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秀元(上)
一
“娘子,怎么?”
九枝问我这话的时候,我正站在一家成衣铺前犹疑,不知该不该进去。
快有半日了,我拉着九枝在宣阳城里闲逛,看见个成衣铺子就进去瞅一瞅,然后默默退出来,手上的钱都攥出了汗,结果最后一分都没敢花。
这宣阳城到底是不一样,有好些有趣的店子,好看的衣服也有许多,九枝身姿挺拔,穿上该别有风貌,只是……
也太贵了啊!
比我家那边镇子里贵了三倍都不止,是抢钱的吗?!
虽然这一趟总算赚了些钱,但我一时脑热,给了翠玉不少,下次能拿到酬劳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两个人要住宿也要吃饭,还是要精打细算些,算来算去,余下能用的就没多少了。
唉,早知道就不对翠玉那么大方了……
“九枝……”我吭吭哧哧地说,“我们再换家店看看吧。”
九枝站着没动。“娘子,买衣服?”他在我手心写。
“不是,我……”
我想了想,还是把我的想法同他说了。
九枝哑然失笑。他抬起手,露出左手的手腕给我看,我过去送他的那红绳,还好好系在那里。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想说有这根红绳,就够了。
“那不行,”我说,“好歹你跟了我这么久,一根红绳怎么够?我还是要给你买好衣服的。”
九枝却拉着我摇摇头。
他示意我看着他,闭起眼。
紧接着,他忽然在一瞬间换了模样,原本穿在他身上的寻常衣服,居然变作了一袭水绿色的长衣,看制式、外观和材质,和当初在山下镇子看到那些有钱公子哥穿的,全无分别。
“你……”我好一会儿说不出话,“你都可以这样变化了?”
九枝点头。
“所以那之后你穿的衣服,一直是你自己做的?”我才想到,当时和百足打得那么凶,后来他的衣物竟一点破损都没有,敢情早就不是普通衣服了。
九枝又点头。
嗨,早说啊。
“那……你这手艺,可以给我也做衣服么?”我看看他身上精细的长衣,问。
如果能给我做,就又省一笔钱了,再一想,能给我做就能给别人做,那我们还捉什么妖啊,干脆开个铺面,卖衣服赚钱啊!
无本万利,这是要发大财了!
可九枝无情地打消了我的构想。
他扯扯身上的衣物,给我展示,这衣服是脱不下来的,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他的……外皮?
呃,那岂不等于……他现在是**的?
我脸一下烧起来。不能再想了,再想心里就乱套了。
不过这确实是打消了我一份顾虑,人也轻松起来。“害我白白在城里转了这么久,”我瞪他一眼,“既然不用买衣服了,那我们就去吃饭吧。”
“娘子,要买。”九枝让我自己买自己的。
“不打紧不打紧,”我拉起他就走,“以后再说。”
我们走到城里繁华地段,我拍着胸脯让九枝随便挑,想吃什么都可以。
但还没等九枝选好,自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隆隆巨响。
“让开!都让开!”前方一声呼喝,路上的人赶紧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路,我刚要抬眼去看,九枝已经一把将我护到了一旁。
不多时,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军冲过来,个个人高马大,除了打头的驱散人群,其余人一言不发,马蹄起落,震得路面都在颤动。
我是第一次见骑军,气势果然惊人,有种睥睨一切的霸道。
唉,我要是能骑一回马该多好。
这些人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就自我身前跑过,直往城西大门方向去了。
尘埃落定,四周人也开始议论。
“莫不是要打仗了?”
“别瞎说,你盼着打仗啊?”
“那不打仗,好端端地动兵?”
“话说那不是苍州府的玄衣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我不太能听懂。我只记得那本《圣朝通轶》里写过,自打大嬴和北边的部落划江为界以来,十余年里,只在秋收时有些小冲突,未动过大阵仗,应该不会突然打起来吧?
正想着,身后又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看什么看!进来干活儿!那是朝廷的府兵,你还指望在里头找见那个野男人啊?”
