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你打算如何安置我?

萧景暄眉头轻轻一挑,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目光深深,似笑非笑。

这一问,倒是有点意外,也有点意思。她希望他怎么答呢?

林逐汐迎着他洞悉一切又饱含深意的眼神,只觉浑身发毛,下意识就想退缩。但想到自己在他面前总是被牵着鼻子走,心头油然而生浓浓的愤怒,不由咬紧牙关挺直腰板傲然迎上他的视线。

输人不输阵,这次她怎么着也要扳回一局!看什么看?以为他眼睛大吗?没错,她就是故意的。那又怎么样?不就是想听他亲口承认他对她……很难吗?!一直以来都是她主动,她还是女孩子呢!这么不对等就是圣人也会不平。她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点回报,矫情一下不行吗!

可惜对方永远比她高杆也比她狡猾,她哪怕猜到他的开头也愣是猜不透结尾。

萧景暄瞅着她炸毛刺猬似的神情,因激动而红扑扑的脸,半晌,忽然笑了。

不同于原先的情绪难辨,这个笑容轻而愉悦,从眼神里晕开,再慢慢飞到颊侧,然后在唇角一抹春光般洇染开来,宛若冰河解冻满目花开,又似脉脉春夜豆蔻楼头徘徊流连的皎皎月色,瞬间将这黑暗荒凉的夜照亮,眉梢眼角都绽着温柔的光。

林逐汐还没来得及为这一笑惊艳,便听到他悠悠道:

“你说的很对,但通常这种情况,解决方案只有两种:要么灭口要么变成亲故,你想选哪种?”

林逐汐张口结舌,这皮球怎么又被踢回来了?还有,这么不要脸的话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太过分了!

她张了张嘴,愣是不好意思说“我选择变成亲故”,但保持沉默放过这样的大好良机又实在不甘心,那张精致的脸上已经像打翻调料铺,五颜六色不知道怎么来形容。

好在萧景暄也没指望她的答案,只一句话打发她,摸了摸她的如墨长发,好声好气地哄:“不早了,回去睡吧,啊?”

就只差在后头加一句“乖”了,这明明白白就是哄孩子口吻。林逐汐只觉胸口发胀无比气闷,憋闷之下脱口而出:“我不睡!你给我说清楚再去睡!”

萧景暄无奈地看着她,只想叹气:姑奶奶你不睡我还想睡啊。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最不堪最惨痛的伤疤被哗啦一下掀开,漫出汩汩的血色,遮住他往日清明的眼,多少旧情绪洪水般淹没这从来底定在他心中的乾坤,他竟至迷茫,辨不清方向。本就因睡眠不足头疼,往事黑暗冲击下,他此刻心烦意乱,但又不能就这么生硬地扔下她不理,说出的话便带上几分冰锥的寒和利。“我喜欢你,我承认,去年冬便喜欢。但这并不代表我想娶你。感情和婚姻是两回事,我不认为两者可以混为一谈。”

林逐汐一怔,盯着他清醒犀利如冰雪的眼眸,脸色逐渐发白。

这句话像一桶冰水当头淋下,瞬间浇灭他因烦躁不安和抗拒茫然引起的心火,他整个人瞬间冷静下来,第一反应却不是后悔失言,反而是轻松。

身居高位者谨言慎行,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但他终究也是人也需要发泄,那些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心里话埋藏太久,最后也会有装不下的时候。

他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渐渐生出怅然:“你看现在朝中的局势如何?”

朝中局势?

林逐汐强行收回自己发散的思绪,那

些忐忑羞怯也被这个冰冷严肃的话题强行驱散,她努力沉下心来。

若说局势,就是随着皇帝年岁渐长应该提上日程的储君问题而引起的争斗了。别看现在朝廷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皇子们没一个老实的。除了秦修瑞。

但这也没什么。以他的实力和皇帝明显的宠爱,皇位归属只是没对外宣布而已,内里早就确定了。其他人争也没戏。谁叫他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她虽没说话,但萧景暄已能从她的神态上推断出八九分,他低低一叹,闭了闭眼睛,敛去眼底复杂的情绪,语气低沉道:“这些年储君之争渐渐吸引了朝野上下的目光,却没多少人注意到暗处的威胁。当然,臣子们也不用太在意。反正只要运气好,不过是换个主子的事,但皇室呢?”

林逐汐悚然抬头,眼睛瞬间瞪大,“你什么意思?”

萧景暄斜她一眼,他说的这么清楚她还听不懂吗?

他确实想给两人一个机会,看看她到底有没有这个勇气和能力,走到他身边来,也是知道她的固执,不给她足够的理由她绝不会罢休,便答:“十年前我弟弟的死被当成是争宠处理,但真的这么简单吗?”

林逐汐怔住。

当年若他死了,八皇子才六岁,但庶出皇子中最小的五皇子都有十一,年岁差距在此,等八皇子可以独当一面时,上头的庶兄们不说根深蒂固也早已占据先机,就算有皇帝拉偏架,皇位归属也不能说十拿九稳。再说,谁能保证八皇子甚至皇后肯定能活到那时候?

