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阿翡(五)
夏清远猛然回头,正巧看到我撤了隐藏阿翡的法诀,让阿翡现身。他一慌,脚下踩空,从石阶上滚下去,跌在洞窟底部。
“夏大人没事吧?”阿翡悠然道,“可别跌死了,不然就没意思了。”
“你……”夏清远手忙脚乱爬起来,衣服都顾不上整理,“你为何……不是蛇了?”
阿翡现在是人形。她瘦瘦高高,一袭青衣,头发挽起来,带着有别于寻常女子的英姿,倒有些玉树临风之貌。
“她这样的大妖,若非雄黄直接加于身上,是不影响变化的,”我说,“还是知县大人更喜欢她变成蛇的样子?那也不是不可以。”
“你把大妖放出来,倘若她为害全城,你担待得起吗?”夏清远颤抖地指着我,质问道。
“她要是想为害全城,这青江城早就被屠干净了,”我冷冷地说,“她是不是这样狠毒的妖,又或者为何会变狠毒,知县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夏清远说不出话。
阿翡一步步拾阶而下,眼含杀意,夏清远又惊又骇,不住往后退,直退到撞上堆起的雄黄石,再无后路。
“她、她……小箸她是妖!”他怒道,“我身为一县之主,为生民驱除妖邪,我有何错?”
“那小箸呢?”阿翡也一脸悲愤,“她害过人吗?她害过你吗?!我姐妹在此地共居了近百年,从不曾为恶过一分一毫!你说她是妖邪,她邪在哪里?又错在哪里?”
夏清远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她只为一段情愫而来,”阿翡道,“她待你有过亏欠吗?你读不起书,她供你考学,你赴州府乡试,她为你操持家务,她不图你富贵,不图你扬名,只望和你携手看老,细水长流地度过此生……”
她瞪视着夏清远。“而你,却只因窥见她真身,就痛下杀手,你还问你有什么错!”
夏清远又向后一靠。他低头撇到身侧有一块稍小些的雄黄石,忽然有了力气,把石头搬起来,砸向阿翡。
阿翡一挥手,将石头打开。
“我知道,人、妖有别,”她黯然道,“几次提醒小箸,你若发觉她是妖,断不会一如往常,可我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念旧情!”
她步步紧逼,夏清远愈发慌乱,扭头看看我。
“知县大人不必看我,”我说,“我只抓害人的妖,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仇怨,与我无关。”
夏清远绝望了,绝望到极处,突然又露出了些许狠意。
“不管你怎么说,妖就是妖!”他说,“我身负皇命,治理此地,为民除害是理所应当,儿女情长之事,岂能凌驾于万民之上?”
……唉,怎么这么迂腐呢……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看着阿翡,“但本官自不会束手待毙,谁能活着出去,还不一定。”
“是吗?”阿翡冷笑,“你还学过捉妖?”
夏清远不吭声。他忽然抬手摘掉了发簪,任头发披下来,随即拔下一根头发,掷于地上,那头发竟然变成了一把宝剑,悬在他身前。
我、九枝和阿翡都愣住。
这是什么法术?头发变宝剑?
“这是一年前,一位外道方士路过青江,传授我的奇术,”夏清远道,“他说我有朝一日定用得上,看来他所言非虚。”
外道方士?
“等等,”我说,“你说的外道方士,是不是名男子,年纪与你相仿,身形差不多是这样?”
我大致比划了一下。
“不错。”夏清远答。
……那不就是沈落吗?
这孙子,到底教了多少法术出去啊!
“我这一头青丝,皆可做刀剑用,”夏清远不再理会我,看向阿翡,“我倒要看看,你能受得下我几剑。”
阿翡眨眨眼,笑了。
“那就试试吧。”她说着,一拧身,化为了那条青色巨蛇,昂然挺立,俯视着夏清远。
“有灵,你不要帮忙。”她对我说,“拼上这条命,我都要杀了他。”
我倒是也没打算帮忙,只是她还很虚弱,洞内的雄黄对她也有影响,我不免有些担心。
但箭在弦上,这一战已不可避免。
我拉着九枝向后退了退,在面前画下咒印,防止被卷进去。
阿翡一弓身,露出獠牙,扑向夏清远。
她动的同时,夏清远身前的宝剑也动了,这剑仿佛自己有灵智,滴溜溜飞出去,一瞬间掠过阿翡,从一个精巧的角度,直直插入阿翡侧腹。
鲜血四溅,阿翡身形一滞,发出痛苦的嘶声。
夏清远趁机从原处跑开,绕洞壁游走,阿翡喘口气,再度杀上。
只见夏清远又拔下几根头发,化作几柄利剑,也迎着阿翡打出。
一人一妖,在洞窟内杀得天昏地暗,乱石横飞,洞顶照明的长石也被打下来两根,在地上摔得粉碎。
阿翡身上已经插满了宝剑,血流如注,夏清远也不好过,他几次被阿翡的尾巴扫中,口鼻内都涌出了血,站都站不住,只是半跪在地上,不顾疼痛,一把把扯下头发,状若疯魔。
说不清打了多久,夏清远又是几柄宝剑扔出去,再一抬手,却怔在当场。
他的头发,已经拔光了。
不过,阿翡也不行了。
她快变成了一只刺猬,从头到尾,都深深浅浅地插着利剑,身子瘫在洞窟中央,几乎无法行动。
夏清远喘息着爬起来,摸索着从脑后拔下最后一根头发,握住变出的宝剑,拖着脚挪到阿翡跟前。
他把剑举起来,对准阿翡的头颅就要砍下,却发出一声大喊。
阿翡的一根獠牙,狠狠扎进他腿中。
阿翡并非毒蛇,这一下不会要了夏清远的命,但他也是强弩之末,脱力倒地,剑扔在一旁。
我赶紧跑过去。
阿翡的獠牙自根部断裂,大半截留在夏清远腿中。她重重喘了一声,蜷曲起来。
我看着这一人一妖的惨况,不知该说什么。
夏清远已经秃了,他拔头发拔得太急,头皮上全都是血,沿着额头流了满脸,气息也很微弱。
他一倒地,法术自行解开,那些插在阿翡身上的剑尽数消失,但伤口还在,这么多伤口,我想帮她止血,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夏清远艰难地翻了个身,跪伏在地。
“我……我何尝不怜惜小箸……”他放声哭道,“可我身为父母官,自应以万民为重,城内有妖,我不能不除啊……”
我忍不住叹口气。“那夜明明只有你和小箸在屋内,你不说,他人如何知道?”
