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遗失在岁月里的心情

她哭得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只在默默流眼泪,似乎她连哭泣也带着拒绝的味道,不愿让人了解靠近。

她在哭什么?

他隐约觉得和匕首有关,大概是她难以忘怀的伤心事?

看来这个在他眼里明亮天真的小姑娘,过的也不那么如意,心里大概也兜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血泪熬成的苦水。

高门大户里的肮脏事和皇宫一样数不胜数,本就是世间倾轧最多争斗最烈最黑暗最诡谲的地方,外表的光鲜亮丽永远是给人看的假面具,内里的污秽根本不敢看。纵观天下,哪家的豪门深井里没投过尸?哪户望族门楣里没染过无辜人的鲜血?哪座皇宫里没飘荡过权争失败者的冤魂?

在这世上,有谁又是一帆风顺的?

至少,她和他都没有那样的福气。

他忽然想起萧灵菡,八皇子去世时她也是这样,抱着自己默默地流眼泪,可杀伤力远胜过她狂哭大叫歇斯底里,那是他们心里一辈子都弥补不了的伤。

他的手顿在半空,半晌后还是落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她的背部顺气,做起来他才知道这行为没自己想象中那么难,似乎一切也都很顺理成章。

“我不喜欢这里,一点都不喜欢。我想回家,想回江南,回二叔身边,这里不是我的家……他们争夺这么狠想要的这么多,不累吗?你不累吗?我们都不累吗?”她躲在他怀里轻轻地问,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或许她也没指望得到答案,只是此刻倦意太深想发泄,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他却怔在原地,往事从云端飘落,唤醒他心里深埋的寂寞酸楚,他竟不知该怎么答。

累?怎么会不累?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这个字眼是根本不该出现的,再累再苦他也只能撑下去,一生的腥风血雨明枪暗箭,永无停歇之日。

他有些呆地举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指出神,指甲苍白,就像他寂寥如深水的人生。

他知道自己不是讨喜性格,对情事向来看得淡,甚至连婚姻大事也没怎么在意。

搭伙过日子而已,选个坚强独立不拖后腿的女子就成,其他的不重要。

早在经历过幼时变故,在责任和愧疚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占据心灵后,又有沉玥的珠玉在前,他对大羽的这些菟丝花花瓶美人半点兴趣也没有。

至于男女之情……在见识过父母的悲剧后,这令世人神魂颠倒的爱情对他而言已索然无味。

他未来的路那么长,目标那么远,责任那么重,走得那么累,危险那么多,痛苦那么深,稍不留神就会中途崩折累及身边人,连偶尔停下脚步看一眼路边的风景都奢侈得像生命赐予的减法,他哪里有心情去管这些情情爱爱?偶尔静下来他只想歇一歇。

她的心思他多少能察觉一二,但也只是察觉而已,他始终冷眼旁观,看她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试探靠近,一点点为走近他努力着。

他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做不到。

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温暖的人,如何能温暖别人?

他一点都不为自己对她的放纵沉

默引得她迷恋更深而愧疚,反正自己什么也没做,她也什么都没说,只不过是猜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然而此刻,看着眼前悲伤得不能自已的小姑娘,他心里渐渐涌起一股奇特的情绪。

怜悯?同情?谈不上。大概就是有点兔死狐悲吧,还有种淡淡的羡慕。

是的,他羡慕她。

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说出来,也是种难得的幸福。

而他,连这样的幸福都没有。

他的人生,永远没有资格任性或哭泣。

两个人都沉默,都在各自的惊涛骇浪里沉静。

林逐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当年事情发生时她都没掉一滴泪,没道理过了三年她却突然哭了,可事实就是这般奇怪,看见他拿着那把匕首,她突然觉得深埋的委屈和心酸冒出来止都止不住。

迟来三年,终于有个人能让她痛痛快快地哭泣。

她哭累了,发泄够了,心情轻快不少。看见他被自己弄脏的衣服,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朔月倒是不在意,“心情好些了?”

林逐汐老实点头。

“那我走了。”朔月无所谓一点头,转身。

反正人也见过了,情况也确认了,还呆着干嘛?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总得避个嫌。

“你等等。”林逐汐想也不想探身拉住他的衣袖。

抓住他,却又呆住——抓住他干什么?

她还没想清楚,朔月已回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先问了出来:“你还有事?”

林逐汐刹那间竟哑口无言,她倒是想留他,可是什么理由?何况夜里留异性在自己房间……伤风败俗还不安全。

但动作总在意念之前并有所违逆,林逐汐瞪着自己抓住朔月衣袖的手,有那么一瞬间她恨不得这手不曾存在过。可她总不能直接说她不想让他走吧?

