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狐鬼(上)
一
“娘子,饿。”
“……这一路了,你能说点儿别的吗?”
离开宣阳两日,这两日里九枝天天就是这句话,跟魔障了一样,再不然就是反复念叨“娘子”、“有灵”这两个词,好像生怕哪天就不会说了。
而且他饭量大增,不知是不是之前大闹一字坊的时候,耗掉了过多气力,跟个饿死鬼一样,吃也吃不饱。
“娘子,饿。”九枝在我后面委委屈屈道。
“你今天已经吃了三顿了!”我回过头喊。
九枝丧起脸,走得不情不愿。“饿。”他又嘟囔了一句。
“你闭嘴!”我吼道,“我这儿已经没有吃的了,我可是预备了两个人五天的干粮!你忍一忍吧!”
之前我还满心盼着他会说话,现在才发现他还是不会说话更讨人喜欢,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我都快疯了。
好在没走多久,前面终于看见城了。
过了宣阳便是思南,一座小城,再过了此地便该是平州府,在这里歇歇脚,让九枝饱餐几顿,刚好合适。
但刚进了城门,一眼先看到乌泱泱一群人,聚在不远处的一面墙边,不知在看什么。
我一下好奇起来,拉住外面一个老人问:“老人家,敢问大家凑在这里,所为何事?”
“姑娘你是外城来的吧?”老人说,“不是什么大事,是这里宋家的老爷为了捉妖,在悬赏呢。”
捉妖?
悬赏??
“给多少钱?”我冲口而出。
“我也看不清,但这宋家富庶,该有不少——”
他话没说完,我已经闷头扎了进去。
既然有钱拿,那我责无旁贷啊!
喊九枝帮我挡开几个人,我两下挤到了最前面。
这面墙是贴告示用的,最中央贴着一面悬赏布告,旁边站着一个像是家丁的人,正在大声念给后来的人听。
“……求有能之人,为宋某驱除狐鬼,酬银百两,绝无虚言……”
百两??
“九枝,我们要发了!”我拍一拍九枝,正要冲上前揭下布告,冷不丁后面蹿出一个身影,抢先一步把布告撕在了手里。
是个身着青褂的男子,看样子像云游的道士。他将布告一卷,脸上笑意盈盈。“诸位且散吧,降妖伏魔,道之所在,此事贫道便接下了。”
我恨不能生吃了他,转念一想,问方才那个念告示的家丁:“他揭了布告,其他人还能去么?”
“你一个小姑娘,也要捉妖怪?”那道士哂笑一声。
我懒得理他。“能去么?”我再问家丁,“没说女的不能去吧?”
家丁倒是尽职尽责。“老爷说了,凡自信可除掉这妖怪的,都可前往家府,但只有第一个杀灭妖怪的,才可以得到赏钱。”
说完他不无担忧地看我一眼。“可姑娘年纪这么小,不如就不去了吧。”
我正要和他说我是玄师,身后又有一人走了出来。
“既是如此,那贫僧或可一试。”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和尚。他眉目分明,神情恬淡,身后背着一根长棍,看上去身手不俗。
他这样一自荐,人群中就有了更多跃跃欲试的,都举着手高喊,吵得人耳朵疼。
“要去的,酉时前赶到城北宋府即可!”家丁大声说,“府上有人接迎,其余人,都散了吧!”
我一看离酉时也快了,赶紧推九枝。“走走走,别让人占了先。”
可九枝皱起了脸。“娘子……”
“……知道了知道了!”我无奈,“先去吃饭,先去吃饭行了吧?”
九枝这顿饭吃了许久,能点的菜几乎都点了一遍,我催他几次,他也只当没听见。等他好不容易吃饱了,我们再去至宋府,天都快黑了。
宋府院子里已经站了七八个人,有之前那个道士、和尚,还有些也看不出是做什么的,一圈看下来,倒只有我一个是玄师。
“怎么还有大姑娘来捉妖怪的?”看到我出现,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鄙夷。
“快回家吧姑娘!”有人嬉笑着说,“真有危险,这里可没人护着你!”
