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阿翡(四)

百年前。

青江一带有条青蛇,三十年成妖,六十年成人形,一百年时,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阿翡”。

她活得比这座城都久,见惯了朝代更迭,人去人来,对人世毫无兴趣,只在兴致来了时,以女身四处走走看看,而她最爱的,是坐在一处高丘上,看日落与霞光,一看便是许久。

四百年后,她看日落时,身边多了一条小蛇。

这条蛇是她从捕蛇人手上救下的,平素这种事她从不会管,但那天不知为何,她却动了恻隐之心。

许是因为,那条蛇是赤色的,像是晚霞?

还是因为,这便是缘?

她化作人形,从捕蛇人那里买下了这条小蛇,原本想任它去,可不论她如何驱赶,小蛇 1 都不肯离开,只默默地跟随着她,从日到夜。

无奈,她便默许了。

她给这条蛇也起了个名字,叫“小箸”,因它生得细瘦笔挺。

阿翡活了太久了,习惯了独来独往,有了小箸为伴,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了生气。她常常一边看着夕阳,一边和小箸说话,说完后笑笑,摸着小箸的头沉默。

小箸跟了她有些年月,渐渐也得了灵气,成了妖。

五十年后,小箸学会了说话,八十年后,小箸炼出了人形。

她亦是女妖,变成人后,还是瘦瘦小小的,却活泼得很。阿翡仍旧和她日夜相伴,两妖有说不完的话。小箸一定要叫她姐姐,阿翡便就认了这个妹妹。

阿翡原以为,此生也便是如此了,小箸若修成大妖,她俩可永生相伴,彼此依偎着,每日望着日升日降,直到千年万年。

直到有一日小箸独自入青江城游玩,遇上一个书生。

书生姓夏,小箸见到他时,他正在城中一座小桥上。那日突降暴雨,人人都跑着避雨,只有他不逃也不躲,怔怔地站着,任大雨浇透全身。

小箸于心不忍,犹豫再三,慢慢走上桥,把手里的伞举在他头顶。

夏清远家境困顿,父亲原是捕蛇人,在他孩童之年,不幸被毒蛇所伤,撒手人寰,母亲不欲他承父业,便要他专心读书,考个功名,摆脱这拿命换钱的营生。

可他十来岁时,母亲操劳过度,也去了。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夏清远孤零零站在桥头,遥思父母。

他面目俊朗,清瘦挺拔,第一面便叫小箸倾心。知道夏清远身世后,小箸又生了顾怜之意,渐渐对夏清远有了深深的情愫。

阿翡闻知,却只有担忧。

人妖殊途,有情人也难免悲剧收场,何况她见多了世间男子,知道他们大多薄情,她怕小箸难得所愿。

但小箸还是和夏清远走得越来越近。

她假造了自己的来历,谎称是战乱时自北边逃来的孤女,就此同夏清远相依为命,共居城中。为了供夏清远考学,小箸日日出城进山,挖些灵芝变卖,让夏清远心无旁骛,可以一心念书。

这些事,过去都是阿翡教她的,阿翡知道去哪里寻灵芝仙草,常带小箸同去,给小箸吃下,助她修炼。

小箸离开后,也没忘了阿翡,隔三差五还会来与她一聚,但终究不再是以往那般亲密,远眺落日的高丘上,就只剩了阿翡一人。

阿翡说不清是何等感受,但看着小箸欢喜的模样,她也不想横加阻拦。

两年后,夏清远赴州府乡试,考中举人,后回到青江,做了知县。他感念小箸恩情,八抬大轿迎娶了小箸。

那日,全城张灯结彩,一片喜气,远来的锣鼓声里,阿翡在高丘处,独坐了整整一天。

之后的日子,似乎一切都好。夏清远是个好官,深受爱戴,对小箸也仔细,夫妻两不疑,阿翡便日渐放下了心里的忧虑。

或许小箸真的遇到了良缘吧。对阿翡而言,这样也够了。

又过两年,阿翡到了新一次蜕皮的时候。她这般的大蛇,几十年一蜕皮,每次都无异于一道劫难,痛苦难忍,又极为脆弱,是以她都是遁入空山,远离世人去做的。

山在青江以外,动身前,她特意找到小箸,叮嘱小箸万分小心,虽说夏清远眼下和她恩爱,但真的知道了她是蛇妖,难说会作何反应。

小箸答允,亲自送她出城。

“姐姐平安归来,我们还在那座高丘见面吧。”小箸道。

但阿翡再见到小箸,却是她的尸身。

蜕皮用了她足足三日,蜕完后,阿翡精神不济,在山中休息,突然没来由地一阵阵心慌。

预感不对,她挣扎着赶回青江城,惊觉小箸已死。

循着小箸残留的血气,她在城外乱石岗找到一处新土,挖开后,里面是小箸的尸体,上半身还是人形,下半身是蛇,周身伤痕累累,全是刀劈斧凿的痕迹,头颅更已被整个砍下,随便凑在脖子上。

阿翡大怒,心知这一定是夏清远所做,便入城去杀夏清远。

不想夏清远早有准备,引她进了这栋大屋,布下机关,阿翡一冲入内,就被雄黄洒遍全身。

她新蜕皮,还非常虚弱,立时失却反抗能力,被迫现了真形。

夏清远便把她锁起来,吊在这大屋下的洞窟之中。洞窟是天然形成的,城里有一年修缮旧屋时偶然发现,未防有人不慎走入,夏清远将洞窟封起,又在洞上搭了板屋,结果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被制住后,阿翡才知道小箸遭遇了什么。

