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延心变故
轻风一缕吹进大殿,拂动珠帘叮咚作响,帝君弯身作画,神情极为专注。画中人眉目逐渐清晰,顾盼飞笑,温柔若诗。
他专注地凝视,天下万物都不能再入眼。
紧闭殿门外忽起喧哗,他眉头突地一粥,挥袖将画收入袖中。
“何人喧哗!”
侍女小碎步进殿,伏地叩首:“帝君,是大公子妃。”
帝君眉色一冷:“宣。”
璇玑哭着冲进大殿,容颜憔悴,发髻微歪,丝毫不顾往日形容,衣衫微乱地伏倒在帝君座下大哭:“帝君……姑父!救救姑姑吧!”
帝君神色庄严,心里早已对一切了如指掌,却问:“阿九,你怎么喊我姑父呢?”
璇玑抬起头来,泪痕如洗,她叩了好几下首,额头立现整块青紫。
“千错万错都是璇玑的不是!我早已归来,本想向姑父姑姑请安。可这时候闻人九却无故失踪,她是矜的妃子,偏巧那时的祁堇宫发生了太多事。为免矜名誉受损,我不得不假扮闻人九。可无奈姑姑居然不肯认我,这几日我只得徘徊相知馆外,若姑姑无碍我也就放心了。可是……可是……!”她哭求,“方才我见元后娘娘闯入相知馆,劫走了姑姑!姑父,您若气璇玑,也请先去救了姑姑吧!璇玑已经失去过一次姑姑,再也不能失去第二次了!”
头顶一阵巨大声响,桌椅被撞开了去,不等璇玑抬头,帝君已化成一阵风,直出延心宫而去。
“姑父!”
闻人九身上有帝君赏赐的玉佩,帝君循着玉佩很快就追到了五浊山,然而万丈深渊之上,只余元后施法留下的些缕气息。他沉默着悬立半空,脚下浊气翻涌,如高空云海,冽冽似刀,他慢慢地飞落,衣袂垂地,扬起一小片灰尘。
璇玑紧追而至,在他身后落定,风刃如刀,吹得她衣袖猎猎而响。她顺着帝君的视线看去,神情一紧。
“这……是姑姑的?”
帝君弯身拾起,通体温润细腻的玉此时已失去平时的光泽,晦涩地躺在他的手中,已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玉。
璇玑紧紧捂住嘴,泪水溃堤一般地落下,忍了片刻,终是大哭出来。
“姑姑——!姑姑!”她颓然跪下去,“我们还没有相认,为何你又离璇玑而去——!为何她们总是不肯放过你……为什么——!!”
帝君死死地攥着玉佩,脸色沉如炼狱魔鬼,他极深哑地问:“你可看清楚了,是子璃无误?”
璇玑指天立誓,表情再真诚不过:“璇玑不敢说谎!事关重大,牵涉元后,岂敢胡言乱语!姑父!姑姑又一次惨遭毒手,您真的能坐视不管吗!”
眼前一道疾风甩过,璇玑被刮得摔倒在地,回过神时,帝君已驾云没了踪影。她敛了哭容,神情有些漠然,在地上坐了很久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略微收拾了妆容,一并驾云回了壶天镜。
元后乏极了,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她衣衫凌乱地趴在桌上,一声声地笑着,就像一个疯子。一贯注重仪容的她,此时也无心装扮,心里反反复复就一个念头——
她死了。
“子璃——!”殿门外风起云卷,帝君挟着冲天的怒气直奔她寝宫,她还来不及有所准备,便被一掌掀翻,胸口血气翻涌,继而猛地一口喷出血来。
帝君一把将她从地上拖起来,掐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在柱子上。
“你、好狠——!竟然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他的力道太大了,就像要将她的肩膀贯穿,元后忍着痛,对上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心底涌起无数悲哀,却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
她真的大声笑起来,语气轻松得就像这是一件非常小的小事:“你都知道了啊。”
帝君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道:“
你很生气啊。”她满脸不可思议,欲轻抚他的脸,却被帝君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
“清清一向敬你,你却这样害她!”
元后用手背狠狠擦去血,她回头看着帝君,歪了歪头,眼神里闪着点点疯狂的光芒,“你居然因我生气了。你从来都,没有对我有过任何情绪,居然也有一天会生气……”她自言自语地,“生气是什么感觉啊……啊对了,就是我看见清姬的心情。”她突地变了脸色,阴狠戾绝地冲帝君大吼,“是我杀的如何!我是天宫公主,是琵琶的姐姐!你忘了新婚之夜你和我说的吗?你要是敢动我,天宫绝不容你!”
她退开去,环顾偌大的寝殿,眼神那样地绝望,却大声地笑,好像要把这辈子都笑完。
“这里,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是我们的孩子出生的地方……哈哈哈——你看啊,这儿,你还记得吗?不!你的眼里只有相知馆!相知相惜……你当我是什么!”
帝君眼底的仇恨慢慢有些动摇,震惊不已。
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就如新婚之夜约定的那样,只是一场助他坐稳壶天帝君之位的交易。
“那时……我在珠帘之后听到你对母后说的话,你说你倾慕我已久,求之不得。若能得到我,必视为珍宝,含之饴之!那是你说的!你亲口说的,可那全都是假的!”元后仰天长笑,她走近帝君,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无怀征,是你欠我在先……”
帝君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元后讥笑着:“这就是你的无用之处。你敢对我动手吗?你千辛万苦得来的位置,真的就想那么葬送了吗?”她大笑着,转身往殿外走去。
帝君失神望着柱子,突地眼底一道冷光而过,须臾之间已飞至元后身后,然而他的手还未触及元后的肩,一道如梭剑影飞过,乍然穿过元后的胸膛。
元后愣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穿过自己胸膛的剑——那是帝君最喜欢的剑,很少用,却总是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日日擦拭。
她颓然倒下去,帝君一把将她接住,小心地护在怀里。
他也愣了,他从没想杀她。
“子璃,子璃!”