“你没看她旁边有男人吗?”另一人道,“许是来端茶送水的。”
我面无表情,抱着手站在一旁,心想你们连九枝这个大妖怪都认不出来,还敢过来除妖?要不要命啊。
只有那个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说了句公道话:“世间之事,本不分男女,你们莫要再提。”
我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他的装束和我爹之前给我讲的好像不太一样,也不知道是另有原因,还是我爹又胡说了。
正想着,几个家丁簇拥着一人,自远处走过来。
这八成就是宋家老爷了,意外地很年轻,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宅子,看来是个厉害人物。但他虽走得四平八稳,凛凛气度,一搭眼却也能看得出,他是在强打精神,想必被那妖怪扰得不轻。
“有劳各位师傅,”他在院落中站定,做了个礼,“不才便是这宋家的当家,宋问远,此番能得如此多能人志士相助,不胜感激。”
“宋老爷别客套了,”一人大咧咧地说,“你富甲一方谁不认识?快说吧,是什么妖怪这么大胆,敢为难宋老爷?”
宋问远笑笑。“不瞒各位,是只狐妖。”
狐妖?
我暗暗捏了个咒,无声四下寻了一遍,没探到什么陌生妖气,该不在这宅子里。
“狐妖好说啊,”有一名男子先乐起来,“咱们猎户在山上打死的狐狸,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我和我兄弟就擅长这个!看来这赏钱要归我俩了。”
他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也跟着大笑,装模作样地给两边作揖。“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啊。”
……你们俩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妖怪啊?狐妖快吃了他们吧!
宋问远还是有礼有节。“赏钱最后是谁拿,不才倒不挂心,答应多少,便是多少。”
说完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样,天色已晚,诸位不如移步客堂,宋某备了好酒好菜招待,那狐妖当会在亥时前现身,到时还靠诸位身手了。”
“且慢!”一众人等正要高高兴兴去吃饭,我喊出了声。
“这位姑娘是?”宋问远问。
“我是玄师,”我说,“我有一事请教。”
“玄师?”宋问远估计不知道玄师是做什么的,但他没多问,“那姑娘要问何事?”
“那狐妖来府上,可有几日了?”
“有两日了,”宋问远答,“夜夜都来。”
“它为何而来?”
“妖怪当然是为了害人才来的!这还要问?”刚才那两个猎户抢道,又发出一阵狂笑。
我看都不想看他们,只盯着宋问远。
“是了,”宋问远说,“它来府上,自是要害我的。”
“可否有害过府上其他人?”
“那没有,只说要取我的命。”
“既是要取宋老爷的命,那前两日怎么没得手?”我继续问。
“你这小姑娘,说的什么话!你盼着有人死啊?”人群里又一个声音嚷道。
宋问远摆摆手,示意无妨,仍旧微微笑着看我。“这……宋某就不知了,许是时候不到?亦或者,它只为吓唬我?”
我在心内冷哼一声。“那宋老爷可知道,它只来找你,是何原由?”
有一刹那,宋问远脸上似是掠过一丝惊疑,但转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妖怪害人,还需要原由吗?”他平静地问。
我抬头看着他。“宋老爷当真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宋问远又笑笑,“不如姑娘等到晚上,那狐妖来了,你自己问它?”
“不必了。”我说,“这事我不掺合了。九枝,我们走!”
我拉起不明就里的九枝就走,留在错愕的众人,走出去几步,身后还有不开眼的起哄。“姑娘是害怕了吧?慢些走啊,天黑,小心摔着。”
我头也不回。“我就住在城里客栈,不一定是哪家,宋老爷若有需要,再来找我吧!”
走出宋府外,正遇上之前那个贴告示的家丁带着几个仆佣回来,看见是我,他站住脚。
“姑娘这是——”
“我先回去了,”我说,“此事太多存疑,你家老爷又有所隐瞒,我实在做不来。”
若是常人,怕又要讥笑我拿腔拿调,把自己太当回事,可眼前这家丁显然不一般。他皱着眉头想想,问我:“那姑娘往何处去?看你不是这城里人,待要住在哪里?”
“我去城中寻个客舍,”我说,“我约莫明日,你家老爷还是要找我的。”
对面点点头。“你去这里吧。”他叫过身边一人,拿纸笔写了个客栈的名字和一些别的字,交给我,又为我指了指路,“你就说是宋府管家让你去的,有这个条子,他们不会收你钱。”
……还有这种好事儿??
