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秀元(下)

这个人似乎对这家赌坊非常熟悉,带着我和九枝左突右绕,最后从赌坊的一道暗门冲了出去。

出去之后他也没放缓脚步,一连穿过几条巷子,直跑到周围看不见什么妖怪了才停下。

我跑得眼冒金星,还没把气喘匀,耳边就是劈头盖脸一句质问:“谁让你来的?!你是哪一支的人?”

……啊?这是在说什么?

我平缓一下呼吸,终于能认真打量这名男子。他一身短打,背后背着两柄木剑,举止和穿着一样干练,看上去比我大几岁。

这就是正经玄师的样子吗?

见我不说话,男子也仔细看了看我。“不对,”他说,“你不像是堂里的人,从何处来的?”

“从何处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山上,俱无山……我爹叫李修德!”

他是玄师,总该认识我爹了吧?

没想到他皱起了眉头。“那又是谁?”

……爹啊,你怎么能这样坑自己女儿?

这世上根本没人认识你啊!

不过男子倒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许是旁支的……”他自顾自说道,随即又朝向我,“我不知你怎么在这里,但此地很危险,你赶紧带这位——”

他侧头看九枝,突然间整个人跳了出去,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上。

“你是妖!”他怒视着九枝,另一只手已经从怀里掏出了纸符。

“他是好的!”我赶紧拦在两人中间,“是、是我娘救下的妖怪!”

男子迟疑了半晌,可能察觉九枝毫无凶戾之气,好歹是放下了和九枝搏命的打算。

“你一个玄师,竟同妖怪走在一起?”他问我。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去问北辰星君那混蛋啊。

我只好胡乱编了些九枝要报恩、这一路都尽力护着我之类的话,好在眼下情势紧急,男子姑且接受了这套说辞。

“总之你们快些出坊,”他说,“闹出这么大的事,被那大光真人发觉就麻烦了。”

“我还要带人回去的,”我站着没动,“我答应别人了。”

“刚才那个被打的人?”男子摇头,“别想了,就算那一拳没打死他,他也活不久了。”

“啊?为什么?”我问。

男子神情冷峻起来。“你还没看明白吗?这一字坊,本就是为了吸取人的精气所建,进来的人只道是赌钱,钱输光了,便被诱着拿命去赌,你看到的那些言行恍惚的男子,三魂七魄都输了十之八九了,出去也活不过一天。”

“怎会这样?”我从没听说还有这种事,“是那些妖怪做的?”

“那些寻常妖怪可没有这本事,”男子说,“是那个大光真人,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历,能在城中布下这样大的暗坊,堂里派我来查探,我潜藏了三日,还未能找到其行踪。”

“那阁下是?”

“我叫灵真,归属于丑支。”男子道。

什么支?

但灵真没解释。“不能和你再说了,”他接着道,“你一介女子,帮不上什么忙,我这便送你出去——”

我刚要力辩我也是个厉害玄师,灵真忽然面色一凝,抬手拔出一柄木剑,旋身掷向巷口高处。

木剑在空中打了个转,什么都没砍到,正要兜转回来,半空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剑身。

“不错的剑啊。”一个阴寒的声音凭空传出。

这时我才渐渐看到,那里竟有一个人,或者说,是个妖。这妖有些手段,离我这么近我都没发觉,现了身,一股凛冽的妖气才扑面而来,凶悍到九枝都退了一步。

“可惜了,可惜了。”这妖轻声说着,嗓音悠长尖利。他穿一袭黑袍,脸上戴着一个惨白的面具,姿态优雅,却透着说不出的凶险。

“什么可惜了?”灵真高声问,“你就是大光真人?”

妖怪没有回答他后一个问题。“我说这剑可惜了,拿它的人,不行啊。”

话音未落,看不清他是怎么做的,那柄木剑在他手上突然片片粉碎,又被一道火光烧了个干净。

这必定就是大光真人了。我感觉手脚冰冷,一动不能动,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妖怪,都要强上许多。

灵真显然也有同感。他横跨一步,挡在我身前,顺手拔出了另一柄剑。

“看到我,还想要,和我打么?”大光真人说话不慌不忙,听得人很不舒服。

“你们快走!”灵真回头推了我一把,我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惊慌,“我来拦住他,你出去后,到平州云鸣山去找恩义堂!把这里的事告诉碰见的玄师!”

但已经晚了。

大光真人阴惨惨笑着,抬起双手。“在我这里,搞出这么大的乱子,这就想走?”

