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又是新的一天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顺气,手势轻缓如蝴蝶落于花蕊。

林逐汐全身颤了颤,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但她此刻大脑混乱思维迟钝,反应远不如平日灵敏,也无暇去思考他的态度。难得他不再拒她于千里之外,她又何必追究根底?她默默靠在他身上,紧绷的心弦渐渐放松下来,想到他刚才的话,又觉得丢人,下意识争辩:“我不是怕。”

“我知道。”

前方是条小河,河边有片茂密树林,很好的休息地点。

朔月将马系在树干上,拉着她在河边草地席地而坐,用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确认她不会冻着,才淡淡道:“我知道,你是觉得恶心。其实杀人的和被杀的,反而是杀人的那个承担的压力更大更多些。对死人而言只要挨过临死前的短暂恐惧和一点点痛就过去了,死后万事不知,何尝不是另一种解脱?但杀人的那个却不同。死人挣扎的狰狞面目,绝望怨毒的眼神,青紫可怖的死状,很长时间都无法忘却。这种压力和恐惧远远超过杀人本身。还有死人的鲜血碎肉甚至内脏,粘在身上衣服上,粘稠得好像这辈子都洗不干净……”

“别说了!”林逐汐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声音尖厉如鸦啼,直要刺穿人的耳膜。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她想吐,便也真的吐了,呕吐物落了他一身,腥臭扑鼻,朔月却连眉头都没皱,只死死地抱住她不断下滑的身体,将她固定在臂弯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顺气。

林逐汐也没吐多少,主要是她折腾至今胃里空空,吐出来的东西也有限,没多久就只有清水和胆汁,渐渐连清水都吐不出只能干呕,她全身发抖地靠在他怀里,只觉冰冷的身体总算找到一丝暖意,眼角余光瞥到被绿白**溅湿的雪白袍角,覆上污秽不堪的呕吐物却不闪不避……她有些迟钝地想:他还是朔月吗?不是吧!他明明是那么冷淡爱洁的人……

呕吐也很耗力气,她只觉自己不多的体力也消耗一空,身不由己地滑落在地,晕了。

朔月及时接住了她。

他此时的造型也不比苍白狼狈的林逐汐好多少,满身狼藉,白衣变成了花衣。

月光凄寒,深夜静无声。他默默看着天边那弯残月,想起过往十年岁月,也不禁感到深深的寂寥和恍惚。

他当年的种种仇怨悔恨和痛苦遗憾,能揭过的,基本上都揭过了。不能揭过的,也在岁月的无声流逝下止了血、淡了痂。无论如何,他已经度过了那段最难熬最易夭折的时光。可身边这个女孩呢?

她一生的腥风血雨,或许如今才开始。她要如何应对接下来漫长的岁月和悲哀?

他越想越觉得心冷,森冷的命运和寒凉的天意,从不肯轻易放过任何一个陷入其中的人。

他低头看向肩头安睡的少女,她在睡梦中也很不安稳,黛眉轻蹙,打着微愁的结,想也知道做了噩梦。他伸出手,小心地抚平她紧皱的眉端,给她调整了下睡姿好让她睡得更舒服点,打算趁这机会清洁一下。

就算她没感觉,他也受不了。

但他低估了她对周围环境的不安,他还没起身,只稍微动了下,她就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睫毛剧烈地颤动着,随时都似要醒来。

朔月不敢再动,只好点了她睡穴,割掉外袍给她裹上。

天色渐亮,他的右肩被她枕得发麻,但他一动不动地闭目养神,听

风吹过荒野的细微声音。

林逐汐是被明亮的光线刺醒的,她睁开眼睛,只见太阳明晃晃地在头顶挂着,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她茫然地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色,想了半天才想起昨夜的经历,身子不由缩了缩。

昨夜她逼不得已杀了人,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平静地接受现实,没有了危险压迫,她又变成了往日的她,心理冲击和压力可想而知。

“没事吧?”见她醒来就发呆,朔月心里一惊,生怕她心理阴影太浓重出问题。

“没事。”林逐汐双唇紧抿成直线,虽脸色阴晴不定,但好歹不像昨夜歇斯底里。若换在平时他难得这样温柔相待,她不说眉飞色舞也肯定会在心里偷着乐,但现在,死人的巨大阴影横亘在面前,她再多的风花雪月也没了心思。

各种负面情绪堆积在心头如山崩海啸,林逐汐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怕他看出破绽,连忙转移话题。“你昨晚怎么会那么巧地赶到的?”