我赶紧接过来。“那你是?”
他笑笑。“我是这家总管,姓黎。”
好人呐!
没想到随便和他说两句,就捞了个大便宜,我连连道谢。
“我看姑娘非同凡人,”黎总管说,“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明日要找你,我也好找一些,不必谢我。”
同他别过,我和九枝往客栈走,虽然这下住店不用花钱了,但想想刚才的事,还是越想越气闷。
“娘子,不捉妖了?”九枝吃饱饭,终于正常了,言辞也沉稳起来。
“那姓宋的一句实话都没有,怎么捉啊?”
“这事,不对。”九枝还是只能说些简单的词句。
“对啊,妖怪怎么可能无端出来害人,”我说,“这城这么大,还就盯上他一个?难道是因为他有钱吗?妖怪又不用钱。”
我顿一顿,又道:“而且既然是索命,第一天必定就送他入地府了,还等他两天?”
不过宋问远自己不肯说,我也没办法。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我说,“明天应该就知道了。”
到了客栈,递上黎管家的字条,客栈的人果然没要我钱,客客气气迎我们上楼,给了间上好的房。
打定主意不去想宋府,我结结实实睡了个好觉,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洗漱完,和九枝下楼叫些东西吃,现在九枝能说些话了,和他交谈就轻松了许多,我一边等菜,一边试着教他说点连贯句子。
正教着,就看见一个买菜的伙计冲进门,拉住另一个伙计就嚷:“哎你听说了吗?昨晚上宋府出大事了!”
二
“出什么事了?”我一下站起来。
伙计吓了一跳。“姑娘这是……你和宋家有关系?”
“我有友人在那里,”我随口编了个说辞,“还请快说,宋府出了什么事?”
“哎呀,你是不知道,太惨了,”伙计来了兴致,拖过把板凳坐在一张空桌前,“我听人说啊,昨晚深更半夜,宋府那是一片惨叫,喊了快一个时辰才停,天明了有人去看,府门里一连抬出了好几具尸体!”
“死了人了?”另一个伙计眼瞪得溜圆。
“何止是死了人,”第一个伙计接着说,“昨天去接那个悬赏的,差不多都死光了!看见的人说,那些尸体啊,个个开膛破肚,跟血葫芦一样,都快看不出人样了,唉,太惨了……”
我听得心里一沉。我本以为那狐鬼是要从宋问远那里取什么东西,才缠着不放,昨夜有那么多能人异士在,该不会怎样,没想到,狐鬼竟这样大开杀戒。
是我草率了,我至少应该守在附近的。
“宋问远还活着吗?”我问伙计,“黎总管呢?”
“宋老爷倒是没有大碍,”伙计说,“据说受了惊吓,现在闭门不出。黎总管我见了,好好的,在门口迎了官府的人进去。”
“官府也去人了?”另一个伙计道。
“死这么多人,官府能不去吗,”第一个伙计说,“可你说这妖怪作祟,他们也没法子啊。咱们这小城多少年平安无事,这回算倒霉了,惹来这么个妖怪,不会还要对别家下手吧……”
“哎姑娘,”另一个伙计问,“你在宋府的友人是哪个?你不快去看看?”
确实不能耽搁了,狐鬼昨夜没取宋问远的命,今夜就一定要取,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人,但毕竟一条人命,不能放任狐鬼作恶。
刚好饭菜送上来,我随便对付几口,催着九枝赶快走。九枝抱着碗筷依依不舍,临走还拿了个红糖馒头在手上。
一出门,却先撞见一个人。
“你没死?”我一下问出了声。
是昨日那个和尚。
他身上有些干掉的血迹,双臂有几道伤口,还好不深。看样子经历过一番恶战,他精神不太好。
“险死还生,”和尚说,“亏得佛祖保佑,只是可怜昨日里缘遇的几位师傅,如今都已入了轮回,只剩贫僧一人。”
我也不由叹了口气。
“此番是黎总管托我来找你的,”和尚又说,“他在府中照料家主,脱不开身。”
“那我们快去。”我说着,拔腿就走。
这和尚虽然有伤,但走得又快又稳。我总觉得他衣着奇异,忍不住一直偷眼打量。
“师傅要问什么?”和尚目不斜视,忽然问。
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要是问得唐突,你可别怪我啊……师父是不是……不是寻常僧人?”