他手指上下挥了一下,我还是看不清他怎么做的,灵真身上瞬间被撕开了几道伤口,鲜血四溅,有一道伤可见骨,可他一步没退。

“走啊!”他鼓起力气,用术法把我和九枝震了出去,送到了大光真人妖气之外。

同时,不知什么穿透了灵真的侧腹。他嘴里吐出一大口血,还是强撑着,勉力将木剑拄在地上,硬生生稳住身子。

“很善良啊,”大光真人哂笑着说,“死到临头,还顾着别人,不知这样的人,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他缓缓下落,眼看就要把灵真吞入腹内。

“住手!”我顶着妖气的强压冲了过去,准备拼死一斗。

以我的能耐,必定打不过他,但这样逃走,也断不是我爹娘教我的做人之道。

但我还没动手,九枝拉住了我。

他的模样不太寻常,怔怔的,我转过头,看见他低着头,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像是在发愣。

俄而,他看向我,面带茫然,对着我举起右手。

“娘子,断了。”

他手里是那根我送他的红绳,已经被削成了两段,原本系在绳上的铃铛也不知所踪。方才灵真拼尽全力只能护住我,顾不到九枝,红绳想必是被大光真人的妖术割断的。

我心想这个时候就别在意这些了吧。“我再给你买——”

九枝仿佛没听到我说话,只是直愣愣看着我,“断了,”他反复都是同一种口型,“娘子,断了。”

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时间停顿了一下,四周的声响和妖气都消失了。

紧接着——

九枝发出一声悲鸣,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真切地出声,凄厉到几乎要穿透整个一字坊。他张大嘴,面相剧变,过往的闲淡和平静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狰狞鬼怖的脸。

无数枝条从他身体里破出,飞速生长,虬结在一起,整个人又高大了三尺之多。从这些枝条间,狂乱猛烈的妖气四下奔走,竟比大光真人的妖气还要凶上几分。

悲鸣散去,九枝双目血红,脸上青筋毕露,满是暴戾与恨意。

“……九枝?”我试探着喊他一声。

九枝没理我。他死死盯着大光真人,身影一闪,就扑了上去。

看到九枝突如其来的变化,大光真人也愣住了。他如法炮制,像刚才一样挥出妖气,但打在九枝身上却似乎不疼不痒。

九枝伸出手,枝条延展,刹那就把大光真人穿了几个洞。

大光真人还要挣扎,九枝根本不给他喘息的余地,疯狂地用枝条向他招呼,大光真人被打得成不了人形,一扭身,单手开了个结界,逃走了。

九枝要追他,慢了一步,可他周身的暴戾没有消解,狂怒地砸着两边的赌坊泄愤。

一座赌坊塌了下去,有妖怪从里面跑出来,又被九枝打个粉碎。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句话都说不出。

九枝……是真的生气了吧?

我送他的唯一的东西,叫妖怪砍断了,也断掉了他原本对自身妖气的抑制,换句话说,相较之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九枝,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一棵修行两百多年的神木,一个连神仙都不放在眼里的大妖。

想不到他把那根不值钱的红绳,看得如此之重。

而且就算疯狂到了这个地步,他在破坏四周的同时,还分出了两根枝条,紧紧护着灵真。

我眼眶一热,向九枝慢慢走了过去。

九枝察觉到有人过来,下意识挥起了手,又强行停住。

我走上前,把手放在他扎进地里的一根枝条上。

“没关系的,九枝,没关系的……”我一遍遍说,“没关系的,红绳断不断,我都在这里的……”

九枝身子抖了一下。

“你这样顾念那根红绳,我很欢喜,”我继续说,“可你痛苦如此,我就不欢喜了。九枝,你别怕,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会有很多很多根红绳的。”

九枝又抖了一下。

“我们有钱,要买多少红绳都可以,”我柔声道,“再好的东西都可以,回来吧,你这个样子,我就是要花钱,又能花给谁呢?”

