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别怕,我在

水墨绫帐里,袷纱被中,香气和血腥气混合在一起,辨不清是什么气味,只让人想到夜的寒香心凉如雪,只觉这暗夜气息森冷彻骨。

死亡,有时候是很简单的事。

相反,活着才是另一种艰难。

门外传来的轻响惊醒了茫然神游的林逐汐,她努力告诫自己别怕,却还是克制不住双手的颤抖。根据陶妈妈丢下的那句话和目前的情况,天亮前是不会有人来坏死者的好事的,她暂时还安全。

她使劲将尸体推开,拔出银钗,鲜血飞洒,她连忙闭上眼睛,用被子擦干净脸,她这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鲜血,粘腻得仿佛这辈子都洗不干净,襟口处也印上一大片,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心里只余彻骨的冰冷,消失的恐惧似在瞬间又回到体内且翻倍增长,林逐汐的手指发抖,几乎抓不住被子,只能一下下机械地将手指往被子上擦,力道大得出奇,恨不得直接擦掉一层皮。

她想痛哭想发疯,偏偏理智的存在感比任何时候都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时不能哭不能疯甚至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以免引来他人注意力。

感官空前敏锐,即使她自己不愿意,都能清晰捕捉到哪怕一丁点动静再无限放大呈现在脑海。

林逐汐抖着手,听了半天都没听到任何声音,刚才的微弱声响应该只是风吹动哪扇没关紧的窗户带出来的。然而她紧绷的心弦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张。强撑着下床,她走到香炉前,往里头又投了一把百合香盖上炉盖,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在屋子里逐渐蔓延开来,渐渐遮掩住那股血腥气,她这才转过身来吹灭了油灯。

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林逐汐走到门边,背抵墙头,才觉得身上一丝气力也无,软软地滑倒在地,手脚冰冷,呼吸更冰冷,心里明白榻上的只是尸体,可她总有种对方还和自己一起呼吸着室内空气的错觉,那种感觉太恐怖,她甚至觉得对方那双阴冷的眼睛始终在自己背后注视着自己,随时预备着给自己一刀。

皮肤上冒出细小的疙瘩,她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肯定面无人色。然而此刻,她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多年前的小桥流水边,夕阳西下,叶铭檀微笑着娓娓道来:“北疆草原上有个传说,最凶狠的狼族因杀生无数,所以死后会化为漫山遍野的牧草,世世代代供牛羊食用。可见天道循环,往来不休。”

天道循环,往来不休……

林逐汐无声而笑,眼角却缓缓沁出冰凉的泪珠。

这不会是结束,永远不会是。开工没有回头箭。她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她既杀了人,就不能再浪费时间直到将自己的生命也白白葬送。咬紧牙关,林逐汐扶着墙站起身,毫不犹豫地捡起死者的衣服穿上,又将自己披散的头发挽成男子发髻,强忍着恐惧从死者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现在走她还有一线生机,等到天亮,她肯定是死路一条。

然而她没能走成。

嘎吱。

木门发出一丝响动。

林逐汐下意识后退两步拔出匕首,藏在袖中的左手却握紧银钗,冰冷的触感总算令她心神稍定。

与其受人折辱,不如鱼死网破。

门开了,有人翩然而至,雪白长袍在深褐原木地板上逶迤,似一缕无声飘落在雪山顶

的月光。夜风掀起他的衣袂,漾出水波般的浅纹,从袖口悠悠蔓延到袍角,连带黑发微微飘起,似要向月色里飞去。那人抬头,眸子深深如纳月华,淡淡一眼瞥过来,四周温度似陡然一降。

林逐汐怔怔地盯着他静如止水的容颜,紧绷的心弦一松,匕首“当啷”落地。

声音清脆若提醒,一眼看清她容貌怔在原地的朔月回过神来,下意识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这才看清她面色惨白,凌乱的衣衫上到处是血,唯独一双大眼睛如黑水银般清澈,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眼神,看得腥风血雨中走过,心志坚定强大的朔月,都不禁头皮发麻。

“你怎么了?”朔月下意识去探林逐汐的脉搏,却摸到那支银钗,劈手夺过一看,却见上面已结上一层血痂。他马上猜到自己到来前这里可能发生过什么事,瞬间他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直冲脑门,如坠冰窖般的冷。

一瞬间,他竟然不敢去看室内的具体情形。他清楚地知道此刻自己绝不能有一丝犹豫逃避,但他还是抱着万一的指望看向长榻。

虽是夜晚,但对他而言,与白昼无异,当他看到那具死状极其可怖的尸体时,即使早有预料,他仍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心头的骇异几乎无法控制。

他猛然回头。

少女怔怔地瞪着那具到死都盯着她的尸体,眼神里居然什么都没有。

朔月手指抖了抖,往日的机变应对淡定自若此刻都消失无踪,他大脑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残忍的情形诡异阴冷的气氛。

捂她的眼睛?矫情又没必要。但看她的神情,他实在担忧。难道她真的是因承受的压力太大,那股紧绷的悍厉之气在知道自己安全后耗到尽头,心智便出了问题?