“但以后呢?”夏清远说,“她终归是妖,如何确知她不会失控作乱?到那时,我又该如何做?”
他抬起头,又用力撞上地面。“我也想同小箸白头偕老,相濡以沫,这几日一想到从前的桩桩件件,我便心如刀绞,只是……她为何是妖?为何是妖?为何要遇上我啊!”
我蹲下,静静地看着他。
“知县大人,和你说件事吧,”我说,“我其实不是寻常人,我娘亲,也是妖。”
夏清远一愣,圆睁双眼看我。
“对,你没想错,”我说,“我爹爹是人,我娘亲是妖,我爹爹还是个捉妖的,他以前的行当叫玄师,我也不是什么道姑,我是从我爹娘那里学来的本事。”
我紧盯着他。“我爹爹为了和我娘亲在一起,受了天罚,被夺走了一身的能耐,一辈子守在一座荒山上,不得下山,”我说,“所以你也不必这样假慈悲,我爹爹承袭天道,尚且敢弃下所有,你不配说什么相濡以沫,也不用拉生民来做托辞,你就是舍不得你的仕途。”
夏清远无言以对。
“是,小箸是妖,又如何呢?”我说,“你真的顾惜她,又不想辜负了城里的人,早就辞官了,无非便是你眼里,仕途比女人重要,杀掉小箸后,你自己也松了口气吧?”
夏清远浑身颤抖,少顷,又以头抢地。
“是我之过,”他说,“待到地下,我定向小箸赔罪……”
“放心吧,你死不了,”我说,“出去后说自己为了护佑百姓,和巨蛇拼死相杀,怕还能更受爱戴,对你这类人的良心,我不抱什么指望了,赔罪你也别想了,你就是下了地府,走的也是和小箸不同的路,遇不上她的。”
我站起身,不再理会跪着痛哭的夏清远,转过头,把阿翡扶起来。
阿翡用最后一丝力气,化为了人形。她一身的血污,气若游丝,看样子不太好。
“你怎样?”我问。
“怕是……没多久可活了……”阿翡笑着,摇了摇头,“怪我托大,早知道……该找你帮忙的。”
她微微睁开眼,看看我。“不过你也不会帮的,对么?”
我紧抿双唇,没说话。
“他死了么?”阿翡问。
我只能摇头。“他命大。”
“要是……能出了洞窟和他打,就能杀掉他了……”阿翡苦笑,“可我也不愿……城内的人无辜受灾祸……”
我眼眶一热。
“可还有什么心愿?”我问。
阿翡闭上眼,一时无话,我以为她死了,但她抖了一下,又睁开眼。
“眼下……是什么时辰?”她又问。
我算了算。“寅时刚过,现在该是卯时一刻。”
“快日出了吧?”
“差不多了。”
“那……有灵你扶我起来吧,”阿翡说,“劳烦你……带我到城外去……”
我点点头。我知道她想去哪。
原本我要把她支在肩上,九枝却拍拍我肩膀,摇摇头。
他抱起阿翡,轻松举过肩头,将阿翡背在身后。
“我走得快。”他说。
我懂了他的意思。离日出近了,九枝背着她,我们能更快一些。
事不宜迟,我们飞速爬出洞窟,走出大屋,沿着出城的路拔腿飞奔。
城西门,守城的卫兵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我和九枝就赶到了。
“什么人?!”兵士看见我们冲过去,吓了一跳,纷纷拿出武器。
“让开!”我吼道,一抬手,门前几个兵士被打飞出去。
厚重的城门,九枝随手一推就推向两边,出了城,四周还很昏暗,我努力辨认了一下,哪里是附近最高的山丘。
“这边!”我冲九枝一喊。
阿翡已经没了声息,眼看就要死了。我跑得两肋生疼,一步都不敢耽搁,一路径直跑上了高丘。
应该就是这里了,四下无阻碍,远望便可看见天边,薄雾浓云里,一道细细的霞光已经亮起。
“阿翡,是这里吗?”我推推阿翡问。
阿翡用力抬起眼皮,轻轻点头。
九枝忙把她放下来,扶她在地上坐好,我在另一侧撑着她。四野沉寂,阿翡的呼吸却细不可闻,我生怕日头还没出来,她就撒手而去了。
静等了一阵,天色渐亮,日头终于跃出了云层,一道朝霞远远而来,投在阿翡脸上。
阿翡忽然睁大了眼睛。
她贪婪地远眺着渐升渐高的红日,脸上露出了笑容。
“小箸,你看,日出。”
她虚虚摸着右手边的空气,仿若小箸还是那条赤色小蛇,正立在她身侧。
“我们还是第一次,一起看日升啊……”阿翡低声说。
旋即,她垂下头,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