脚下一阵剧震,一股大风刮起,迷了我的眼。

等再睁开,手上已是熟悉的触感。九枝跪坐在地上,浑身瘫软无力,倒在我臂弯里。

“欢迎回来,九枝。”我又说。

九枝是恢复正常了,但灵真不行了。

大光真人伤到了他的要害,脏腑已经破损到一塌糊涂,流出来的血止都止不住。

“算了……”灵真微微睁开眼,看着我手足无措想给他治伤的样子,笑了一下,“我心里清楚,这次是活不了了。”

“别瞎说。”我用手按住他的伤口,拼命想着我爹娘还教过我什么救人的办法。

“我说真的……”灵真的声音已经开始含混不清,“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有灵,白有灵,随我娘姓。”

“好名字……”灵真说,“有灵,你听我说……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力气了,你快去……追那个妖怪,不能让他跑了……”

他尽力提起一只手,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符。

“这符……可以追踪他的妖气,怎么用……你应该知道。”

我接过符,他又说:“我的桃木剑,你也拿去……应该能帮上忙……日后你若路过云鸣山,这剑也还在,就把它……交给一个叫月离的人,他看过剑,就知道再遇到这类妖怪,该怎么防备……”

“你能不能少想想别人,先想想自己?”我说,“刚才也是,你如果不是为了护我,就不会死的。”

灵真又笑了。“玄师,遵悬壶济世之义,守万世平安之心……死,有什么可怕?”

这成了灵真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他长出了一口气,就这样睁着眼,走了。

我静静坐了片刻,帮他把眼睛合上,再站起身。

之前九枝一番大闹,不知是不是哪个妖怪打翻了灯,一字坊内起了大火,沿着一座又一座赌坊一直烧开去。还活着的妖、鬼、人四散奔逃,倒没人顾得上我这边。

冲天的火光里,我捡起了灵真遗下的桃木剑,又举起他给我的那张纸符。

大光真人的妖气很好寻找,借着符咒,我也探出了他踪迹消失的方向。

九枝耗力过度,半昏半醒的,基本站不起来,我扶他坐下,在他和灵真四周下了一道避火决和一道藏身咒,这样大火便烧不过来,其他人也看不见他们。

“九枝,你在这里等我,”我轻声对九枝说,“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一切处理停当,我找到大光真人的结界,穿了进去。

眼前是一栋高耸宽敞的大屋,顶高足有一丈,屋内也少说可放进上百人,屋里还挂满了圆圆的灯笼,照得四下通亮。

但尽管灯火通明,气息却阴寒无比。

因为屋子一端坐着的那个人。

“你来了?”大光真人开口了。他坐在一座高台上,一看就知道已是强弩之末。九枝给他留下一身伤口,混杂着浓烈的妖气,极难痊愈,他能保持住现在的模样就很不容易。

“把面具摘了吧,别遮遮掩掩的了,”我高声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不是妖。”

“我不是妖?”大光真人笑了两声,“那我,是什么?”

“你是鬼。”

之前打得忙乱,我没察觉,方才探寻他的踪迹时,我忽然发现他的妖气不对,不像是一只修炼多年的妖散发出来的,更像是很多个妖怪的妖气缠作一处。

也即是说,他本身并非妖怪,怕是吃了不知多少妖怪,才伪装成的。

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鬼。

大光真人怔住,片刻后又笑了。

“居然被看出来了……”他抬手取下了面具,虽然我有准备,却还是大出意外。

面具下,是张女子的脸。这是个女鬼?

摘下面具后,她的声音也变柔和了。“唉,装了这么久,我也累了,这样也好。”她说,随手把面具扔到高台下。

“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我问。

“你说建这个一字坊吗?”大光真人说得轻描淡写,“人间有男子要赌钱,我给他们提供个不会被旁人发觉的去处,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

“你害人便是不对。”

“我害人?”大光真人突然激动起来,“我害人?那些男子为了赌,诓骗年少无知的女子,偷走家里亲人的救命钱,还卖掉妻儿换银两!到底是谁害人?!”

她目眦尽裂,脸上满是仇恨。“我叫他们再也走不出这一字坊,世上就少了多少被他们折磨的无辜人等!我害人?我这是救人!”

“我已经很仁慈了,”她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如果哪个男子能及时收手,我不拦着他出去,他还能好好过日子,可你知道吗?一个都没有,一个醒悟的都没有。”

“其他人我不管,”我冷冷地看着她,“你杀了灵真,就要偿还。”

“你说那个玄师?”大光真人说,“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可我做了什么?我有错吗?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他本就该死!”

我不想和她争辩,默默地举起桃木剑,在剑身上画下几道符。

一番嘶喊,大光真人似乎耗尽了气力,咳嗽了几声,气喘吁吁地支撑着身子。“不用费劲了,”她说,“我活不久了,你身边那个妖怪,真的很厉害。”

“我不是为了杀你。”我说着,身形一动,转瞬间已经跃上高空,欺近到她身前。

大光真人无力阻挡,我拿着桃木剑轻轻一送,就送进了她胸口。

“我想知道你的过往。”我说。

剑身一入,手上感觉却很奇异,似乎碰到了什么很硬的东西。大光真人的身子如水般幻化,仔细分辨,内里像是……有一把琴?

