚却迟疑了。他踟蹰半晌,说:“贫僧本就游历四方,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想随姑娘和公子再走一阵,不知可否?”
我愣了。看看九枝,九枝倒是不介意。
所以我还得带着个和尚赶路??
算了,他反正不会添乱,带着他就带着他吧。
只是……
“我不管你的饭,行么?”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