“你……你真的,要我死?!”元后的精气迅速流失,很快连话也说不出来,“无怀征,征……我也……也……”她想说的那句我爱你,终究没能说出口。
“子璃,不,子璃!”帝君方寸大乱,他摇晃元后的身体、将自己的修为渡给她,然而无论他怎么做,元后都没能再睁开眼。
她死了……
死在了自己手上……
他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过来,脑子里嗡地一声,似乎有什么炸开来,寒意慢慢地袭遍全身。
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想起他第一次见她,那时他还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二公子,她是天宫的公主,天宫到处都传言她即将被许配给自己的哥哥,然而她却断然拒绝这桩婚事,她高傲地跟自己的父母说,要嫁便嫁最爱自己的男儿,哪怕他只是一介平民,只要他们相爱,便是下十八地狱也不在乎!
他使计得到了壶天帝君的位置,新婚之夜却同她立下盟约,他永远不会废黜她,她一日是壶天镜的元后,永远都是。若她一日寻得了真心所爱,便可自由离去——只要百年之内,她同他夫妻和睦。
他渐渐却忘了这誓言,也忘了,她从未离去。
整整一千年。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他始终保持着抱着她的动作,直到门外不知何故出现的天宫使者,他们在说什么他也听不清了。
他呆然看着引领着使者堂而皇之进入寝宫的无怀矜,失去已久的理智慢慢地回笼,许多事瞬间明了。
“你……”
无怀矜温雅如故,眼神里的忧虑是那么真挚,甚至放下身段
苦求使者。他说的是:无论叔叔做了什么,他都是我的叔叔,我愿替他承担一切。
他求:请让我替叔叔担了这罪名。
帝君微微一笑,他放下元后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无怀矜的肩膀,就像以前有什么重要的话要交代的那样。
“矜儿,你有心了。”
无怀矜对上他的目光,古怪地一笑,继而十分谦卑孝顺地一鞠身,“叔叔的恩情,矜儿没齿难忘。为叔叔分忧,是矜儿职责所在。”
两位使者不耐地将他们打断,“壶天帝君,你将侧妃之死强加在子璃娘娘头上,又将她残忍杀害,此事干系重大,需得将您押往天宫,若有失礼之处,请见谅。”说罢不等帝君辩解一二,捆仙绳一束,帝君便没了挣脱的余地。
帝君笑着,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
“此地是子璃的住所,仙君捆仙绳已缚,我是跑不了的,请容我在此缅怀一日。一日之后,自当随你上天宫。”
两位使者面有为难之色。
无怀矜也随之道:“二位使者,请随了叔叔这最后的心愿吧。天宫若有责罚,尽管让我担了便是。”
“好吧。虞生,你去回了琵琶公主,这儿我看着便是。”
无怀矜十分感激地一礼,转头对上帝君了然一切的视线,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帝君坐到软榻上,突然说:“点香吧。”
无怀矜静默片刻,走过去将沉香点上。双烟笔直而上,凉涩的味道慢慢充斥了大半个寝宫,继而转甘,雅淡飘香,闻之清心静气。
帝君虽双手被束,却丝毫不见窘迫之色。他闭眼深深地闻香,突而一声笑起来,“子璃还真是……这香哪里适合她。”
无怀矜无声笑起来,坐到他对面。
“叔叔难道不知,婶母的性情早已变了,已不是当年那个骄傲的公主了。”
帝君沉思着,慢慢地面若死灰。
“叔叔,至今我还敬你一声叔叔,因你对我有养育之恩。”
“呵,呵呵。”帝君笑着,望向无怀矜,“你长大了。”
无怀矜望着窗外风中摇曳的花木,“叔叔不愿意看到侄儿长大,侄儿也只好顺着叔叔的意思了。”
熏香渐渐转浓,无怀矜似乎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下,“叔叔可听过有关沉香的故事?”他道,“在凡间,有个节日叫花信节,每逢此节,少女们都会将精心缝制的沉香香囊赠送给心爱的男子。”
帝君似无动于衷,然而眼底却慢慢地沉寂了所有光芒。
“叔叔,这个位置你了这么久。是时候该歇歇了……侄儿在此,多谢叔叔帮侄儿看守这壶天镜。”
帝君朗声笑起来,无怀矜眉头一皱,放下作揖的手,不动声色看着他。
“矜儿,阿九还好吗?”
无怀矜冷笑,一副志在必得:“不劳叔叔关心,今后她不会再有机会离开我了。”
“那么……璇玑怎么办?”
无怀矜也笑:“叔叔尽管放心,侄儿绝不会重蹈叔叔覆辙。”
帝君不再说话,闭眼似乎神游天外。无怀矜等了他一会,自觉没趣,起身便要走。如今他已无需做那些表面功夫,也就连声告退也不愿再说,径直往外走。
“矜儿,无论你信与否,叔叔真的很高兴。”
无怀矜猛地住脚,他回过头去,帝君依旧闭着眼,好像刚才那番话不过是他一场幻听。
延心宫易了一代又一代的主,却从未变过容颜,凤鸟暖雨,五光十色,落在手心里温暖晶莹,转瞬化为虚无。
无怀矜望着手心里的雨光,终于能坐拥这壶天仙境,他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他回头望着元后宫,帝君那样镇定,仿佛早已料到。他暗暗攥紧了拳,拂袖离去。
(本章完)