但我来不及细看,她生前的回忆已经在我面前打开。

某年,冬月。

一连多日都降了大雪,一座小城里,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每天都在家门口等着,等她爹爹回家。

家里没有多少吃的,她仔细算着存粮,一天只吃小小一碗米。她饿,她觉得爹爹回来就好了,爹爹走之前说了,要带很多很多钱回来的。

可她没等到爹爹,等来的是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原来她爹爹是去赌的,赌光了身上的钱,就把她赌了出去。

没有人管她,没有人阻拦,大嬴没有如此的律法,愿赌服输,拿妻儿做筹码的比比皆是,女子和孩童算什么?在了谁家,就是谁家男人的私物,赌掉,也便赌掉了。

被捆起来带离家前,她想起来,她的娘亲,也是这样被赌掉的。

她被带到离家很远的另一座城里,卖进艺馆,做了妓。

那一年她十三岁。

后来她也再没见过她爹爹,据说他还在赌,没多久,输掉了一只手和一只脚,被人用木板抬着送回的家,再后来,是死是活,她都不得知了。

她也不在乎了。十四岁,她被鸨母拿鞭子抽着,将身子给了第一个客人。十五岁,她成了艺馆的头牌。十六岁,她一面难求,城里男子排着队,只为听她抱着琵琶唱一曲。

有人说要娶她,有人说要赎她做妾,她从来只是听着,她自知已是沉沦之身,却也恨透了这些亵玩她的男人。

无奈造化弄人,十八岁,她还是对一名男子动了心。

说不上为什么,许是他温和如春风拂面,许是他从来只听曲子,不碰她,许是他谈吐风雅,不曾酒醉着调笑些下流的话。

男子是对她有意的,可惜是个穷书生,没有钱。

她把她的钱都给了他,约好他同家人打过招呼,来赎她回家。

但她等到了十九岁,他都没有来。

鸨母说他不会来了,有人见他得了这么多钱,把他诱进了赌坊,不过两日,他就把银两输得一干二净。

跑堂的说没有人诱他,他本来也好赌。

不管如何,他都没再来过。

此后她还见过他一次,在市井街边,他一身破落衣衫,满面泥污,跪着讨饭吃。

她没有同他相认。

二十二岁,艺馆倒了。鸨母的弟弟也迷上了牌九,背着鸨母偷走了艺馆的契书,将艺馆输给了他人。

她又一次流离失所,却再无处可去。

过去她曾想过,若再多赚些钱,待到二十四五,便回家乡,用积蓄买座小宅子,再省着些过,余生也够了。

可这下没了钱,连她自己存放在艺馆中的积蓄,都没要回来。

她是妓,告上去官府也不会理。

所幸跑堂的说,他老家在宣阳附近有块地,她如不嫌弃,就随了他,以后相互扶持着生活。

她便跟这个跑堂的走上了往宣阳的路,走到离宣阳不远,她却又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

跑堂的不愿照顾她,卷了她的盘缠跑了,将她留在一座破庙里等死。

她一个人躺了两天,神志渐渐不清,内心余下的,只剩了恨意。

她恨她的命,恨世间男子,恨她此生为女,恨那毁了她一切的大小赌坊。

这股恨意,让她死后没入地府,成了鬼。

鬼身飘入宣阳城,吃了些妖怪后,竟得了能力,由是在城中布下结界,建了一字坊,不为别的,只为诱入天下所有好赌男子,叫他们命丧此处。

死前,她身边只有那个陪了她九年的琵琶,化作鬼后,她的魂魄,便缠在这个琵琶上。

她最好的回忆,是幼时过年,家门口会挂上红红的灯笼,还有肉吃,如今在一字坊有了居所,也把屋内挂满了灯笼。

看着这些灯笼,就仿似回到了从前,她坐在爹爹肩上嬉笑,娘亲在一旁,给她拂去头上的落雪。

“那时候,真好啊……”我听到她说。

我将桃木剑拔出,内心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话。

“你如今都知道了,”大光真人笑了笑,说,“还觉得,我有错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

若按我爹娘教我的做玄师的本分,妖鬼害人,就是错,就该正法,不需有任何犹疑。

可若这人,自己也害了人呢?

像仲春这样,虽不触犯大嬴律法,可终归是骗了人,也不知悔改,他不该受罚么?