他越想越不放心,连忙去掰她埋在自己肩上毫无动静的脸。这一掰才发现,不知何时林逐汐早已泪流满面。

她一直在哭,却毫无声音,大颗大颗的眼泪泉水般奔涌而出,溅落在他身上。

朔月只觉呼吸也在瞬间停滞。

多么可怕又多么熟悉的开始,十年前庆云宫里蜿蜒如蛇的血泊刹那在眼前重来,那样深浓的黑暗和沉重,即使心志坚毅如他,都不愿回想。

而如今,他要看着她,看着这个单纯干净的女孩子,再重蹈他的覆辙,陷入那样的黑暗和血腥中永无回头之路吗?

看着她空洞无神的眼睛,他只觉心也堕入深水,他有些恍惚,当年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

不敢想,也不愿想。

冰凉而柔软的唇突然覆上她的,拂面的气息带着深雪冷月的凉,却又温软干净,像初春的桃花雪花瓣上承载的月,一丝丝一缕缕流连不散由浅入深,驱散原先的黑暗森凉,换了天地人间。

林逐汐呆在原地,震惊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觉得自己肯定在做梦。

突如其来却足够幽婉缠绵的吻,一点点唤回她的神志,也证明这一切并非她的幻觉。她的脸颊渐渐染上薄红,清亮的眼睛里渐渐泛起活气,终于从那样辗转俯就的温柔和力度里,找到了属于红尘烟火的滋味,让她清楚地认识到他的存在,也知道自己还活着,活在有他有光的世界,而不是那永远走不出去的深渊。

她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原本僵直如木的身体也一寸寸恢复柔软,仍有震惊恍惚的剧烈神情在她脸上交

错变幻,呆呆的不知今夕是何夕。她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脑海里无数声音喧嚣大喊,吵得她头晕眼花,她想挥手驱散却没有力气。心里满满涨涨的有无数情绪涌动,乱糟糟的如疯狂生长的野草,她想问他什么意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那些黑暗森冷似在瞬间远去,而浓黑如墨的乌云后现出一缕白月光,照亮她脉脉心墙后悄悄探出头的一枝桃花。万千心事似在瞬间化为流水,她怔怔地看着他,星火般飘摇不定的眼神渐渐平静,终于感到安心。

无论如何,他还是在的。

他暗暗松口气,直接打横抱起她出门。

廊下立即闪出几道人影,“公子。”

朔月下意识挡住林逐汐的眼睛,漠然吩咐:“清理干净。”

“是。”

林逐汐现在这样子肯定不能回人多口杂的书院,哪怕一个人看见传扬出去,她的名声也会受到极大损害,只能找个安全地方等到天亮再说。

走出客栈大门,朔月直接抱着林逐汐上了马,一抖马缰绳任马撒蹄而去。

这次针对血影门的计划,本是他和浣月宫分工合作各取所需,没想到血影门接了刺杀凌风身边人的生意,才有了前些天轰动江湖的血洗。凌风素来是个疏懒性子,毁了人家老巢就懒得再费力去搜寻漏网之鱼。朔月却恰好相反,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陶妈妈之类混迹市井的小头目身上,对正经的首领反而没太在意,自然不会见总部被毁就罢手。陶妈妈本就是他授意部下故意放出的诱饵,事实也没让他失望,这段日子的追踪结果,不说斩草除根也不差多少了。

但遇到林逐汐,的确是意外。

他原以为她在镜山书院会很安全。

看来该知会谢靖一声,让他好好整顿下内部了。

白马在寂静的深夜里奔驰,苍白的月冷冷地笼罩着天地,将飞驰的身影镀上层银辉。

朔月不知道该去哪,但往人少的地方去就够了。他只用银环扣住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极速驰骋中却始终没让林逐汐因颠簸感到半分不适,单手控缰策马却身姿端挺不显忙乱,一举一动潇洒至极,固然是因骑术非凡,但怕她受惊的顾虑却占多数。

他不时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女,她的脸色始终苍白如纸,身形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散,浓密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浓黑的阴影,双眸不堪重负般紧紧阖着。她像个孤苦无依的孩童般,将脸完全埋入用来包裹两人的披风里,身子更是紧贴在他胸膛上,仿佛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汲取一丝温热。

这样的深夜,这样的靠近,让他冷如坚冰的心底也渐渐生出一丝温软。

如果能这样永远地奔驰下去,或许也是个不错的归宿吧!

他伸手拂开她额前散落的发,看见她发白的下唇,心底无声一叹,轻声道:“别咬了,再咬下去你的嘴唇就要破了。”

语气虽淡,却听得出满满的怜惜。

林逐汐受惊地睁开双眼,神情茫然而无措。

他知道她只是暂时平静,还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接受现实,只放缓马速,松开缰绳。

他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停,仍落在她后背。

有些壁垒的跨越,需要勇气和力量,好在他从来不缺这些,决定了就去做,不管最后的结局如何,他总归尽了全力。

“别怕,我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