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是我母亲偶然捡到收养的孩子,只是不方便带入宫廷,所以一直养在宫外。”萧景暄解释。

“偶然捡到?”林逐汐有些奇怪,“入宫的女子很少有出宫的机会,皇后在京中也没什么亲眷,这么巧就能遇到?”

“他病的半死不活的,却硬撑着爬到路边拦住刚好经过的母亲的车驾,只为安葬自己的母亲,差点被当成刺客打死也不肯放弃。母亲其实不爱多事,但看中他的毅力和机变,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想给我安排个臂助,就救了他,没想到他不仅体弱多病还有心疾,据他自己说是先天心脏有缺陷。但救都救了,也不能因此半途而废,反正多他一个母亲也养得起。母亲眼光很准,他是个有才的,若非身体……”他摇头叹气,住了口。

林逐汐怔怔地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知道能让他这样惋惜看重的人肯定不简单。哪怕他救人时有所图谋,可他也没“有用就留没用便丢”,甚至多年来一直将对方的情况挂念在心,不然怎会不远千里从南疆带药回来?其实他心底,依然有深藏的柔软和善念吧!只是不轻易展现而已。跟在这样的人身边,应该也会很安全吧!

她心里有温软的感动,遇到一个真心善待部下的人,哪怕和自己无关,也值得高兴。

“所以说,这些年京中暗地流传的那些关于你的流言,其实都是温粹的状况?”林逐汐有点迷惑,“可是不对啊,你当初说是大病出宫,但给你下毒的人还不知道你的情况?她难道就不起疑心?”

“你也说了我是大病出宫。”萧景暄斜她一眼,“既然皇帝做了这种定论,你觉得其他人谁敢说不是?再说我中毒后虽救了回来,但在救治过程中为保命用了猛药留下心疾肺疾什么的后遗症,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你用温粹做替身,自己踏入江湖,这么多年来就没人起过疑心?”林逐汐心想这保密措施也做的太好了。如果这样,她对皇子们的实力比较,不得不大范围调整。

“如果我或温粹连区区一个王府都不能经营妥当,现在连骨灰都烂了。”萧景暄的语气始终很淡,无论怎样惊心动魄的事到他嘴里也和吃饭喝水差不多,就是不知道他是天性如此还是已习惯到麻木。“我花了大半个月经营王府,那大半个月里,别说他亲自来探望,就是他派人保护,不出两个时辰,我肯定就能遇到至少一次暗杀!十九天,我经历四十三次暗杀,处理一百五十七具尸体。次年春,王府里花花草草都开得格外灿烂!”

林逐汐惊得全身鸡皮疙瘩一竖,光想象百来具尸体堆积的情形就觉得毛骨悚然。那是尸体啊!是活生生的人命!不是一窝一窝的蚂蚁,对人而言只是简单的数字!百来具……绝对是名副其实的堆积如山!他难道就不怕吗?还是永远不能表露出“怕”?

“后来他也意识到问题所在,不再以任何方式过问我的任何事,只当我不存在。我才开始有了安生日子。”萧景暄若无其事道:“那时候我就知道,该离开了。再呆下去,我怕自己真的会忍不住犯错误。”

林逐汐悄悄地低下头:她知道这个犯错误指的是什么。

“当然我即使起杀心也不可能真的那么做。”萧景暄淡淡道:“不是我舍不得不忍心或害怕自己将来后悔,说句不要脸的,就算我将来真的后悔,态度也就那个样。让我为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亏待自

己甚至玩自杀谢罪什么的,那是不可能的。”

林逐汐扁嘴,心说您可真坦白。“那为什么……”

“实力!”萧景暄语气凝定如磐石,毫不犹豫答:“无论我个人意愿如何,对当时的我们而言,他的确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庇护。在我有镇压全局的实力前,他不能死。”

林逐汐沉默,心头忽生霜雪般的凛凛寒意。

冷血狠毒,从来帝王家。

这个男人,他是真的好,但也是真的狠!

她怔怔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寒意森森,一个孩子,弟死母废,唯一的靠山也靠不住,群敌环伺,孤立无援,但他仓促之间已转过无数念头,思考许多可能,摸清众人心思,利用各方势力造就铜墙铁壁来保全亲人和自己,将所有人的心态、后招、举措,都考虑得清楚透彻。

皇帝那样的人,想在他面前耍花招谈何容易?可他偏偏就是做到了还做得完美无缺。她相信这世上九成九以上的人都没这本事。

尤其当时还是他最激动愤恨最易被情绪冲昏头脑的时候!

一个连生死和仇恨都能约束并控制的人。

当一个人掌控人心和自我,计算到这般精准的地步,那样的人还是人?