我回身看去,后头是一家面馆,一个年轻女子该是站在门口看,眼下已被屋里的人叫了回去。
一时间,我心里一动,看一眼九枝,九枝立刻心领神会。
“就吃这家了。”我带他走进面馆。
店里没什么客人,店家是个中年男子,也没什么好脸色,仿佛来吃饭的都欠了他钱一样。
那个年轻女子拘谨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看眉目,像是这店家的女儿。
“店家,”点了店里最贵的两碗面,我试探着问,“那边的是你女儿吧?”
“是又如何?”店家板着脸说。
“我方才听你们说话,好像她在找什么人?”
“关你什么事?”
“我和这位小兄弟是别处来的玄师,专接些除妖啊、寻人啊、捉鬼啊一类的活计,”我耐住性子说,“店家若是找人,我们可以——”
话没说完,被这暴躁店家打断了:“我们不找人!我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二位要是吃饭,就好好吃饭,若是不想吃,就请出去!我不赚你的钱!”
哎你这人……
大庭广众的,我也不便发作,只好忍下来,静静等我的面。
听到我和九枝的身份时,店家女儿向我们这边看了看,似是有话要说,可她爹爹在,她最后还是没吭声。
等了阵子,店家把面煮好了,他女儿把面端上桌。她恍恍惚惚的,手也不稳,放下九枝那碗面的时候胳膊一抖,险些把碗打翻,要不是我手快,几乎要泼九枝一身。
“看着点儿!”店家急急从后厨跑过来,看到九枝无碍才松了口气。
俄而转头骂女儿。“废物!你能做好什么?啊?!说你也从来不听,老子辛辛苦苦赚的钱,你拿去给那野男人,还信誓旦旦他是好人,现在怎么样?人跑了吧?”
他越说越激动:“你不是要私奔吗?去啊!我不拦着!你死外头我也不管!早跟你说过多少次,那种男人一句话也不能信,你倒好,灌点儿迷魂汤就跟着跑,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
我听得不舒服,用力敲敲桌子,店家总算住了口。
他女儿一开始还低着头挨骂,听到最后,眼泪涌了出来,扭头跑进了后厨。
也没什么心情认真吃面了,我随便扒拉几口,扔下些钱,没让店家找,和九枝起身就出了门。
走出去一段路,叹了口气。
“她,被骗。”九枝沉默半晌,比划了两下。
“可能吧,”我说,“但就算是被骗了,那也是男人的错,不是她的错,不出深闺的小女子,她又懂什么?哪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
我心里气鼓鼓的,只想离这个破面馆远一点,但没走出去太远,又被喊住了——
“二位师傅等一等!”
是那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回过身,看见她气喘吁吁地向我们跑过来。
“是我钱给少了么?”不会呀,我算过的。
她摇摇头。“二位师傅方才说……你们是玄师?”她不等气喘匀就问。
“是啊。”
“可以帮忙找人?”
“是啊。”
女子眼睛渐渐亮起来。“那你们能不能帮我找个人?”
二
她叫秀元,年方十八。
自她记事起,就没见过娘亲,她爹爹说她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娘亲就重病去世了,她爹爹变卖了祖产,也没能救回来。
安葬完妻子,已是倾家**产,为了谋生,她爹爹借钱开了这家面馆,多年经营后,日子慢慢才有了样子。
秀元便是在这面馆长大的,她未念过书,一直在店中帮忙跑堂,和爹爹相依为命。
十七岁那年,有位男子来店里吃面,忽然看上了她。
那之后,男子每日都来,有时趁秀元爹爹不注意,会送她些各式小物件,对她诉了不少衷肠。
秀元除了卖面,未曾同世间男子打过什么交道,在这些言语的攻势下,很快对这男人动了芳心。
男子叫仲春。秀元试着同爹爹提起,要嫁与他,却遭到了她爹爹的反对。
原来仲春是个浪**之徒,好赌,二十好几都没个正经营生,秀元爹爹早就把他打探了清楚,心知女儿定要吃亏,便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可任他苦口婆心,都抵不过仲春在秀元面前许下的那些毒誓,秀元信了他一定会改,还偷偷自店里拿了钱给他偿还赌债。
她爹爹无奈,对她一顿臭骂,不许她在出门,也几次将仲春打了出去。
他以为这样就能断了女儿的心,独没想到,仲春暗地里和秀元见面,说服了秀元同他私奔。
秀元又偷了些钱,给了仲春,让他做好预备。在约定好的日子里,她趁爹爹入睡,半夜摸出面馆,到城东边一座小桥下等着,等仲春来带她走。
可那一夜,她等到天明,仲春都没有来。
那之后仲春再没出现过。她日思夜想,还托人去找,都不见仲春的影子。
她爹爹对账,发现店里少了大笔银两,逼问之下,又知道了事情原委,这才脾气变得如此之差,恨不能将这糊涂女儿赶出家门。
可秀元还在想着仲春总有一天要回来的,见我和九枝是玄师,就央求我们帮忙去寻他。
我听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偷眼看看九枝,他也一脸难色。
“秀元……”我小心地说,“你真就没想过,你是被骗了?”