“你的意思是,八皇子的死,凶手除了四皇子一系,还有他人?而这人想要庶皇子继位?”

“她想要大羽的皇位,目前在萧远曈、萧崇烈身边都有安排。我至今都没查清她潜藏在朝中的势力。就算不提利益,就凭三弟的死,我和她就已结成死仇。敌暗我明,来势汹汹,指不定哪天我死了都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种前提下,你觉得我能拿你怎么办呢?”他的语气渐渐柔软,如春日花丛里乍现又隐的蝶,到最后已充满无奈和叹息意味,他看她的眼神温和纵容柔若春水,而那样的柔和里,又渐渐生出细微的疼痛,丝线般密而韧。

青春韶华,少女如花,这是多么鲜活难得的美丽。

她和他这种活在黑暗血火里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正是因为她这种宝贵的不同,让他一直犹豫不决。

如何忍看美玉蒙尘?如何忍将不染轻尘的莲花扔进大火?又如何忍心亲手将那双明亮纯净的眸子染上世事的黑暗和凉薄?

那不该是她的人生。

“如果我们相遇在太平盛世,甚至如果是三十岁的我遇到你,我都会很乐意迎娶你,但现在不是太平盛世,我也不是三十岁。我给不了你安定的未来,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命安全都无法保证。你觉得我能用什么来承诺你圆满一生?我也不可能让你去为我等待漫长的十年,一个人的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年?你一个女孩子的青春韶华又能有几年?尤其我还没有必胜的把握。或许你十年青春等来的只是我的死讯,又或许十年后我还没成功要让你等更久甚至等到死。那时候,你怎么办呢?”他看着她明亮的不染尘俗的眼睛,想起人生里那些得而复失,忽觉恍惚。

拥有并没有什么,但失去便面临地狱。

他知道她的心意,但他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样的深情。

害怕自己不能陪她到永久,也害怕自己最后会负了她。如果陪伴她到中途就离开给到一半就收回,那是多么残忍的事。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给。

莫若相忘,也好过她日后断肠神伤。

他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人,难得的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今夜他说的话估计都赶得上他往常一年的说话总数。以往要他说这么感性的话是打死也不可能的,但现在他觉得有些话如果此时不说,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说了。

“我也不是那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我不可能为你放弃我的家国天下,甚至在我遇到你之前,我生命中的绝大部分都已经交给萧家的天下。我只能将国务之外的闲暇时间精力留给你。这样的条件下,你觉得我能给你多少?”

“就算不提这些,只说你自己。你喜欢自由,喜欢平静单纯的生活,你也说过你喜欢江南的闲适自在,皇宫里那些腥风血雨尔虞我诈,你能适应但永远不会喜欢。”

沉默,无言。

她呆呆地看着他,忽觉寒冷。

不是对他的看破人心而隐隐生出的畏惧的寒冷,而是对于过于美好珍贵事物的仰望,却察觉出那种无法跨越的距离感的遥远的寒冷。

此刻心事万千,心情也万千。她既欣慰于自己的好眼光也悲哀于自己的好眼光。

他符合每个少女对夫君的一切幻想和要求,聪慧、强大、完美,对爱情和婚姻都忠贞专一;却又太聪慧太强大太完美,注定追随他的女人会很辛苦很艰难。

她若得到他,便是一生一世。

可若是得不到呢?

她日后的漫漫人生路,要如何摆脱这个男人横亘在她前路上的影子?

她终于明白当初堂姐每次看她时那奇特的怜惜和欲言又止因何而来。

偏偏,她的一生中遇到又爱上了这样一个男人。

那些能对其他男人形成莫大吸引力的东西,权势利益财富美色……在他眼里都是浮云,他在意的从来只有她这个人本身。

所以她只是他的红颜知己他的爱人,而不会是他的夫人。

男子的身影皎皎如玉树,却让人想起落雪的巍巍玉山,遥遥在地平线的那一端。

她看着看着,却莫名地湿了眼眶。

残酷的争夺皇位,摸不清底细的暗处强敌,数不尽的明里暗里的毒手……尤其他还孤立无援,皇室之中除了他没人可以担负起这份重任,更要兼顾平衡朝局内外,确保这些争斗不会破坏朝廷正常运行影响百姓生活,他是怎么顶住里里外外的巨大压力走到今天,还不落丝毫败象的?

疑惑,却不敢问,看着这个男人一动不动的背影,她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深远如鸿沟。

他也只比她大三岁啊,却成长到这样的地步。这一路走来,他到底经历过多少艰险摧折风刀霜剑多少诛心之痛暗箭之伤?

有谁是天生冷情冷性心如铁石的?还是被阴谋血雨倾轧争夺逼得不得不如此?

可他站得那么高走得那么远,眼里容纳的是天下大局万里河山,又如何看得见她这样一个平凡渺小的闺阁女?她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

她满嘴的苦涩,几次张嘴又发不出声音,良久,她才努力压下哽咽,低声问:

“那么,你打算如何安置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