或像这大光真人,她又有过什么错?只因是女子,被男人买卖、诱骗、坑害,她不该有恨意么?她要报复那些好赌之人,不应当么?

正如大光真人自己所说,若没有这一字坊,该赌的人也会寻他处去赌,只会害了更多人,她将这些人葬在此地,不就等于救了坊外的好人?

何况,我自己不也一样?

许家小女儿化作厉鬼,逼死许如白父母,我却没有为难她,好生送她上路。

在宣阳城外那个村子,颜儿的娘亲成妖后起了杀心,我不也没怪她?

九枝给仲春那一拳,我都没阻拦,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仲春该死,打死他最好。

对错,该怎么辨别?我做的,便是对的吗?

我正在心底天人交战,大光真人看看我,忽又笑了。

“别想啦,”她说着,摸了一下我的脸,“你是个心善的姑娘,这些事,你想不通的,日后只管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就好。”

她努力撑起身子,坐得端正。“建这一字坊,我不后悔,我只恨没诱杀更多,”她接着说,“但杀灵真是错,我认,反正我也快死了,就当给他偿命吧。”

我还是说不出话。

“你是玄师,”大光真人又道,“你说,我这次死了,会投胎么?”

“不会,”我如实说,“你身上命债太多,最好最好,也只能转世成牲畜。”

“这样啊……”她面色平静,“我还想,若是再投胎,不要再做女子了,命若浮萍,还是做个男人的好。”

我仍旧无从辩驳。眼看她身形开始消散,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等一等!”我喊,“你方才有一事未说清,若只是吃了些妖怪,你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也必想不出要造一座暗坊,一定有人指点了你,是谁?”

“是谁……”大光真人尽力回想了片刻,“哦,是一名男子,我记不起他姓名了……是个……外道的方士……”

又是外道方士?我警觉起来,怎么会这么巧?每次事端都有个外道方士?

但不等我再细问,大光真人已经消散了七七八八,只剩一张脸还悬着,原本藏在她身子里的琵琶,也快看不见了。

“对了,我又想起来了,我叫若溪……”她断断续续说,“是……我娘为我起的……”

“……好,我不会忘。”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若溪又笑了。“这枚头花,你随身带着吧,”她说,“我一死,一字坊便也要没了……有这头花,你从任意一处,都可以出去……”

言毕,她化作了一缕青烟,又听得当啷一声,一个玉雕的物件落在我脚边。

我捡起来,是那把琵琶的头花,刻成了流水的模样。若溪,这该是她照着自己的名字,专门做的。

虽然心里还是不好受,但我也知道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若溪一去,这栋大屋连同整个结界都震动起来,看样子不用多久,一字坊就要坍塌。

我赶紧找到来时的方位,撑开结界跑出去。

坊内的大火越来越猛烈,大半个一字坊都深陷火海中,我一出去就被浓烟呛了一口,所幸我设的避火决还在,九枝正站在原地,一脸焦急地等着我。

“你醒了?”我两步跑到他身前。

九枝点点头,但神情疑惑,似乎根本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不是吧大哥,你闹完了就忘了??

“刚才的事,一会儿再和你说,”我扛起灵真的尸身,又拿出那枚头花,“大光真人已经死了,这里撑不了多久,我们快些走。”

九枝却拉一拉我衣角,指指远处。

我转过头,看着一字坊蔓延的熊熊火光。九枝该是要问,这里的人怎么办,但眼下要救人是来不及了,何况我也不想救。

不知这坊内有多少男子,这是他们的命数,也是报应。

他们想必也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夫君,失去他们,家里的人自是会伤心的,但没有他们,那些人的余生,却也该更好过。

那便如此吧。

“我们走。”我对九枝说。

出了一字坊,还是站在那座小桥上。外面已是黑夜,掐指一算,丑时刚过,离天明还有段时间。

还好天没亮,不然我背着一具尸首,叫人看见可就解释不清了。

但带着灵真,也没办法去别的地方,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随便把他埋了吧……

正犯愁,冷不丁看到河沿上有东西跑过。

又是之前那个灰仙。

“站住!”他也是倒霉,一连两次被我碰见,“到这边来,不然我动手了啊!”

灰仙哆哆嗦嗦地小跑到桥头。“道姑这次又有什么吩咐?”

“你忙吗?”