“不可能!”秀元用力摇头,“仲春他不会骗我的!”
“可照你的说法,这的确很像是被骗了,”我耐心道,“一个大活人怎会无端失踪?除非……除非他已经不在人世……城里最近有死过人吗?”
“有,但不是他,”秀元笃定地说,“城里这一个月只淹死过一个人,我去看过。”
“那他会不会是出了城?”我继续猜,“或者……他拿了你的钱,又去赌了?”
“不会的!”秀元有些急了,“他答应过我不再赌了!他答应过了!”
……这种话你也信??
我彻底不知该怎么和她说了。在我看来,这叫仲春的男人很可能是拿了秀元的钱,要么落跑,要么泡回了赌坊里,不过不管他是出城还是在赌坊,秀元之前托人去问,总该是能问到消息的。
难道他真的遇到了危险?还是被妖鬼吃了?
可这时间未免过巧啊……
秀元见我犹疑,双膝一弯就要给我跪下。
“哎哎哎,你别这样,快起来。”我一把抬住她,不然这大庭广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她了。
“求求二位师傅了,”她哽咽着说,“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他一面,哪怕他骗我都好,只要能说句话,我也死心了……”
我还没回应,她又狂乱地扯住我袖子。“你们要钱的是不是?我有钱!你们找到他,我给多少钱都可以!”
我心想你有什么钱啊,不都是你爹爹的钱。
实在无奈,也怕她又做傻事,我只好答应她。“好吧,”我说,“我帮你去找。你身上可有和他有关的东西?”
“有的有的!”秀元喜出望外,连忙伸手到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个银簪子。“这是仲春和我缔下婚约的时候给我的,”她说,“是他娘亲的遗物,传了几代了,我不舍得用,一直随身带着。”
我一看这簪子,就又一阵为难,但脸上没表现出来。
“有这个应该够了,”我说,“我先收着,你且回去。找到人了,是活的我带他去找你,是死的我也给你个答案,你好好在家,莫要妄动,好吗?”
秀元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回了面馆。我看着她步履轻快的背影,等她走远了,才深深吐了口气。
“你怎么看?”我拿着那簪子问九枝。
“不是,遗物。”九枝摇摇头,用口型道。
“你也看出来了?”
九枝指指他的鼻子,看来他是闻出来的,想必他的感觉和我一样,这簪子不仅不是银做的,上头还混杂了好几个人的气息,多数都是男的,不知在赌坊倒过几只手了。
这仲春实在是混蛋,拿了个赌桌上换来的破簪子,就当贵重物件送给秀元,骗她私定终身。
我只想把手上的簪子远远扔出去。
狗男人,死了才好。
可既然答应了秀元,不管生死,还是要找,让她死心也死个明白。
不过该怎么找呢?