和尚笑了。“姑娘好眼力,”他说,“贫僧乃东海玉门宗,法号如慧,平素少入中土。居寺中时贫僧略习过祛除邪魔之道,这一路也做过些善事,本只想为宋府除却灾祸,不求赏金,却未料在此地遇了难阻。”
“昨夜之事,你可以说给我听听吗?”我又问。
和尚神情严肃起来。“昨夜之事,实在诡异……”
听他的描述,昨晚上他们几个人吃过了饭,便聚在宋府院子里,等着候狐鬼上门。宋问远被下人伺候着,也坐在椅子上等候。
亥时,院中妖风大起,天昏地暗,一只周身赤红的狐妖自院墙上现了身。这狐妖身形颀长而庞大,单是踞坐着,就比众人里最高的还要高出一头。
如慧和尚说,原本这狐妖样子还不是很凶狠,扫视院落一圈后,突然间大发暴戾。
“宋问远!”它咆哮如雷,“我给你机会,你却敢诓我?!我还道你良心有愧,要洗心革面,结果仍旧不知悔改!”
它扑下院墙,涌出浓浓杀意。宋问远吓得跌下椅子,径自逃向堂屋。“杀了它!杀了它!”他喊,“谁杀了它,我再加百两银子!”
众人本都被吓住了,谁也没料到是这么残暴的妖怪,直到听见赏银翻倍,有胆大的便呐喊一声,冲了上去。
只是他们都没活过多久。
最先上前的是那两个猎户,连狐妖的身子都没近,就被两爪子打翻在地。
后面几个人一拥而上,也转瞬间被击倒。
院子里哀号不绝,血腥气弥漫,只有那个道士和如慧和尚凭借自身的本事,还能勉强抵挡一下。
但狐妖一发狠,道士结的法印就被打了个粉碎,胸前斜着被划下两道伤口,五脏六腑都露了出来,死在当场。
如慧和尚则被妖气震飞,横着摔到院墙上,没死,却也站不起来了。
昏过去之前,他听到狐妖说:“今日累了,明日再来取你性命。宋问远,莫要再打小聪明,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明日你还犹疑不决,便等死吧。”
如慧和尚只隐约看见狐妖跃过院墙,就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醒来,就是客栈伙计说的情形。
“阿弥陀佛,”和尚面色悲戚,“贫僧妄自托大,到头来竟未能伤及那妖怪一分,空见诸人丢了性命,可恨,可恨。”
我顾不上安慰他,只觉得奇怪。
听那狐鬼的意思,它想要的并不是宋问远的命,似是要宋问远做一件事,可究竟又是什么事?
“宋家老爷有说什么吗?”我问。
如慧和尚摇摇头。“我醒来后再没见到他,黎总管说他受了惊吓,在屋中休养,其余的,贫僧就不知道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宋府门外,门口居然有几个兵士值守,看来宋问远在这城里确有些地位。
向兵士说明来意,一人进府通报,不多时黎总管自内走了出来。
“姑娘来了,”府中出了这么大事,黎总管还是保持着镇定,“真叫姑娘说中了。”
“我倒希望我没说中,”我闷声说,“总管可否带我去见宋老爷?”
遭了劫难,宋问远想必也怕了,没有避我,让黎总管带我和九枝到了他私下会客的居室。如慧和尚还需静养,便由家丁领着去了客房。
一日不见,原先气度过人的一府之主颓唐了许多,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说话声也弱了不少。
“昨日有所遮掩,是不才之过,”他说,“还望师傅不要介怀。”
我心想这话你该对那些死掉的人说。
“那宋老爷现在可以和我说了吗?”我开门见山,“那狐妖是因何而来?又为何一连三日都留了你的性命?你和它,一定是认识的,对么?”