“不、不忙。”

“那好,你帮我把这具尸首,抬到城外去。”我说。

“……啊?”灰仙愣了。

“啊什么啊,”我瞪他,“我可告诉你啊,那个一字坊已经被我收拾掉了,这片可没人给你撑腰了。”

虽然其实和我关系也不大吧,但唬一唬他还是可以的。

没想到灰仙听到我这么说,眼睛居然亮了亮。

“一字坊没了?”他好像还挺高兴,“是道姑做的?”

“嗯……算是吧。”

“小仙谢过道姑!”灰仙一激动,纳头便拜。

“不是,你谢我做什么?快起来。”

“道姑有所不知,”灰仙站起身,说,“那一字坊拘禁了好多妖,连小仙的一些旧日好友都被骗了进去,进去的便出不来,我早恨死那地方了,没了好,没了好。”

“可是……”我于心不忍,还是把一字坊坍塌、除了我和九枝没有活物逃出的事告诉了他。

“不打紧!不打紧!”灰仙连声说,“妖不怕这个的,只要没死在坊里,结界一除,他们自有办法往外逃,只是不知会落在何处,过段时间,应该就都回家了。”

我也不知我这么想对不对,但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确是松快了些。

毕竟,那些妖怪也不是自己要去害人的。

“道姑放心把尸首交给小仙吧!”灰仙一下变得无比热络,“小仙就是拼上命,也给道姑把人完完整整带出城!”

“倒也不用拼命,”我说,“只是你生长在这城里,一定有避过人出城的法子。你别走太远,寻个城外无人的地方就行,天明了,门禁一开,我就去找你。”

“得命!”灰仙二话不说扛起灵真。我在灵真身上画了道符,之后好找他,便让灰仙护着灵真,沿着河岸上路了。

送走灵真,一时半会儿也没事可干,我就带九枝坐到桥下,给他讲了讲他发疯之后的事。

九枝听到后来,面上十分尴尬。

“娘子,抱歉。”他在地上写道。

“没什么抱不抱歉的,没有你我还真未必搞得定大光真人,但以后你可别了啊,”我说,“太吓人了,厉害是真的厉害,但你再疯一点,估计连我都要杀。”

九枝拼命摇头。

他静静待了片刻,举起手腕看了看。那上面已经空空如也。

我知道,他还是惦念他的红绳。

“别看了,在这儿呢,”我从怀中拿出断掉的红绳,“你在那儿大喊大闹,红绳掉地上了,还好我及时收起来,你还说你珍视它,你就是这样珍视的啊?”

九枝一脸惭愧。我拉过他的手,将红绳重新系上去。“你看,这不就还是一样吗?有什么可生气的?等天亮了,店家开了,我再去给你买几根,你随便戴,天天换着戴。”

可九枝摸了摸红绳,摇摇头。

我又对他说了若溪的身世,还有后来的遭遇,也给他看了若溪留下的那个琵琶头花。不知不觉,天色已大亮,我们便离了桥下,沿来路走回去。

这宣阳城没什么可待的了,临走前,我先去找了秀元,给她一个交代。

但对于一字坊,我一句未提,只说仲春是骗了她,拿着她的钱跑了,他欠债众多,怕一辈子也不会回来,她不要再等。

秀元自然又大哭一场,可我想,她慢慢还是会看开的。

我不敢说仲春已死,否则秀元只会记他记得更深,帮她淡忘掉,可能更妥吧。

此外还叮嘱了些莫再轻信男人之类的话,不知她能听进几分,不过但凡她日后能有一丝防备心,也许余生的命,就会比若溪好一些。

告别秀元,我和九枝出了城。

灰仙一言九鼎,就在城郊一片小林子里等我。我谢过他,麻烦九枝帮我挖了一个坟,将灵真埋在了这里。

这会子他应该已入了地府,他为苍生而死,地府总会善待,说不定哪天再去地府走一遭,还能在阴曹司看见他当差呢。

做完这些,我带着九枝继续远行。走出去不远,九枝忽然问我:“娘子,去哪?”

“去平州找云鸣山啊,”我指指我背上的桃木剑,“还得把这把剑,交给该给的人——”

话没说完我愣住了。“等等,九枝,你刚才说话了对不对?”

九枝腼腆地笑笑。

“你学会说话了?”我又惊又喜,看来我没听错,他真的能发出声音了。

“只有,一点。”九枝小声说。

估计是在一字坊现真身那一下,让他身体又发生了变化,虽然他还是不太习惯,声音有些嘶哑,话说得也零碎。

“你再来一句。”我鼓动他。

九枝扭捏半天。“……娘子。”他说。

啊啊啊他可算是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