“你能从这上面的气味,闻出那个男人的踪迹么?”我又问九枝。
九枝表示很为难。
那要再找翠玉帮忙吗?我可没钱给她了,再说,她也未必有循味识人的本事。
“先去那座桥下看看吧。”我想了想,说。
反正要我去赌坊,我是决计不会去的,何况这城里少不了大大小小的赌坊,要挨个找起来岂不是累死。
但好不容易走到那座小桥下,仔细查探了一番,也没觉出有什么异样。
倒是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妖气。
这桥建在一条小河上,地处偏远,往来的人不多,桥下遍生杂草。妖气在桥一侧,似乎范围挺大,可非常微弱,像是被什么藏了起来。
我正思忖,九枝忽然拍拍我。
他往桥底下一指,那边有个东西鬼鬼祟祟地在往河里躲。
“站住!”我大喝一声,“看见你了!再跑我杀了你!”
那东西傻站在原地,隔了一阵才哆哆嗦嗦爬上地,露了面。
是个灰大仙,也就是个鼠类,跟翠玉倒算是一派,“胡黄白柳灰”五大仙,都是妖怪,不过这个灰仙化的人形可比翠玉小许多,看样子修行不是很深。
“你跑什么?”他是个小妖,我就更不必客气了,拘住他问。
“禀、禀道姑,”这灰仙也把我认成了道姑,“小仙……正准备回家。”
“家在哪里?”
“河沿里。”
“我问你,这附近,可有一个大妖窟?”我厉声问。
“没、没有啊……”灰仙眼珠子一转,说。
“还想骗我!”我怒道,“我都觉出来了!说,是不是藏起来了?”
灰仙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姑说的,可是一字坊?”
“什么坊?”
“那是个妖鬼聚成的花坊,”灰仙说,“并非人所居的地方,坐在一道结界里,寻常人是看不见的。”
妖鬼?花坊?
“怎么才能进去?”我问。
“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不然我叫你永远回不了家!”
“小仙说的就是实话!”灰仙浑身一颤,赶紧说,“那花坊有自己的出入法子,莫说是人摸不到门,没有内里的妖鬼引路,我这样的小仙也找不见。”
看他的模样,该是没说谎。
“那行了,你走吧。”我挥挥手。
灰仙忙不迭跑了。我一回头,九枝在一旁忍俊不禁。
“别笑了!”我板起脸,“快帮我找找那个什么坊的门。”
“娘子,真要去?”九枝莫名其妙地问。
“怎么了?”我反问,“虽然也不知道会不会跟仲春有关,但去看看也许能找到端倪呢。你别傻站着呀,帮不帮忙?”
九枝这才正色起来。他闭上眼感知了一下,比划着画了一个圈,圈出了结界的范围。
“我知道了。”我说着,让他伸出一只手,将我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拿住生墨笔伸出去,借他的妖力,一连画下八道符。
有七道画成之后不久便灭了,只有一道落于地上,闪烁出通亮的光。
“就是这里。”我松开九枝蹲下,手按在符上,喊声“开”。
一道暗红色大门自虚空中浮现,四周裹着烟尘,这大门比九枝还要高许多,沉甸甸压下来。若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有妖鬼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把门推开了。
一走进门,我还以为去错了地方。门外申时刚至,天色还早,里头却是黑夜,街道齐整,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倒比宣阳城还喧嚷富丽许多。
离近了看,才看清那些并不是人,多数都是妖怪,一家家店子齐齐铺开,不少妖怪都化成娇媚女子的形象,穿得花枝招展,和着身后弹弦吹笛的,跳着些不知所谓的舞。
我往里走了走,就有女子招呼:“客官慢些走呀,且进来耍上一耍。”
她们招呼的是九枝。九枝目不斜视,脸上却带着怪笑,一直看我。
这时我才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此前九枝听到花坊这两个字,面色那么奇怪,还反复问我,是否当真要进来。
什么花坊,这就是个寻花问柳的地方啊……
三
说是寻花问柳,也不太对。
我在每家铺子门外都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一家家的,竟全部都是赌坊。
虽然四处都飘着乐声,我还是能听到店子内的声音,除了些女妖怪的浪语,传出来的大多是成年男子的人声,还有掷骰子、推牌九的脆响。
我和九枝互看一眼。这阴差阳错的,居然来对了。
若我没猜错,这花坊上上下下,做的该都是同一类生意,从城内招些好赌的男子进来,用乔装打扮的女妖怪做揽,叫他们入店赌钱。
十赌十一输,这些妖怪的赌坊,当然也不是专门来做慈善的。
可妖怪要这些钱做什么?