十年前的他尚且如此城府深沉到可怕,那现在呢?经过江湖朝堂的腥风血雨十年打磨的他,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她只觉牙齿都在寒怖中颤栗。

萧景暄瞥她一眼,忽然微笑。一个人,对着拂过脸颊仍带水汽的微凉的风。

无人看见他笑意里,淡淡的倦,浅浅的涩,和深深的凉。

然而他再开口时,语气依然是波澜不惊的静,漠然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后来就是这样了。温粹成为‘萧景暄’,唯一无法回绝的皇帝不闻不问,其他人都好对付。桦月城里很快有了各种传言,当七皇子给人的印象彻底定型后,也就没什么人会注意他,温粹也可以过平静日子。偶尔出点小岔子他也能摆平,摆平不了的还有我。”

“可我记得,六公主在皇后下葬时,曾自请在皇陵守孝三年,还是代圣守孝。”林逐汐挑眉。

“那是我提议她的。”萧景暄也不隐瞒,平静道:“皇陵里葬的本来就是大羽皇室历代先祖,前往皇陵守孝,谁敢说她守的只是皇后不是先祖?代替皇帝守孝,这是难得的荣耀,足以为她获得朝野上下所有人的尊敬,日后她要立足朝中也可以省去很多麻烦,还能借此机会避开京中的暗手保证安全,而让她和皇帝分开也正好冷静冷静。三年后她十四,更不会耽误她的终身大事。无论怎么算,这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林逐汐怔怔地看着他,心情复杂,却不得不佩服他,“可是,十四岁还不到出嫁的年龄,更别提皇帝很可能多留她几年,公主出嫁方可出宫开府,你就不担心她回宫后遭毒手?”

“三年!”萧景暄负手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语声冷寂犹胜夜色,“三年的时间,如果我们姐弟俩还无法站稳脚跟自保,母亲多年来苦心栽培我们何用?”

他是平和语气,眼神却冰冷而残酷,“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林逐汐看着他的眼睛,明明淡定如水,不知为何她却打了个寒噤。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轻轻一个动作,萧景暄已经发觉,却只作不知,“母亲停留在桦月城里不肯走,我只好送她回秦家。”

“你就不怕秦家将你们母子拒之门外?”林逐汐设想若是自己遇到这样的妹妹和外甥,只怕也是糟心得很。同情怜悯自然会有,但也绝对不想看见他们。

萧景暄摇头,“我当然想过。可外祖父和舅舅对我母亲的亲情比皇帝可靠多了。再怎么怨怪母亲不争气,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冰蕊香玉虽是以二表哥的名义送的,但已足够表明舅舅的态度。再说,还有我呢!”

“嗯?”林逐汐有听没有懂,“你能顶什么用?你虽有一半的秦家血脉,但你毕竟是姓萧的。我觉得你舅舅看见你只会更生气。”

“但如果我跪在他面前负荆请罪呢?”萧景暄很无所谓:“就算我不能代表萧家,但萧家嫡子在他面前低头,多少也能让他消些气吧?”何况他作为儿子,没照顾好母亲;作为长兄,没保护好弟弟。这一跪根本不冤枉。

林逐汐默然,大概文昭皇后这辈子唯一的失败和污点,就是她和皇帝的这段婚姻了。能教出这样优秀的儿女,作为母亲,她真的非常了不起。

她现在对秦家真的敬佩至极也好奇至极了。到底是怎样的尊贵世家,又是何等的远见卓识,才能在实力超绝登临巅峰后仍不为浮名所动不忘居安思危,教出这样优秀的后代。而且这样的后代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代代成批生产。从文昭皇后兄妹到萧景暄萧灵菡和鸣,哪个不是当世人杰?

一个家族存在于世,最怕的不是无法出人头地,甚至不是绝嗣,而是子孙不成器后继无人,多少人家盼一辈子都不能盼到的优秀后代,在秦家仅她知道的就有这么多……

“秦家也没你想的那么神。”萧景暄轻轻一哂:“个人的资质不同,不是每个人生来都天赋超绝。他们只是在后天培养上做的很好,努力确保每个孩子都能得到最好的栽培和发挥。但即使如此,你以为他们就没出过普通人甚至败家子?只不过在这样一视同仁又极具针对性的教导下,每代里都至少能找出一个撑起大局的。”

林逐汐觉得自己还是无法想象他跪地请罪的样子,他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折腰呢?何况那还不是他的错。“你舅舅,原谅你了?”

萧景暄嘴角下撇,分不清他是想笑还是想叹。“他没吭声,只在我跪了一天后让我进了门。说到底,他对我本人没什么意见,但谁叫我姓萧不姓秦?”

林逐汐翻了翻眼睛:这迁怒可真受得冤枉。

“我舅舅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萧景暄的语气里带着叹息,也带着显而易见的孺慕和崇敬,“他是我最尊敬的长辈,倒不是因为他有能力,虽然这也的确是事实。而是因为他的态度。他活到现在,不是没犯过错没辜负过他人,但无论怎样,他都敢于面对并承担责任,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诚意,将伤害降到了最低。作为儿子、兄长、夫君、父亲,他不说做到极致,也都尽到所有责任无愧他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林逐汐心酸地转过脸,忽然为皇帝也为他感到浓浓的悲哀。

良久,她深吸气,努力保持语气的平淡:

“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