宋问远长叹一声。“宋某昨日不说,只因此事实在羞于启齿。”
他瘫坐在椅子上,苦笑一下。“那狐鬼,要的是我这双眼睛……”
三
十余年前。
大嬴立国之初,最北端有一条叫夏寒江的大江,跨过江去,是终年苦寒的北方荒境,只有些小部落居住。
到了上一代皇帝,荒**无度,败坏朝纲,又久疏练兵,北边的部落却日益壮大,终于有人将各部连结起来,踏过夏寒江,挑起了战事。
那无用的皇帝,得闻北边的部落杀过来,一着急,居然就死了。
由是北边部落得以**,最后在将整个大嬴一分为二的渔江边,新登位的皇帝倾全朝之力,敛天下名将并五十万军马,同北地的人殊死一战。
这一仗打了三年,打到后来,谁也胜不过谁,才划江而治,渔江以北,都归了北人。
这些都是我老师给的那本《圣朝通轶》所记,也有些是我爹爹讲给我听的。
宋问远要说的事,就在那一仗刚开始之前。
他那时还不叫宋问远,他家里姓卓,就在渔江北边,父母皆死于战乱。为躲避战祸,他一路逃到江畔,想寻条船渡江,到南方投奔他父母的好友。
那家小女是他的青梅竹马,名唤“锦葵”,姓宋。宋家人同卓家人多年来往,北人过境前,宋家得到口风,举家迁至了思南城。卓家走得慢了些,不幸遭遇祸端。
但战事将起,能逃的早都逃了,哪里有船给他渡江?
卓问远日夜在江边啼哭,惊动了附近修行的一只狐妖,狐妖见他可怜,便答应助他过江南逃,但有一个条件,要他一样东西,只是当时不说是什么,日后再要。
无法可想,卓问远一口答应。
于是狐妖一口气带他过了江,卓问远南行至思南城,终于有了落脚之处。
宋家人毫不犹疑接纳了他,当自家孩子待。那年卓问远二十岁,锦葵也已生得亭亭玉立。二人本就一起玩闹长大,如今更渐生了情愫,不过两年,就在宋家父母主持下成了婚。
卓问远也便改了姓,成了宋问远。
这宋家素来做的是布匹生意,家底甚厚,战乱年间,又傍上当时的平州知府,很快做成了此地巨富。宋父宋母故去后,宋问远和妻子继承家业,稳中求进,虽一直未有子嗣,却也过得富庶自在。
直到几日前,那狐妖忽然来到了思南。
他自是为当初的约定而来,而宋问远也记着曾经答应的条件,便叫狐妖随意提,要什么都可以。
狐妖却让宋问远先猜一猜,他要何物。
“你要钱么?”宋问远道。
狐妖摇头。
“要官做?”
狐妖又摇头。
“要成个家?”
狐妖还是摇头。
“那……要个爵位?”宋家同庙堂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狐妖愿以人形在世上行走,宋问远代他向朝廷要个爵位,也不难。
狐妖依然摇头。
“我要你这双眼珠。”狐妖最后说。
他说他想炼度飞升,位列仙班,只缺一些点化,有了一双人眼,就能饱尝人世,找到飞升之法。
宋问远当然不肯给他,央求他多次,可否换一样东西,哪怕一只手、一只脚都可以。
狐妖不允,逼迫宋问远做决定,每夜都来催问,还说三日后再不给,便杀了他,到时再取他的眼珠也是一样。
宋问远万般无奈,才想到悬赏捉妖,没想到惹怒了狐鬼,终造成昨夜的惨状。
“如今再答应给他眼睛,也晚了,他今夜便要取我性命了,”宋问远说着,双手掩面,“我死倒无妨,只是害了这许多人,我有愧啊……”
我没吭声,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这狐妖要一双人眼做什么?就为了飞升?妖怪飞升是要渡劫的,要一对眼珠子来也没用呀。
况且如慧和尚听到过狐妖说“洗心革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话说,尊夫人呢?”我问宋问远,“这两日都没见过她。”
“锦葵……已经不在了,”宋问远又叹口气,“也怪我,整日里忙着上下打点,家中生意大都交与她照料,锦葵积劳成疾,三个月前,突然就走了……”
他眼含热泪,看上去悲痛至极,已经心力交瘁,此情形我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只好让他暂且好好休息,我先去院子里仔细看看,做些准备。
正要叫上九枝,一转头发现他趁没人注意,居然在偷偷啃他的红糖馒头。
“你……”我瞪他。
“凉了。”九枝可怜巴巴地说,怕我把他馒头收掉,又忙不迭咬了一大口,沾了一嘴红糖。
……算了,吃吧吃吧,你吃吧。
出了居室,黎总管在不远处静候。“姑娘问出想问的了么?”他一边带我们走去院落,一边道。
我摇摇头。“还是有些地方想不通,”我说,“总管,问你啊,前些日子那狐妖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我也不太清楚,”黎总管答,“我的卧房就在老爷卧房旁边,第一夜我是先听到老爷一声惊呼,再跑过去的时候,就听见老爷卧房里有另一个声音和他交谈,但老爷隔着门命我退下,我也便没有进去。”
“第二夜呢?”