她离城第三天,恰是夏清远母亲忌日,坟前祭拜过后,晚上,夏清远拿出了酒喝,小箸为表哀伤,也陪他喝了两杯。

可她不知道,这城里的人,多有饮雄黄酒的传统,夏清远的酒也是如此。

两杯下去,小箸醉死在地上,露出了蛇尾。

夏清远大骇,才知道他夫人是蛇妖,迅即喊来了几名下人,下人带着菜刀斧子,齐齐向小箸身上招呼,小箸无力抵挡,竟这样被砍死了。

是以她的尸体,只有一半是蛇态。

小箸死后,夏清远知道事情不能暴露,就让几个下人对外坚称,小箸是被毒蛇咬死的,仵作也是县衙的人,叫仵作假装验尸,给个假结论,更是不难。知县夫人是妖,传出去怕是全城震动,这些人自然愿意配合夏清远。

只是夏清远还是惴惴不安。

因为小箸临死前,曾连声高呼“姐姐救我”。

“所以他猜到了,城里还有一个蛇妖?”我问。

阿翡轻轻点头。“小箸还在世时,我和她见的那最后一面,她送我出城,也被人看见过,夏清远既然是知县,想问出这些事,倒也不难。”

“于是他就想到了,用这个洞窟把你困住。”我也点点头。

来龙去脉已经基本捋清了。夏清远料到阿翡会来复仇,便布了一个局,先将阿翡抓住,锁在洞内,再宣称城里遭了蛇患,一边命民众在城外清蛇,一边借此运来了大量雄黄。

五百多年的蛇妖,寻常人是杀不死的,他只能把阿翡封印在这里。洞窟内堆积如山的雄黄石,连同铁链上涂的雄黄粉,都是为了一直困着阿翡,等它渐渐虚弱了,再想办法。

杀小箸当夜,在场四名下人,恰好差来做这些事,三人负责向洞窟里运石头,一人负责看守阿翡,县衙的人都以为他们去了州府办公务,除此之外,其余人只管辖这过程中的一环,不会知道全貌,夏清远很得人心,他下的令,也不会有谁怀疑。

他确实做得天衣无缝。

“有灵,你现在愿意放我出去了么?”阿翡问。

我看看她,却摇摇头。

“放你出去,你一定要找夏清远报仇,不免会伤及无辜,”我说,“此事全由夏清远而起,我不想连累他人。”

“那你替我杀了他?”阿翡道。

我又摇摇头。

“夏清远,平日会来这里吗?”我问。

“他每隔一日来一次,一个人,”阿翡说,“都是子时前后才来,前日刚来过,今日应该也会。”

“那我知道了。”我说。

“你有什么想法?”

“暂不告诉你,眼下也不能让你出这个洞,不过……”我抬起头,看向缠绕阿翡的铁链,“我可以先把你从铁链里解下来。”

临近子时,洞窟上方果然有了动静。

听声音,封住洞窟的木板被人掀开了,须臾,石阶上响起急切的脚步声,夏知县顺着石阶跑下来,一脸惊慌。

也是,他一到屋前,发现门虚掩着,值守的人昏倒在地,肯定明白出事了。

下到洞深处,他又愣住。

洞窟上方垂下的铁链,如今都虚悬着,原本挂在上头的巨蛇,早已不知所踪。

他冲至石阶剩最后几级,仔细看了看,转身就要走。

“夏知县,”我赶忙从洞内昏暗处走出来,叫住他,“这儿,这儿还有人呢。”

夏清远吓了一跳,差点儿摔一跤,看见是我和九枝,稍定下心,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道姑……怎的在这里?”他故作镇定,问我。

“我还想问知县大人呢,”我说,“大人把这些雄黄都囤在洞窟里,是做什么?”

“城内蛇患严重,怕蛇类卷土重来,多准备些雄黄而已,”夏清远道,“但这么多雄黄,城内也存放不下,恰好有这个洞窟,就拿来一用,有何不可吗?”

“嗯,”我点点头,“那大人方才为何惊慌?”

“是……”夏清远眼珠一转,“我前来点验雄黄,却看见值守之人倒在屋内,以为来了匪盗,下来却看不见人,有些恐惧,道姑见笑了。”

“大人还真是鞠躬尽瘁啊,”我笑着说,“点验雄黄这么点小事,都要亲力亲为。”

“道姑折杀我,下愚倒也没有这么勤勉,”夏清远也呵呵笑两声,“只是今夜迟迟无法入眠,出来散散心,刚巧路过,便过来看一眼。”

“嗯,”我点点头,“你杀小箸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我话转得快,夏清远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身子晃了晃,又强自平静下来。

“道姑何出此言?”他高声问,“夫人明明是被毒蛇所害——”

“小箸出殡的时候,抬的是空棺吧?”我不理他,继续问,“不对,空棺的话太容易被发觉,我猜,是拿小箸的衣物,裹了些石头?”

夏清远不答话了。

“我能理解,常人忽见到自己夫人变成半条蛇,惊怖之下有所冲动,也是自然,”我说,“可终归是相伴多年的眷侣,又是对你有恩之人,你怎会如此不顾旧情?”

夏清远清清嗓子,抬起头。

“本官不知道姑在说什么,道姑若再这样胡言乱语,冲撞本官,”他正色道,“那本官只好叫人把道姑请出城了。”

“别啊,”我说,“还有个人,大人没见呢。”

“谁?”

“阿翡呀。”

夏清远一哆嗦。“她在哪里?”

“喏,不就在你身后吗?”我把手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