朔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眸子深深,如纳云月玉珠水晶琉璃,世间一切最美好事物的最明丽光彩,照进她内心深处最黑暗角落,亮得让她心慌。

阳光下,他清楚看到她全身都在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暗暗叹气,也不知道怎么劝她。他本就不善言辞,何况这种事旁人劝也没用,关键还是当事人自己想通。看尽她的局促不安,他眼神若有所思,却没回答她的话,只抬头看着天边的云,忽然道:“我第一次杀人时,十岁。”

他的语气平静淡漠得像在说自己今早杀了只鸡,而完全不是自己亲手做下的人命活计。“杀的是我生父的庶子,和我有一半的相同血缘。”

林逐汐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震惊得连自己是谁都要忘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不断回响着他的话,几次张嘴都不知道说什么。酝酿数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生父在我母亲进门前就已有了好几个庶子女,但我是嫡子中最大的。”朔月笑一笑,懒散得像一抹探入小轩窗的白月光,却只让人觉得彻骨冰凉。“而大家族里的倾轧争斗……”他笑一下,未出口的话,他们都懂。

“你先下手为强?”林逐汐想以朔月的杀伐果决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谁料朔月淡淡道:“若我当年真的这么做了倒好了,也不会悔恨终生。”

林逐汐嘶地倒抽冷气:“难道……”

“先下手为强的是那庶子,派出心腹给我下毒,阴差阳错的却害死了我的胞弟。”朔月垂下眼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心结,因为他永远都无法忘记:他的弟弟,是替他死的。

林逐汐心里一凉,她还真猜对了。“所以你杀了他报仇?”

朔月的眼神遥遥远远,浮光掠影,刹那千年,似落在她身上,又似穿过她落在空茫。他唇角慢慢弯起一抹笑,温煦灿烂得像春日花海上流连的阳光,林逐汐却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

“你说呢?”

他的语气明明轻柔至极,林逐汐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然后再也止不住。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看着他静如止水的脸,突然那么想哭。

她十七岁杀了对自己不轨的陌生人都如此难受,何况他当时杀的还是庶兄?她杀了人可以一身轻松地离开还有人陪着她护着她为她善后;

他却孑然孤身,不仅要面对血缘亲情伦理道德的压力和生父的雷霆之怒甚至厌憎,还要忍受胞弟的惨死悲剧和由此而来的抹不去的愧疚自责,更要保护深受打击的母亲。

最痛苦的是,那不是结束,更不是他一生的唯一噩梦,假以时日可以慢慢淡去,那只是他腥风血雨一生的开端,一个最残忍最森冷的开始。

只要开头杀了第一个人,他就必须永无止境地杀下去——杀别人,或者被杀。

从此他永无手足天伦,永陷倾轧争斗之中,至死,方休。

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是用怎样的心情度过这漫长的十年岁月?又要用怎样的心情来迎接更漫长的后半生?

他到底要有多坚强,才能直面这段黑暗往事?才能维持住外表的岿然完美,掩去内里的千疮百孔?

心里酸酸胀胀极热又极冷,似无数情绪聚集冲刷心房满满的即将溢出,她脑海里循环浮现的,是十年前跌落尘埃的孩童和如今琉璃般光华完美的男子,那样鲜明的对比,宛若黑夜与白昼、黑暗与光明不断交替,晃得她头晕目眩,突然只想将这两个虚幻的身影打碎揉合,换一个足够真实的他。

她忽然抱住他,将脸深深埋在他肩头,声音带着哭腔,含含糊糊地传出来,“哭出来!你哭出来!”

他默默地拂落她的发,只笑一下,浅淡如涟漪。

当年事发时他都没哭,如今自然更加不会哭。

然而当肩头传来湿润感时,他抚着她长发的手顿了顿,有些怔忪。

他是母亲的长子,从小到大都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不愿也不能软弱半分,自然也没人会怜惜他,更没人敢。如今突然碰到这样一个人,他只觉陌生又新鲜。

尤其是,她比起他,弱了太多。

这种认知让他有些想笑。她怜惜他?弱者,在同情怜惜强者?

可是他又笑不出来,不仅笑不出来还有浅浅的酸楚和欣慰。他清楚地明白,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遇到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子,知道他的狼狈落魄,给他最深刻的靠近和温暖,怜惜他,会为他哭。

他的目光遥遥落在云天之外,无谓而讥诮地笑了笑。

他杀兄的事知情人本就寥寥无几,而那寥寥无几的人记住的都是他杀人的利落果断以及和生父针锋相对的强势冷静,哪怕是最亲近的母亲和姐姐,也无法想象他干呕发抖盖着厚被也全身冰冷的样子。

第一次杀人,死者的身份还如此特殊,即使对方是罪有应得,他难道就真能当自己是切了颗菜般无动于衷?他不仅要独自克服心理障碍,还不能让任何人发觉自己的软弱,更要一刻不停地应付试探策划反击保护身边人……即使十岁已是大孩子,尤其他生长大家幼承庭训远超同龄人,但比起经验丰富的成年人,他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但他没有选择!若他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姐弟被人踩到脚底却无能为力,就只能迎难而上!

好在再多的艰难都已深埋在过去,如今的他已无需畏惧任何人。他力量的羽翼张开,足以庇护身边每一个在意的人。

只要永远坚持,永不绝望,总能越过黑暗拨开乌云,看到云层背后灿烂阳光。

他抬头,看着天边明滟滟的金轮,语气虽淡却凝定:“天总会亮的,又是新的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