“第二夜也是一样。”他说,“说起来,昨夜是我第一次见到那狐妖。”
“狐妖是怎么进到宋老爷卧房的?”
“他在房顶上开了个洞,”黎总管解释,“我本来要差人把洞补上,老爷不许,至今那个洞还在,姑娘要看看么?”
我摆摆手。“那昨夜狐妖先出现在院子里,该是宋老爷和他约好的?”
“许是吧,”黎总管说,“老爷对此事讳莫如深,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但老爷当也有他的苦衷,还望姑娘放下顾虑,保全老爷性命。姑娘若是要钱,除了老爷答应的赏银,我自己存下的一点钱,也全给姑娘。宋家没有子嗣,夫人又不在了,这个家,不能散。”
他倒是忠心耿耿。
“总管在这个家多久了?”我问。
“升为总管不过一年,但我从书童起,在宋家做事已有近十年了,”黎总管道,“已故的老太爷与我有恩,夫人待我也亲近,为了这家,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夫人又是如何去世的?”
黎总管沉吟一下。“说来也怪,夫人身体一直很好,几个月前却突然渐渐精神不济,总说眼前恍惚,不能辨物,脉象又奇快,请了几个郎中,都说是操劳过度所致,到临故,也未找出病因。”
“宋家的生意,很忙么?”
“忙确实是忙的,平州、苍州一带的布号,都是我家掌管,”总管说,“老爷平素多在外奔忙,夫人便独力撑起大部分家业,终年不得休。她心高志远,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我这做管家的,又力有不逮,若我能多为夫人分担些,也不至于此……”
我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你家老爷和夫人,感情如何?”
黎总管摇头。“我一个做下人的,怎可随意评述老爷夫人,”他说,“近一年来,二人确时常有些龉龃,不过夫妻之间,难免吵架拌嘴,这也正常吧?”
“姑娘问这些,可同那狐妖有关?”他问我。
“哦,应该没什么关系,”我说,“我就是多了解一些。”
总管点点头。恰好已经走到了院子边,他说他还要去看下宋问远,就不陪同我们了,有事再找他。
走出几步,他忽又回过头。“对了,”他有些迟疑,“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与姑娘……”
你都提起来了,那就说呗。
“是……”总管看看四周无人,凑近了道,“半年前,夫人大举查过一回账目。”
“查账?”
“嗯,夫人没说为何,只是把各大小布号,连同全家上下的账目都查了一遍,查了整整半个月,后来还叫我把家里存放地契、文书的库房换了锁,钥匙只在我和她二人手中。”
他想了想,又补充:“也是那阵子,她和老爷分房而卧了,说事务繁忙,怕叨扰老爷休息。”
还有这事?
黎总管言罢就回了后房,我站在院落里,凝心沉思。
这家绝对有什么问题,但我不太懂这些大户人家的门门道道,一时也想不清。
想着想着,九枝忽然拍了拍我。
他刚才刚咽下最后一口红糖馒头,还回味了半天,我一直懒得理他。
“娘子,有香气。”他四下嗅着,说,“吃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我也没闻到有什么香气啊,只有些许的血腥味。
但九枝一向鼻子很灵,我知道他不会有错,就牵着他在大概的方向找了找。
最后在院落一角的墙边,找到一丛快要开败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