又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在宣阳城里布下如此堂皇的暗坊?
这些店我自然不敢进,而且这么多赌坊,那个叫仲春的若真在其中一家,要挨个找起来也不妥当。
心里犯着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坊深处,冷不丁被一只手拦住了。
“二位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我下意识要捏起符咒,才看见拦住我的是个年老妖怪。
爹同我讲过,凡禽兽草木,得了灵智,十年可化成妖,再五十年成人形,机缘好的,积攒上百年的修行,就不会老,活个千年也是一样,但若没这机缘,基本活不过百岁,化出人形后,慢慢便开始衰老,终化成灰,一息不存。
九枝算是个异数,翠玉这样的也少见,大多数妖寿命都不长,和人无异。
我面前当就是个没得机缘的妖怪,我一眼看出来他是棵梅树化成的,已经老到举止都迟滞,缩坐在两家赌坊间的破巷中,双目蒙了层浅浅的白翳,辨物都费劲。
他起初把我当成了妖,还问我讨饭吃,我离他再近些,他忽然怔住了。
“你是人,”他喃喃道,“还不是常人……是玄师吧?”
“老妖怪你可别瞎说啊。”我下意识退了一步,怕他喊别的妖怪来。我这捉妖的营生,在他们眼里岂不是仇人一样。
“你莫紧张,”梅妖呵呵笑两声,说,“我不会妨害你,你是玄师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同我这老妖怪无关,只是今日嘴馋,玄师身上若有吃食,可否给一些?”
我想了想,拿出一点干粮给他。
梅妖吃得津津有味。“有几日没吃到东西了,”他道,“虽不会饿死,但也是真的想。”
“你为何会在这里乞食?”我问,“没有去处吗?”
梅妖嘿嘿笑两声。“怪我贪婪啊,听别的妖怪说,来这一字坊能得长命的机缘,便来了,来了才知道被骗了,进来的妖鬼是要做工的,我老了,没用了,就被人赶出来,在这里等死。”
“怎么不回来处?”
“回不去了,”他说,“妖鬼但凡进来,就走不出去了。”
他几口吃完了干粮,抬头对着我。“该我问你了,你是玄师,还是女子,总不至于是来耍乐的,到这里来做什么?要抓哪个妖怪?”
“我找人,”我赶紧说,“一个叫仲春的男子,你可听过?”
本来我没报什么指望,可这梅妖努力回忆了回忆,居然给了我惊喜:“仲春……是有过这个人。”
“半月前来的,是不是?”他问。
“差不多,”我算算秀元和我说的时间,确实接近,“你当真见过他?”
“见是见不到了,”梅妖指指自己的眼睛,“但半月前,我在一家赌坊里等着发落的时候,听过有人喊这个名字。我眼睛瞎了多年,全靠闻声辨物,过耳不忘,应该不会错。”
我看看九枝。想不到这一块干粮,有这么大收获。
“是哪个赌坊?”我又问。
“你向后走,”梅妖说,“走过三家赌坊,再一家,就是那里了。”
我刚要谢他,他又道:“不过他还在不在那家赌坊,我就不知道了,何况隔了这么久,也未必还活着。”
“什么意思?”
“你去了就会明白,”梅妖低声道,“还有,找不到也别久留,趁着无人发觉,早些离开这里为好,尤其莫叫大光真人知道你。”
“谁?”
“你们进这一字坊,却不知坊主是谁?”梅妖反问。
呃,那这花坊的大门上也没写着啊。
“大光真人……是神仙吗?”