就算她不顾颜面和矜持,也要考虑他对自己的看法。可面对朔月沉静的眼眸,她总不能一直当哑巴。

沉默半晌,她终于道:“我睡不着。”

朔月:“……”这什么见鬼的理由?她以为他是谁?他父母吗?就算真是她父母,她这个年龄睡不着也不用再向父母求安慰吧!

他觉得自己真有早生华发的趋势,可他居然还没理由拒绝,心里陡然生出无力感,他连叹气都没力气。“所以呢?”

她难道要他守着她等她睡着再走?说好听点是她相信他人品,说难听点叫她没脑子。

“咱们说说话吧!”她觉得自己今夜在他面前丢尽了颜面,还好这段时间追着他也练出厚脸皮,勉强维持住表面的若无其事,虽然耳根处泛着很可疑的薄红,好歹整张脸的表情没崩,“聊聊,怎么样?”

“你想聊什么?”她拉着他衣袖不放,他只好在床边坐下,顺手好心地给她掖了掖被角。

林逐汐心想他这安静寡言的也不怕把自己憋死。“你对七殿下应该很熟悉吧?”

“你看上他了?”朔月斜她一眼,淡淡问。

林逐汐张口结舌,无法理解他这风一样的思维。“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一般女孩子特意打听某个男人,不就是看上他了吗?”朔月老神在在。

林逐汐:“……我只是好奇!好奇!”她重点加强调。“文昭皇后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她的嫡子本该是万众瞩目,实际上却默默无闻。我想知道很正常。哎,对了,你对文昭皇后应该不陌生吧?我二叔对她赞不绝口,我从来没听过他用那么多的口舌夸人,她是怎么样的人?”

朔月:“……”林先生,您可真多事!

他叹口气,语气平淡,“都是往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如果你要嫁到皇家,最好祈祷你运气好不要嫁给萧景暄。当年皇后薨后不久,他遭人暗算九死一生,虽侥幸活命也留下心疾,不能激动不能喜悦不能生气,情绪波动稍微大点便如万箭穿心甚至会晕厥。而且……”他浅浅瞟她一眼,声音绵长如线轻如雪,笑得甚是意味深长,“子嗣艰难。”

嗯?林逐汐的眼睛瞬间瞪圆,恍然大悟,“难怪皇帝对他不闻不问。”

其他的都还好,可偏偏在子嗣上……七皇子几乎没有继位的可能性,这就代表他在很大程度上难以自保,如果再有帝宠,完全是活靶子。将来新帝登基,他肯定没好下场。

就算皇帝想越过儿子把皇位传给孙子,那也要七皇子膝下能生出儿子才行。

这也算另一种意义的保全了,看来皇帝对这个儿子也挺关心的。

“这件事桦月城里知道的人不多,但也绝对不少,只不过碍于皇家颜面不敢声张。但要联姻,选谁都比选七皇子好。哪怕是体弱的五皇子,经过这些年精心诊治,虽比不得常人健康,但只要好好保养,活到五六十岁绝不是问题。”朔月淡淡道。

“可惜了。”林逐汐摇头,“如果皇后还活着,七皇子也不会遭此厄运,那他们这一系应该是稳赢的,也不会演变成如今扑朔迷离的局势。”她单手托腮,歪着脑袋注视着他,眼神清澈如山间清泉,“不过我倒是奇怪,谁有这么大本事布下这样宏大的局,一举发力害死皇后还弄得七皇子半死不活?德妃和郑家?不对,他们覆灭时皇后和七皇子都还好好的。”

她原本一团浆糊的脑子更乱了。

“谁知道呢?”朔月语气清浅。

林逐汐叹口气,又有点想不通,“可秦家呢?他们真的一点都不管七皇子?”

“怎么管?”朔月反问,“你以为病痛这种事还能转移?”

林逐汐怔怔的,“可皇后当年执意出嫁就算有错,她红颜薄命的结局还不够凄凉吗?就算是天大的错,人死如灯灭,也该一笔勾销了。七皇子是她仅余的儿子,以秦家的势力,照顾一下也不难,有母族撑腰,七皇子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如果我有能力,对自家人肯定要好好照顾的,亲人之间本就该相互扶持,不然宗族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看萧崇烈就知道了,能有如今的风光,杜家功不可没。

朔月沉默,刹那看她的眼神复杂,微带叹息。

“有时候,漠视何尝不是另一种保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