“什么神仙,”梅妖笑了,“一个妖怪,装神弄鬼的,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总之,你不要表露自己的身份,被大光真人发觉,可就走不掉了……”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更想会一会这个大光真人。
不过找人要紧。别过梅妖,我和九枝赶往他说的赌坊。临走前,我把身上余下的干粮都给了他。
赌坊很好找,我又写了道符在脑门上,借九枝的一点妖气把我笼住,这样妖怪看见我,便会觉得我是同类。
这法子果然好用,谁也没认出我是人。
我对把门的妖说,我们两个来找活做,他就放我们走了进去,让我们在门口等候,他去找上头管事的。
我才不会傻站着,趁没人注意,拉着九枝溜进了赌坊深处。
这赌坊很大,还分了两层楼,十几张赌桌,半数都坐满了人。这些人间的男子一个个大呼小叫,怀里搂着装扮艳丽的女妖怪,正沉醉在牌九里。
也有几个人不作声,面色死灰,仿若毫无意识地推着牌九,眼里几乎看不到生气。
我还以为是他们沉迷太深,不眠不休才这样,仔细看看,这些人……感觉像是快死了啊……
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抽走他们的魂魄,可他们全无感觉,只顾着死死盯着牌桌,简直命都不要了。
我在这群人中来回巡睃,找仲春的影子,忽然想起来,完蛋,我不认识他啊。
还是九枝提醒了我。“簪子。”他无声道。
幸好,簪子没扔。我拿出来,施个法,簪子在我手心兜兜乱转了一通,最后指着一个方向。
我顺着看过去,看到一个瘦黄枯干的男子。他也一副要死的模样,恍惚地守着赌桌,好像只有那几块牌九,才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仲春!仲春!”我快步过去,用力晃着他的肩膀,“醒一醒!”
仲春抬起沉重的眼皮,面无表情。“你是谁……”
“我是来找你的,”我说,“秀元你还记得吗?秀元!”
“秀……元?”
“是啊,秀元!”我加大嗓音,“你要和她私奔的,想起来了吗?她还在等你!”
仲春想了半天,居然笑了。
“秀元……嘿嘿……她可真好骗啊……”
其实梅妖说认识仲春的一刹那,我已经确知了,仲春骗了秀元。他大概是从什么人口中得知了这个花坊,想进来借赌翻身,但他没有钱,就以私奔的名义,骗走了秀元大笔银两。
那之前他从秀元手里拿的钱,大概也都是赌掉了。
想到秀元在桥下苦等了他整整一夜,到现在还在找他,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荒唐与悲哀。
“你……莫碍事,”仲春挣扎着要打开我的手,“我这……马上要富了……”
可他面前空空如也,根本看不到一分钱。
“秀元的钱呢?”我狠狠把他从赌桌旁扯开,“我问你,秀元的钱呢?!”
“钱……”仲春咧开嘴又笑了,“钱都是她给的……女人真蠢,说要娶她她就信……我怎么可能娶她……这赌坊里,哪个女的不比她好看……若不是她家里有些底子,光看她我都觉得……脏了我的眼……”
我攥紧了拳头,但这次九枝依然比我快。他挥起一只手,一拳砸在仲春脸上,把他整个打飞了出去,直直撞碎了一张赌桌。
这该是九枝第一次真的动怒,仲春半张脸都塌了,躺在一片狼藉中,看不出死活。
我刚想夸他一句打得好,又意识到,我们这下惹了乱子。
本来赌得热火朝天那些赌徒,一下噤了声。“杀人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俄而众人拿起钱,四散奔逃。
只有那些没了意识的人还原样坐着,连手上推牌九的动作都不停。
那群女妖怪也跑了,赌坊里冲出几十个妖怪,把我和九枝团团围住。
“敢在一字坊里捣乱,你们活腻了!”为首的妖怪提着把刀,向我们逼近,赌坊门口,又涌进来更多凶狠的小妖。
九枝一下慌了,扭头看我一眼。
……你刚才那股子霸气呢?
我撸起袖子。“我们杀出去吧。”
但我只来得及拿出生墨笔,不知从何处扑过来一大片烟尘,随即屋内卷起狂风,狂风裹着烟尘,非但吹得人睁不开眼,站都要站不住。
这法术的路子我倒是很熟悉,这里还有别的玄师?
错愕间,一双手先后抓住了我和九枝。
“随我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